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为什么别名曼陀罗树

作者:王仲朗 1 沈云光 1 吴桂昌 2 冯宝钧 1 陈智发 1

（1. 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2. 棕榈园林股份有限公司）

山茶花是世界著名花卉，中国十大名花之一。广义的山茶花是山茶属Camellia 中具有观赏价值的几个种的统称；狭义的山茶花是特指原种山茶（Camellia japonica）下的品种，常用的称谓有红山茶、华东山茶、耐冬及川茶等，因地域而区分，此外历史上还有很多其他名称，如红茶花、晚山茶、茶花、月丹、蜀茶、照殿红、玉茗花、日本山茶等，日文中称呼野生种为薮椿 ( やぶつばき )。

山茶花在中国有悠久的栽培历史。通过查阅古文献，发现狭义的山茶花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别样的名称：海石榴（南北朝 – 宋朝）和曼陀罗（宋朝 -清朝）。很多人只在书上见过这些名字，但不知其由来。在最新出版的《中华大典》- 生物学典 – 植物分典第二册 567 页山茶条目所列的别名中，有曼陀罗树、月丹、蜀茶、曼陀罗、照殿红、红茶花等称谓，唯独漏录了海榴或海石榴这一重要的历史名称。本文结合现代山茶花的分布区，试图探寻一下这些名称的由来及文化渊源，用自然科学工作者的眼光解读我国古代诗词歌赋中相关的文献，更正目前对海石榴、曼陀罗和海红花的一些误区，以正本清源，充分发扬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魅力。

一、“海榴”源流考

海榴，是“海石榴”的简称。

在《辞海》中，“海”字之意：“来自海外的物品，如海榴、海石花、海棠之类。”

在《辞源》中，“海榴”词条更明确地释为：“即石榴，以自海外移植， 故名。”

然而，笔者查阅大量的历史文献，结合山茶花的背景知识，经严格考证，《辞 源》中海石榴的释义是不准确的，值得商榷：石榴即安石榴，海石榴另有他指， 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1.石榴和海石榴的区别，至少在唐代，二者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安石榴，据《辞源》载：“以汉武帝张骞自西域城安国传入内地故名安石榴。”据《辞海》：“安国，古国名，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一带”。名称安石榴或石榴至今都用相同的名字，基本没有异议。

而海石榴则比较复杂。现存的典籍来看，“海石榴”一词最早见于《魏王 花木志》：“山茶似海石榴，出桂州。”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也袭用了 此句。稍后提及海榴一词的是，南北朝江总（519-594）的《山庭春日》中：“岸绿幵河柳，池红照海榴。”再晚一点是隋炀帝(569—618) 的《宴东堂》诗句：“海榴舒欲尽，山樱开未飞。”到了唐代专门描写海石榴（或海榴）的诗人有宋之问、孙逖、李白、李嘉佑、皇甫冉、皇甫曾、韦应物、杨凭、曲信陵、柳宗元、白 居易、元稹、刘言史、李绅、沈亚之、杜牧、温庭筠、皮日休、陆龟蒙和方干等。

比较唐代咏“石榴”和咏“海榴”的诗，发现当时这二者所指的对象并不混淆。最能佐证的是白居易 (772—846) 和元稹 (779—831) 的诗。他俩都同时写了石榴诗和海榴诗，将二者分得清清楚楚。白居易的石榴诗有《题石榴》、《石榴树》、《题孤山石榴花示诸众》等，海榴诗有《留题天竺、灵隐两寺》； 元稹的石榴诗有《感石榴二十韵》，海榴诗有《早春登龙山静胜寺》。

2.混淆时期

历史上把海榴当作石榴的诗词确实有之，但只见于宋末及以后。如宋末方九功的《海榴花》诗曰：“春花落尽海榴开，神种谁分定地栽。斜曰卷帘深色映，晚风隔座暗香来。披襟更是频烧烛，把臂何妨数举杯。最爱芳时看下去，繁枝折向月中回。”又如元代元好问(1190—1257) 的《双调- 骤雨打新荷》： “绿叶浓阴，遍地塘水阁。偏起凉多。海榴初绽 , 妖艳喷香罗。……”以后在较长时间里把海榴混淆成石榴，推断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也许，这就是《辞海》、《辞源》把“海榴”释作“海外来的石榴”的依据。

