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那里的,是一棵属于我的树,浅褐色的断面,看上去有些湿润,我不敢上前抚摸,甚至不敢多看它几眼。那几个民工站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铁锹和铲子。几个大的石块,把那一块空地围成了一个长方形,够停一辆汽车。旁边堆着水泥和沙子,还有一桶水,他们把那块原本长着树和草的地方,平成了一块水泥地。

那棵树来到我家恰逢儿子五岁生日。那天我们一家外出踏青,在野外发现这棵小小的树苗。手掌般长短,细长的叶片毛茸茸地包裹在一起。夫说这是棕榈的幼苗,长大后的叶片会如扇面样舒展。那一刻,我想到海边的棕榈,婆娑的姿态让人喜欢。我和儿子小心地将它挖出,根上粘着泥土,溢出自然的清香。我们欣悦地带它回家。我对儿子说,它将与你一同成长。

现在它孤独地躺在那里,周围满是恶臭的垃圾。儿子说,晚上趁他们不在我们偷偷去把它找回来吧。我听了儿子的话,晚上真就去了,带着一个小小的手电。外面漆黑一片,没有行人走动。单元楼的住户有几家还亮着灯,主人们在他们的屋里悄无声息。

我置身于暗夜,放轻脚步,低低地打着手电。有丝丝恐惧袭来,这恐惧来源于什么,又何来做贼一般的防备,如此轻声蹑脚又怕惊动了什么人,不得而知。小狗“克拉拉”紧紧跟随着我,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兴奋和吠叫。

来到垃圾堆旁,手电惨白的光照见那堆半枯状的叶子。掀掉覆盖在它上面的少量垃圾,我看到了白天看到的那个潜褐色的断面,我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个齐整的断层,确定它已没有了湿润,断面上是根根毛糙的断茎,不尖利,却分明有突突的刺痛感,我不由抽回手来,不忍再去抚摸。

我拼命地拉它出来,将它放置在一旁的空地。用手电照过它的周身,发现这是一节树的上半部残枝,不仅叶子已萎缩干瘦,就连枝干也出现了死亡前的枯竭,像是一具被强行抽空了血液的躯壳,即便重新将它埋至土中,也绝无可能起死回生。

我突然想到了它的根部,它的上半身已然有碗口那样粗细,根部一定是更加粗壮发达,或许不是一天就能够晒得透的。我抱着希望再次细细找寻,“克拉拉”开始显出焦躁,它不明白我在夜晚的垃圾堆里翻找什么,这是我平日里绝不许它来的地方。

几乎把那块地方翻了个遍,居然没有看到树根的影子,汗水很快湿透我的衣衫,做贼一般的惊恐再次袭来。

我失落地望着近处那片水泥地,忽然打了个冷颤。它在那里,那半截根部,还在它原本生长的土地里站着,这样一个有着繁杂根系的树木,平地的工人不可能挖地三尺把它从地下整个儿地刨挖出来,它是被齐着地面硬生生砍去,才会有那浅褐色齐整的断层。此时它被水泥糊在了地下,往日的郁郁葱葱,连同陪伴在它周围的小草,还有一棵瘦弱却开出过几多小花的月季,一同被铁锹铲除,水泥地尚且湿润着,泛出死灰一般的颜色。

看着棕榈毫无生机的半截残枝 ,我不由又忆起它小时候的样子。最初它是被种在窗台旁边,然而近十年的光景它却长得精瘦弱小,我这才开始注意观察,原来是那个窗台下少有阳光照射,周围的土地也杂乱贫瘠,满是碎小的石子。

离家不远处有一小片荒地,是我们进出小区的必经之路,那应该是一处更适合植物生长的地方。我和丈夫捡清了荒地上的石子,又在别处挖来新土填上,将棕榈树移栽了过去,这里地界开阔,即便几十年后也有足够的空间供它生长。

以后我每天的进出都会看多它几眼,又长高了吗?枝干又粗壮了吗?被杂草的藤蔓缠绕了吗?它是四季常青的,始终优雅地伸展着它扇面一样的叶片,摇曳生风。被移栽过来的几年中,它快速茁壮地成长,很快就和儿子齐头并肩。

