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行车的来与去

自行车

作家王光超

偶然去某个地方，想也不远，拿出了前几天给女儿买的自行车。

仲秋的阳光温和，清风略凉。连续阴雨后的放晴让整个空间清灵了许多，天空呈现久违的淡蓝色，小花摇曳，枝叶流翠。小车很轻快，悠悠地蹬着，看着来去的人们。身体稍微后仰，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骑着，渐渐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想起许多和自行车相亲相爱的过往。

我是六岁时学的自行车。那时候俗称洋车子，但陪伴我成长的都是国产品牌了：“老国防”、长征、凤凰、三枪……。我在母亲的教引下，一个下午就熟练骑行了。自此，开始了“拉风”岁月。起初是骑有“大杠”的车－－即连接车把轴和车座轴的横梁，个子小不能跨骑，只能“偏掏腿”，是把一条腿从大杠下面斜伸到另一侧蹬镫子。我很快就可以分别在左右两侧骑车了。

但我怎么会满足呢，不玩出来点花样岂不辜负了同龄人的艳羡？于是我不断地尝试在骑行中从大杠下方一侧钻到另一侧，试验次数与爱迪生制造灯泡相仿佛，区别只在于他成功了，而我次次以摔得鼻青脸肿收场。

东方不亮西方亮，鼻青脸肿不是白受的！“杠底钻”虽然失败，“大丢把”的技艺却日臻成熟。飞速行进中，用腰力控制方向，双手解放出来，然而也无事可做，聊以抱膀子显示高冷。待到上初中时，已经可以同时带着三辆自行车前进了－－自己先骑一辆，“大丢把”，再让小伙伴们从两侧把车发过来，双手各抓一车的鞍子，身子伏低把控，内心傲娇飞翔。和伙伴们呼啸着从山顶俯冲而下，或者贴着渠道边以险求胜，再有模仿杂技考验车子的承重人数，都是难以言说的欢乐。至今写到，嘴角还会笑意盈盈。用郭德纲的话说就是：骑车摆的是“范儿”，使劲蹬的是“链儿”，路边练的是“沿儿”，直行走的是“线儿”，转圈划的是“片儿”，带咸菜挎的是“罐儿”，偷西瓜揪的是“蔓儿”，惹麻烦那叫一个“乱儿”……

但花无百日红，人有一时惊。虽然纵横驰骋的感觉很拽，但也会有不寻常的遭遇让人刻骨铭心。那是1997年的夏天，正值收麦的季节。人们会在麦秆尚未干燥时就早早收割，等候排队使用脱粒机。我周六回家拿了煎饼和菜金就赶回学校。天色晦暗，树影隐约，只能凭着感觉骑车。偏偏又飘下了细雨，渐渐湿润了衣服，让我不禁加快了速度，车轮沙沙声在雨夜里分外清晰。睁大眼睛捕捉极度微弱的光，却仍然是暗黑迎面扑来。越是不可知，越是心急，就越发地用力。忽然“咔”的一声，整个人和车静止了，如悬空滴下的水珠定格。我瞬间眩晕，而又被一声叫嚷惊醒：“谁把俺的车撞脱榫了？”我摸索着下了车，努力辨认出来，一辆地排车装满了成捆的没脱粒的麦秸，车把朝东停在路边，而我的自行车就被卡在两根车把之间，立着撑住了车板。给收麦的大爷道了歉，又帮忙装好车。我推车离去，忽然冷汗湿透了全身－－如果刚才我往左或者往右偏一点，那坚直的车把就会……我暗自庆幸，却双腿发软，浑噩踽行……

此后虽然谨慎了许多，但与自行车的“情缘”仍然不可割舍。直到参加工作了还是骑着上班、回家。可是我却感觉有一片时空的空白，不记得什么时候和它分了手。社会的列车呼啸而过，转眼间我开上了二手的汽车。方便了生活和出行，再也没有了大汗淋漓和冷风刮面。

我慢悠悠骑着，试图找回更多我和自行车的回忆。但越来越感觉渺茫，似乎有什么在远去，不复回程。我想起儿时的走亲戚，父母们把装着馃子的包袱挂在车把上，招呼孩子坐在大杠或者后座上，一家人兴高采烈出发了；想起大雨倾盆时在泥泞中直起身子用力蹬车的人，雨水模糊了视线，却坚毅着面容；想起驮着家里的土产去赶集的农人，有时售罄轻松回家，路上不忘给孩子买个铅笔本子或者糖块，有时原车带回，身影凄冷；想起父辈们修修补补，细心呵护这车子，甚至会当作传家宝一样交付给长大的孩子；也想起网上一句流传广远的话：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要坐自行车后座笑。

我不能理解。我很鄙视这个相亲节目里的女人。为此我准备了犀利的语言和文字来针对。可是今天此时，我却犹豫起来。难道只是这个女人应该被鄙视被针对吗？我甚至不记得了自己和自行车告别的情景，一段时间的记忆不复存在，随之失去的又是什么呢？

当我脚踩油门，汽车自然轰鸣前行。视百里长途为转眼，以负重千斤为泥丸，夏有凉风冬有暖，雨不打头不打脸。我不记得蹬着渐渐沉重的自行车上坡的辛苦，不记得夜深不见家灯火的失落，不记得车胎没气时推着挪步的怨恨。机械取代了人力，也快速地淘汰了躯干的活力。越便捷，越轻松，就越慵懒，越依赖。人们在松弛，在昏睡，在机械力的推动下，肌肉萎缩，肢体散漫，眼神无光。唯一活跃的脑子思考的是如何更省力，似乎多支出一丝体力都是对科技的辜负，对进步的怠慢，对强壮的讽刺。

萎缩和退化的并不只有身体。当我不愿汗流浃背蹬自行车时，就减弱了前行的斗志，失去了跬步千里的勇气，没有了坚持到底，增多了半途而废；当我热衷于用汽油和电力来提升速度时，就产生了急躁，急功近利不自觉间俘获了自己。远离了平和，宁静致远当然也无从谈起；当女孩们心心念念要坐宝马车时，那爱情的忠贞、钟情、依偎、厮守就是荒谬了；当车友们谈论起品牌、排量、配置、性能时，攀比心好胜心虚荣心油然而生，追求更大更豪华更奢侈，俭以养德的古训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当骄横的汽车偶有剐蹭，便是复杂的叫人、报警、索赔、谈判、调解、诉讼甚至大打出手，造成更多的负累和伤害。而过去自行车撞在一起，可能是一笑而过，可能是拌嘴几句。有伤送半篮子鸡蛋就解决了。

从自行车到汽车，我们获得了效率、发展、储备、实力。但随之而来的失去却很少去关注。朋友家有一辆奥迪，一辆别克。平时都用比较豪华的奥迪送孩子上学。某日奥迪送去保养，便商量用别克送孩子。这严重击伤了孩子的自尊心，宁愿哭哭啼啼步行去学校，也不坐相对“寒碜”的别克。朋友说时风轻云淡，当做一个好玩的事。我随着笑着，心里想：好玩吗？

我对闺女说：多步行，或者多骑自行车吧。爸爸陪你。

壹点号 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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