3.唐诗中所描述的两种植物是不同的。

（一）、海榴与石榴花期显著不同。

唐代皇甫曾 (720-785) 在《韦使君海榴咏》诗云：“腊月榴花带雪红”， 直接写明了海榴的开花季节是腊月 ( 农历十一月），这与山茶的花期相吻合， 自农历十一月开始至农历翌年二、三月，而石榴的开花季节在仲夏( 农历五月)。皇甫冉(718-767) 在《韦中丞西厅海榴》云：“海榴争让候榴花，犯雪先开内史家。”更是在同一首诗中把石榴和海榴的花区分开。据《素问• 六节藏经论》：“五日为之候”，可以把候字引申为五月，即候榴花是五月开的榴花。诗中详细描 述了，海榴花开在候榴花之前，在寒冷的冰雪天就开放了。

唐朝方干的《海石榴》：“亭际夭妍日日看，每朝颜色一般般。满枝犹待春风力，数朵先欺腊雪寒。舞蝶似随歌拍转，游人只怕酒杯干。久长年少应难得，忍不丛边到夜观。”把海榴的花期写得更加清楚：腊月初开，至初春盛开。这是典型的山茶花开花物候，而不是安石榴的。

昆明植物园雪中盛开的山茶花

（二）、海榴的形态描述可确定海榴就是山茶花。

皇甫冉《同张侍卿咏兴空寺经藏院海榴花》诗云：“嫩叶生初茂，残花少更鲜。结根龙藏侧，对山竞青莲。”描述了嫩叶初生之时残存的几朵花，是茶花的生 动写照，再用青莲竞比，更栩栩如生。沈亚之(781—832) 有《题海榴呈八叔大人》诗，有句曰：“染日栽霞深雨露，凌寒送暖占风烟。”其“染日栽霞”、“凌 寒送暖”与宋诗对山茶花的描述完全一致。温庭筠 ( 约 812—866) 有《海榴》诗曰：“海榴开似火，先解报春风。叶乱裁笺绿，花宜插鬓红。蜡珠攒作蒂， 缃彩剪成丛。郑驿多归思，相期一笑同。”该诗对海榴从花色红似火、花期在冬春之际、绿叶如裁剪精美的笺纸（注：安石榴是落叶灌木或乔木，在冬春季是无叶的）等这些详尽的描述达到了对山茶花尽善尽美、唯妙唯肖的程度。根据以上海石榴的花期、形态等特征的描述，古文献中“海石榴”确认为山茶花(Camellia japonica) 应该说是没有疑问了。

4.山茶花为什么要借用“石榴”之称？

笔者推测：山茶花和石榴有一个共同之处——它们的果实都长得像“瘤”，“瘤”与“留”在古代都是通假字。西汉张骞通西域时，曾带回的石榴被称为“若 留”( 意为像瘤子）。后来，人们根据汉字的造字规律才将“留”字加木旁成了“榴”字。三国时，魏国张揖的训诂书《广雅》就注释：“若留，石榴也。丹实垂垂若赘瘤也。”石榴和海石榴果实虽有点像，但其具体形态特征不同，花期更是差别很大，是完全不同的 2个物种，不能像《辞源》所注那样粗暴简单认为“海榴即石榴”。

5. 从唐诗分析海榴的自然分布和栽培区域。

宋代《太平广记》记载道：“海石榴花：新罗多海红并海石榴。唐赞皇李德裕言：花中带海者悉从海东来。”此句中，海红是茶梅（C. sasanqua）的古名称，海石榴即山茶（C. japonica）。670-676 年，唐与新罗战争后，新罗复为唐朝附属国， 海红和海榴皆引种于新罗（今朝鲜半岛南部）。李白《咏邻女东窗海石榴》有“海 榴世所稀”，即海榴在当时中州的山东南部尚属稀少。从现代山茶的分布来看， 日本本州南部、九州、四国及琉球群岛是其主要的分布地，日本所产的野生类 群其花型、花色、雌雄蕊着生方式、数量等等都表现了丰富的多样性，应该是 最重要的本种的原产地。中国的舟山群岛、山东的滨海及离岛等地亦有野生分布， 古代中州地区基本为引种栽培地，数量和多样性都较小，这与山茶的分布也是 基本吻合的。四川人称辣椒为海椒，古代称茶梅为海红花等说法，从另一个侧 面表明海石榴是来自海外或海边。

《魏王花木志》的成书时间推断为南朝梁天监六年设置“桂州”的时间（公元 507 年）以后，其记载“山茶似海石榴，出桂州”。当时，北魏主宰了中原地区，魏王是指北魏的帝王，表明当时桂州的山茶与中原栽培的海石榴很相似（从现代分布看推断是西南山茶 C. pitardii）。而南北朝陈代江总的《山庭舂日》诗句“池红照海榴”，写于国都建康，表明当时的建康城里（今南京市）也有栽培。