我不知道植物是否会有灵魂,但我确信我的这棵树一定是有灵魂的,我在第一眼看到它躺在垃圾堆的时候,就确定它也看到了我,它那浅褐色的断层凄沥沥地朝着我,分明以为我必定会去救它。

然而我没有,这让我至今仍有股强烈的负罪感弥漫心头。

那天早上,我们一家三口出门去父母家看望老人,我们路过那片空地,那片原本生长着我的树的空地,然而它不见了,我呆立在已经成了一片水泥地的空地旁边,儿子吃惊地望着我,又痴呆呆望着那个原本种着树的地方。

空地旁边站着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她是我们隔壁单元的邻居,同时在一旁忙碌着的还有几个民工模样的工人,和着水泥继续扩大着那块地盘儿。

我的树呢?我强装笑脸且吃惊地问那妇人。

什么树?那棵棕榈?

是啊,那棵树呢?

那是你的树?怎么会是你的树?

那是我从别处挖来的小苗长成的啊,那时它只有手掌那么长的几片小叶儿。

哦,没事没事。那妇女面露尴尬。

我让工人们把它移栽了,就在不远处呢。

我转忧为喜:移走了吗?那就好,那就好。

这片水泥地是你平的?

是啊,做我们家的车位,现在车位多贵啊,我们这儿正好没人管,趁着还有空地赶紧占一个,你看那边。妇人把孩子从左边移到右边,腾出一只手指向不远处。

那边原本是一片草坪吧,现在也被李家占去了。再看那边,有棵小桃树的那里,树下原本开着一片黄灿灿的小野菊的,那是你家楼上张大妈她儿子的地盘,我这都占迟了,只好把这棕榈树挪了,没成想是你种的,不好意思啊,这树长得真是壮实,挖它且费了不少劲呢。

妇人敷衍着道了个歉,眼神却充满得意,像是为子孙完成了她的百年大计。

这些涂抹的并不平整的水泥地,仿佛一夜之间东一块西一块地平地而起,花朵给水泥让了位,小树给车位让了位,公德给私欲让了位。

妇人来不及继续给我介绍,忙不迭又指挥工人们去了。

虽是满心遗憾,好在那棵棕榈已被他们平安移走,我这颗悬着的心也总算落了地。

然而当我们从父母家回来的时候,路过那片空地不远的垃圾站点,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了那棵被砍断的树,此时正赫然躺在垃圾堆里,不远处妇人仍抱着孩子在那里监工,她远远地向我们微笑,我匆匆瞥了一眼我的那棵棕榈,与妇人擦肩而过,回她一个凄苦的笑容。

我的心有种被撕扯的绞痛,我相信了他们,我居然相信了他们。

那棵棕榈,它像个孩子一样躺在了那里,我分明还感受着它孱弱的呼吸,分明看到了它无力的眼神,又分明在前一秒还看见它对我招手微笑。然而我没有立刻去救它,我到底怕的什么,要等夜深人静才敢去挽救它的生命?虽然它可能早已死去。

这个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的“孩子”,看着它从瘦小的身姿一天天强壮起来的“孩子”,这一看就是二十年啊,它却这样的在我眼皮底下永远地消失了。

如今它死了,毫无反抗能力地死了,我甚至来不及向它告别,那片水泥地,成了它没有墓碑的坟墓。

再路过那片水泥地,我甚至在寻找边缘尚未填满的一溜边土地,那些繁杂的根系还会在地下努力地生长吗?它能奋力穿透那些糊死的水泥探出新芽吗?它会用它不死的根茎去躲开人们的铁锹再寻找一片新的天空吗?

但愿它会,我希望在某个春天来临的时候,那片死灰般的水泥地周围,一夜间就冒出许许多多当年那样细长的嫩芽,它们挤挤攘攘地努力向上生长,我一定认得出它们,那是我的棕榈给我送来的孩子们。

作者:中财论坛会员 灯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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