想要稳定、不再漂泊、获得归属感,是网约车司机在北京奋斗的主要原因。
但大多数,都在“漂”着。
10月8日,北京市网约车实施细则征求意见稿公布,要求网约车司机“京人京车”。新京报记者 张维 摄
文|新京报记者赵蕾 王煜 赵吉翔 曾金秋
编辑| 李骁晋 校对 | 陆爱英
►王学军“心里像是堵着一团火”。
这位来自河南驻马店的网约车司机,工作时间极少喝水,害怕上厕所影响接单。10月8日,尽管他一直努力克制着情绪,但没一会儿,还是喝完了一瓶矿泉水。
当天,北京、深圳、广州三地几乎同时发布网约车管理细则征求意见稿。其中,北京地区要求,在京行驶的网约车必须是北京牌照、司机必须是北京户口。
王学军管理的滴滴直营十人小分队微信群里,被这条消息刷屏。他没说一句话,只是在心里反复问,这些意见真会实施吗?
十人小分队里,只有一个人是京籍户口,而更多分队里,甚至连一个北京人都找不到。据王学军估算,在滴滴直营专车培养的700多位司机中,拥有京籍的人占比不到10%。
“我们只是没有北京户口而已,其他的都符合要求啊,滴滴不会真不要我们了吧?”这些外地户籍的司机,都想从他人口中寻觅一丝安慰。
据滴滴公布的数据统计,全国在滴滴平台注册司机超1500万。如果《意见》进入实施阶段,这意味着,在北京,占绝大多数的外地户籍、外地车牌的在京网约车司机,将失去从事这份工作的资格。
这些围绕着分割北京城6条环路和8条高速公路生活的群体,经历了移动出行行业从无到有的过程,在几家市场巨头的逐鹿厮杀过程中,也获得过巨额的补贴红利。他们曾无比期待着就要到来的合法化,却不成想,在用车轮无数次丈量北京城后,或要被判“出局”。
解绑
10日凌晨5点多,天空刚泛起鱼肚白。36岁的王学军起身穿上黑色西装和皮鞋,像往常一样坐进京牌轿车,在座椅中间摆放好两瓶矿泉水,从双桥前往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2出口,接一个6点钟的预约单。
“您好,滴滴专车,我已到达指定地点,等待您上车。”他微笑着拿起手机,通知叫车乘客。
到11点,他接了4单,挣了231元车费。中午3小时,他又接送了3批乘客,收取车费81元。平均计算,到晚上八九点,挣够六百多,王学军就不再接单了。
“我们直营的有2600元底薪,加班费和节假日补贴也都按国家规定。还组建了小团队,定期团建出去玩,有时一起吃个饭,就是正常的公司运作。”他说,挺好。
10月10日,北京方庄,36岁的网约车司机王学军,非京籍。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摄
来京十年了。起初,王学军跟着做服装贸易的老板干俄罗斯运输贸易,一个月一万块。两三年后,他找了两个合伙人一起开公司,不到两年就赔了钱,只好回去打工。
2012年,本打算在燕郊买房,他一狠心,又把钱投到了开旅馆上。没想到,去年初,大兴的两家旅馆,陆续被关停、拆迁。这一次,没挣到钱的他,再次被迫“下岗”。
两个孩子逐渐长大,6岁女儿一个月学费一千多,2岁的男孩很快也要升学,王学军感觉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在北京打拼多年却没挣到钱,一家五口(一个母亲)在双桥租了个两居室,每月3000元房租,他一度借酒消愁。
去年8月,王学军成了滴滴专车的直营司机。“为了养家糊口。我年纪不小了,折腾不起来了。”开了一天车的他神态疲惫,轻轻叹气。
这段时间,每天上路十多个小时,一个月收入一万二左右,他觉得知足。其余的时间,他会去泡个温泉,陪陪两个孩子。
他依恋现在安稳的生活。但他听到传言说,滴滴很快要和不符合要求的司机解绑,他至今还没等到具体通知,这半个月,显得格外漫长。
王学军害怕被解绑,却也在盘算,如果真的开不了网约车,自己可能会去开黑车。“不然怎么办,在这里结婚生子,我对北京有感情,不想回家种地。”
“吃螃蟹者”
除了睡觉,赵丙军大部分时间都在车里,为了减少上厕所频率,他的车里从不备水。
行车记录显示,这个山东滨州青年,每个月跑8000公里,相当于绕五环路81圈。他算过一笔账,自己的大众速腾车排量1.4升,每公里油耗折合6毛钱。算下来,每个月固定的油费支出是,4800元。
他感到紧张,手机一直放在视线内,随时准备抢单。去年,他还获得了易到用车年度“抢单奖”,是经济型轿车里的“抢单王”。
来京19年了。1997年,他斜挎着修车工具包来京“北漂”时,19岁的山西小伙子边利军参军入伍,服役于北京某部队;30岁的韦孝余,还在家乡河北衡水开大货车。而更多如今活跃在北京道路上的网约车司机,尚没有走出校园。