到唐代从许多描写海榴的诗词来看，其写作地即栽培地，也基本上是宋代称“中州茶”和后称“华东山茶”的栽培区域。如孙逖的《初落海榴花》写于今南京市南面的新亭郡，李白的《海榴世所稀》写于山东泰山以南的鲁地，李嘉佑的《年光独报海榴知》写于今江苏镇江市一带的润州，白居易的《醉为海榴开》则写于今杭州的灵隐寺……。这些栽培区与现今华东山茶栽培区是一致的。但也有两首诗是例外，一首是宋之问的《玩郡斋海榴》诗写于广西钦州， 另一首是柳宗元的《新植海石榴》诗也写于广西龙城（今柳州市）。这倒是恰好印证了“山茶似海石榴，出桂州”：宋之问和柳宗元在长安已见惯了被称为“海石榴”的山茶花，在他们到广西之后，自然就会将原产广西的山茶也称为海石榴。

茶梅的自然分布和栽培分布

华东山茶（古称：海石榴）自然分布

6.海石榴名称的变迁

综观自南北朝到唐代的诗作共有 25 位诗人写了 29 首茶花诗，其中有 22人写了 26 首海石榴诗。当时，“海石榴”这一茶花的别名是中原地区的常用名称，而红茶花和山茶花是四川以南地区用的名称。至少到南北朝时期，海石榴逐渐移植扩种到中原及江南地区。到了唐代，栽培种植更为普遍，已成为达官贵人和文人雅士们所喜爱吟咏的庭院观赏之花。到了宋代，作为别名的海石榴已逐渐被正名山茶花所取代，南宋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首次将我国的茶花产地按南北地域分为“南山茶”和“中州茶”两大类。到了明代，原为山茶花别名的“海榴”则仅见于山茶的一个品种名“海榴茶”了。至此，笔者认为“海石榴”（即海榴）从其原产地及唐代的栽培地看，其实就是南宋时被称为“中州茶”及后称“华东山茶”的古名。

二、“曼陀罗花”源流考

很多人知道曼陀罗这一名字，初始于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对山茶 花的描述，堪称登峰造极：“小船转过一排垂柳，远远看见水边一丛花树映水而红，灿若云霞。段誉指着花树道：“这是我们大理的山茶花啊，怎么太湖之中，居然也种的有这种滇茶？”山茶花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间称之为‘滇茶’。阿朱道：“是么？这庄子叫做曼陀罗山庄，种满了山茶花。”小说中写道王夫 人的曼陀山庄有很多稀世山茶品种，如十八学士、美人抓破脸等等，第四十七 章中，王夫人还甚至摆下了茶花诗阵：“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 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金庸武侠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天龙八部》电视剧前后翻拍六次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金庸先生写的有没道理？或者仅是文学创作虚构的呢？依据古代文献，笔者发现金庸先生用曼陀罗来指代山茶花是有历史依据的，并且跟佛教文化的传播密切相关。在我国古代和近现代，有很多文献、诗词中称山茶为曼陀罗花或曼陀花，尤其在我国明代达到使用的顶峰。明代王象晋《群芳谱》云：“山茶，一名曼陀罗树”。

曼陀罗，是佛教梵语的音译名，其词义为“悦意”。因佛祖释迦摩尼“拈花” 及其大弟子摩柯迦叶“微笑”的传法典故，佛教界视曼陀罗为祥瑞之花。《妙 法莲华经 – 分别功德品》云：“佛说是诸菩萨摩诃萨得大法利时，于虚空中雨曼陀罗华（花〉。”《阿弥陀经》亦曰：“昼夜六时，天雨曼陀罗花。”由于 佛袓传法时手持曼陀罗花，且漫天下起了曼陀罗花雨，因此“曼陀罗花”、“曼 陀罗雨”、“花雨”被喻为佛光普照的象征。宋代苏轼的《和子由开元寺山茶 旧无花今岁盛开》“久陪方丈曼陀雨”之句点出了山茶与曼陀罗之间的关系，而温州大罗山化成洞山茶古树旁有石刻柱联：“花雨滴随岩翠落，松风吹到硐云开。”普陀山普济寺的藏经楼，也有这样一副对联：“看曼陀花庄严绝妙， 证菩提树色相皆空。”

曼陀罗是山茶的别名有另一个强有力的证据，苏州拙政园的“十八曼陀罗 花馆”。据《拙政园志稿》载：“十八曼陀罗花馆：此馆为鸳鸯馆的南厅。曼 陀罗花，即山茶花之別名。此地原栽名种山茶十八株，有东方亮、洋白、渥丹、西施舌等名种，早春花开似锦。”