“当时北京城‘只有三个环’,北三环向外,路两边都是平房。”赵丙军在健翔桥附近租了间平房门面,开修车铺,从早忙到晚。
2004年,因兴建奥运设施,北四环开始拆迁,平房再难觅。那年,他收拾修车用具,来到北五环附近的上清桥。他还买了人生第一辆车——一辆桑塔纳,并顺利上到京牌。
当时,他不会想到,数年后,这一张刻着数字的铁皮,会成为他与北京最紧密的联系。
2010年5月,易到用车在北京成立,推出“专车”服务。2012年,快的和嘀嘀(滴滴前身)上线。到2013年5月,国内大小打车软件达40多款,价格战引发恶性竞争,司机收入暴涨。
赵丙军经常听修车的客户说,跑打车软件“很赚钱”,且工作时间自由。
据报道,2014年底,滴滴、快的给乘客发放近百元红包的同时,每天给予司机的奖励就多达两三百。不少滴滴司机“从七点开始干活,做到夜里十一二点,一个月拿补贴拿到手软”。 2015年初,滴滴专车司机更是迈进月入三万的鼎盛时期。
类似的话,衡水货车司机单国强,也反复听身边的“吃螃蟹者”说起。
他听说有人开奔驰试水专车,一个月收入三四万。有人开滴滴比上班收入高得多,辞职做了专职司机,“接单最高有5.5倍的奖励,相当于乘客付10块钱,滴滴奖励45元给司机。很赚钱!很赚钱!”
赵丙军的修车铺,再次面临拆迁,而附近的商品房铺面,租金要贵三倍。他索性注册了易到账号,专职干起网约车司机;同年,单国强注册了滴滴快车。当时,滴滴客户端尚不支持苹果系统。为此,他特意花了299块钱,买了一部国产智能手机。
红利
边利军曾连续工作20多小时,“光车费就挣了一千二”。
他记得,去年8月底开始做滴滴时,一个月一万左右。到10月底因奖励突增,一个月净赚两万。“越干越有劲,即使有专车不合法的忧虑,但这么多补贴,真是高兴!”
从北京军区某部退役后,边利军在外企做了四年销售,并当了经理。2005年,他还在燕郊开发区买了房,并落了户。
2012年,女儿出世后,因为家里没有老人带,边利军辞了职照顾孩子。
刚开始,他看中网约车司机的“时间自由”,业余时间开一开。“从小区开车出来,总怕遇见熟人叫车,觉得丢人。”
但边利军渐渐发现,开滴滴比想象中赚钱,随着收入的增加,他不再觉得做专车司机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也让他萌生了做专职滴滴司机的念头。
2015年11月至今年1月,他平均每天在车上的时间,都有十六七个小时。“早高峰有1.5倍奖励,一天单量超过22单又有200元补贴,一个月的单量排名北京市内前2000名,还会给一千二的奖励”。
那三个月,边利军完全停不下来。他也说不清那股冲动,看到滴滴一刻不停地派单,他也一刻不停地接,数量迅速攀升,补贴来得快,他只觉得热血沸腾。
工作时间最长的那天,他从九点左右开始接单,一直到次日凌晨五六点才休息。他没怎么吃饭,最后一单路过天安门,正是凌晨四五点。多年不见升旗的他,和女乘客一起看了升旗,乘客还以为他早起干活——他觉得充实。
一位网约车司机有三部手机,分别在滴滴、Uber以及易到三个平台接单。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摄
事实上,网约车司机的美好时代,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嘀嘀打车和快的打车上线后的两年间,为了培养用户习惯,二者掀起轰动全国的补贴大战,移动出行由此开始普及。
2014年2月17日,滴滴加大补贴力度,乘客端从5元涨到10元,每天3次。司机使用微信支付方式收车费,首单奖50元。此外,北京、上海、深圳、杭州的司机,每单奖10元,每天10单,其他城市司机,每天前5单每单奖5元,后5单每单奖10元。快的打车立即出台政策,乘客奖励从2月18日起调整成11元,每天2单。
金钱的急剧投入,也让使用打车软件的乘客数出现“井喷”。去年2月14日,滴滴和快的打车宣布战略合并。
而Uber的加入,使滴滴开启了新一轮的市场扩张。2015年底,张威注册成功的那一天,就是奔着奖励和补贴而来。为了多挣点钱,他还尝试过刷单。“发送定位给友人,接单成功后再把钱退给对方”。
“黑车”
单国强的亲身感受是,2016年1月后,北京查黑车的多了起来。
他说,自己有哥们被扣了车,罚了一万多。“后来我就不出去了,而且年后奖励就越来越少。”
李明和张威的运气不错,他们也听说过,被查扣的车还需要委托滴滴去通融,最后免不了罚钱,但从没遇上过。
投诉的事倒是会有,因为绕路、态度不好、嫌慢、不认路等,都会被投诉。