苏州拙政园的“十八曼陀罗花馆”，正好小说中“曼陀山庄”也位于苏州太湖中

有关曼陀罗的诗词非常多，在明代达到使用的顶峰。周钟岳在给《滇南茶花小志》题词云：“玉斧轻挥大渡河，剩教炎德益州多。已从异域移优钵，更喜漫天雨曼陀。照殿名传滇海艳，看花人带酒颜酡。南中待补嵇含状，合与虞衡志不磨。”全篇题名是茶花，诗中用曼陀来代指茶花，且与佛教“花雨”的典故息息相关。

由于山茶花为长寿树种，又是佛教的祥瑞之物，因此被人们尊为瑞花佳木。在历史上，中国的佛教寺院中曾广泛栽培，至今仍保存了很多的山茶古树。据笔者近年来的统计，云南省人工栽培型山茶古树 90% 以上都保存在寺院中。十多年前，笔者赴云南楚雄紫溪山调查云南山茶古树，山上有不少云南山茶古树，其中不乏重瓣者。这些古树虽然表面上与周边的野生环境融为一体，但经 过仔细观察，这些古树无一例外生长在在残存的建筑遗址上，显然是人工种植。据《紫溪山志》记载，紫溪山有 68 处寺庙遗址，列有云南山茶古树 130 株，其中 72 株树龄在 200 年以上。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普陀山的古山茶树，百年以上的山茶古树集中分布佛顶山慧济寺和善财洞等寺庙周围。慧济寺前后有山茶古树 26 株，生长密度很大，形成一片山茶古树林。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佛教文化从印度传播到中国，曼陀罗所指代的植物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是不同的。在现在植物学中，曼陀罗一般指的是曼陀罗Datura stramonium Linn.、洋金花 D. metel、毛曼陀罗 D. innoxia、木本曼陀罗 D. arborea，都是茄科曼陀罗属植物。

三、海红花

茶梅是茶，而非梅也。

明顾起元《说略》言：“茶梅，即小样粉红山茶，本名海红花，以其自 十二月开至二月，与梅同时，故曰茶梅。又名海红花。盖多物皆有海红名，如 海棠子名海红，柑之大者亦名海红，海中贻贝别名海红，此海红花者，山茶别种也。”宋陶弼《山茶》诗有句云：“浅为玉茗深都胜，大曰山茶小海红，名誉漫多朋援少，年年身在雪霜中。”即大者山茶，小者乃海红花或叫茶梅。明方以智《物理小识》言山茶：“又一种曰茶梅，其萼如山茶而小，凌冬不凋。” 清陈淏《花镜》言：“茶梅，非梅花也。因其开于冬月，正众芳凋谢之候，若无此花点缀一二，则子月几虚度矣。其叶似山茶而小，花如鹅眼钱而色粉红， 心深黄，亦有白花者，开最耐久，望之素雅可人。”

明郎锳《七修类稿》言：“世俗每云，纷纭不靖为海红花，今人不惟不知 纷纭不靖之意，亦未知海红花。吾友王荫伯家有一本，即山茶花也，但朵小而花瓣不大，放开其叶，与花丛杂，蓬菘不见枝干，真可谓纷纭不靖也，自十二月开至二月。”清褚人获《坚瓠集》释其意：“不见枝干，故谓纷纭不靖也。” 宋刘仕亨《咏茶梅花》诗云：“小院犹寒未暖时，海红花发昼迟迟。半深半浅东风里，好似徐熙带雪枝。”当深得此意。

茶梅绽于冬，久艳不凋，无花之时，可堪玩赏。明高濂《梅花令·茶梅》词云：“澹粉轻匀。微红浅带嚬。叶较茶枝更绿，花却似、与梅浑。傲霜开小春。轻霞浮翠云。最好此时花尽，喜相对、共温存。”冬月茶梅花开，有耐霜压雪之意，唯花色红，有娇艳之态。宋无名氏《浣溪沙·茶梅》词曰：“剪碎红娘 舞旧衣。汉宫妆粉满琼枝。东风来晚未曾知。颜色不同香小异，瑶台春近宴回时。宝灯相引素娥归。”品格亦坚亦柔，幸花开耐久，故明张丑《瓶花谱》列之作“六品四命”。

丰富多样的茶梅花型

棕榈股份科研团队自2006年起，就已经开始从事茶花优良品种的引进和杂交育种领域的研究工作，团队成功培育出世界上首批能够四季开花的茶花园艺新系列品种200多个，为世界茶花育种领域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科研视角，进而使棕榈股份的茶花育种技术在国际茶花育种界成为领跑者。截至目前，棕榈股份已有25个茶花新品种获得国家林业局的新品种授权认证，认证专利5项，企业技术标准认证1项，出版专著1部，发表论文100余篇，受邀参与国家茶花会议5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