投诉也分“误伤”和真实投诉两类。李明遇到过不讲理的乘客:乘客叫车时显示为朝阳区东五环附近的高碑店,到达时乘客才说,要去的是河北保定的高碑店。他解释说不去那么远的地方,乘客不情愿的付了钱。下车投诉后,滴滴发来一个封号的短信,李明就被封了一周——这事他至今觉得不服气。
2015年12月1日,滴滴拼车上线后,张威觉得“有点乱”。“有的乘客着急赶路,还叫拼车。遇到堵车都嫌司机慢,先接谁、先送谁也会有矛盾。”
北京市内的堵车情况是出了名的。遇到堵车二三十分钟,张威也会心烦,乘客再一抱怨,他有次没忍住,态度差了些,下车就接到了投诉,被封号一天,也认了。
想要安定下来,不再漂泊,是网约车司机在京打拼,获得归属感最主要的原因。但大多数,都在“漂”着。
韦孝余家里有父母和两个儿子,大儿子上大专,小儿子上初中。夫妻俩在沙河租了最便宜的房子,月租500元,出门就是泥地。做了网约车司机后,他每天早上6点起床,送妻子去定泗桥的上班地点,随后就近接单。
张威在昌平租的房子月租2000多,加上徐州房子2000多房贷以及车贷,他每个月的还款数额就达8000以上。他把三岁女儿送到妻子的老家沈阳读幼儿园,原因是,学费便宜,只要400元每月。“其实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没离开北京,可我不想回徐州,也不知道该去哪。”
在北京一待就是十年,李明曾因为没房,女友跟他分手。如今,他又谈恋爱了。“在燕郊的新家很快就能装好,最迟明年初就可以住进去”,李明言语中难掩喜悦,但提到在管庄1500元的房租和房贷,又忍不住感慨,生存不易。
转变
张威来北京六年,去年12月底,他刚贷款买了一辆19万的日产轿车,除了首付9万,还要连续还款3年,一个月3000多。
“为什么买这么好的车?就是为了跑网约车。”如今,这个徐州人时不时会强调自己“亏了”,错过了挣钱最多的时段。
想着“只用一个软件空车率太高”,他车里同时装着滴滴、优步和易到。但即使是三个软件同时开着,也比不了刚入行时的收入了。
那会儿,张威觉得挣钱真轻松,一天工作不到8小时,也能挣到七八百,一月一万五不成问题。
赚钱最容易的时候,也并非没有人感到焦虑。
“这东西不正常,肯定长久不了。”赵丙军掰着指头算,自己每月一万五,其中近三分之一是平台补贴。他看来,这部分钱,尽管是自己劳动所得,但显然拿着“不踏实”。
7月28日,交通部发布网约车管理新规,明确网约车的合法地位。要求未来网约专车车辆,人和车都拿到政府颁发的许可证才能从业,11月1日正式实施。
等待着拥抱新时代的网约车司机们,所能想象到黎明前最黑暗的,不过是被查扣、罚款。但不成想,若网约车《意见》实施,自己将失去从业资格,“就像希望的火苗被点燃后,再瞬间掐灭”。
事实上,在这之前,平台的红利已在逐步消失。高峰时段,滴滴对司机的奖励从基本车费的2倍降到1.5倍,又从1.5倍降为0。网约车司机月入一两万瞬间跌至三五千,“奖励政策频繁变动,真是看不懂了。”他们无法接受。
赵丙军记得,《意见》征集的消息发布时,自己正在拉活路上。听到广播后,他把车停到路边,点上了一支烟。来京19年,落户燕郊的他恍然发现,除了一张北京号牌,他与北京,似乎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整个人融入了北京生活圈,离开,没有那么容易。“我还能回头当个修理工,那些没别的技能的师傅呢?”
张威早就萌生退出网约车市场的意愿。他的动力在减退,每天开车时间由八小时逐渐变成两三个小时,他觉得没意思,继而把精力转到其他小本生意上,“只开专车早就饿死了,当然要有两手准备”。
李明觉得不服气,却已经在找工作。“现在对照《意见》去看,不管贵州户籍、天津牌照还是车型,统统不符合要求。我肯定是被优先淘汰的那一批。”
而韦孝余的担心就在眼前:机场和车站以后查得严,自己这样的肯定算黑车,可是,平台派单到机场、车站怎么办呢?他想了想,“那只有拒单了,可一天最多拒单三次,实在不行还是得去。”
王学军每天都在转发有关网约车的最新动态,情绪中弥漫着焦虑,又有着隐隐的期待。
10日中午,一位“老北京”坐上他的车后,发表意见说,网约车就该走高端路线,别抢出租车饭碗,各走各的道。这北京城还不够堵吗?
他一路沉默,没有接话。乘客下车后,王学军喃喃自语,政府监管自然是好,但把我们锁死在北京城外,京城的交通、人口就解决了吗?
(应受访者要求,李明、单国强为化名)
END
剥洋葱people
(微信号:boyangcong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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