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当跟随他的脚步缓缓移动时,她忍不住扫了他一眼。

这匆匆一眼陡然令她心痛欲裂!

简直就是生物室里的一件标本!颧骨可怕地突出,就像往黑色布袋里装了两个石球!眼窝可怕地深陷,像拔去木桩的地面留下的深坑!仿佛突然变得浓密无比的双眉高高耸立在山崖般的眉骨上,直楞楞地张扬地生长着,让人觉得那是悬崖上一片尖锐的箭麻林。它显然张扬着生命,不过张扬的是令人凛然难以接近的狂野生命。

她心头颤栗,无法说一句中用的话。只能尾随着,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在一个专门为病人设置的、断了几根木条的长靠椅前,秦天停了下来。

“……请坐……”

郑爱英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他果然坐了下来,她也轻轻坐下。

这里唯一可亲的是毫不吝啬的阳光。它一反冬日的个性慷慨地布施着,将风烛残年的靠椅的木条也烘得暖和和的,手抚着它,就像触摸着躺在被窝里的年老长辈的身体,叫人怜悯而又温馨。

这位突然间变得可怜的女人喉头蠕动,想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唉——”

她清楚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迅速反应过来,“秦社长,你……还好吗?”

秦天又缓缓回转头来,低沉地说声:“郑干部。”

她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他的手。

顿时她心中一凛——拉着的简直就是一条钢铁,而且是条湿渌渌的钢铁!这钢铁还是毛糙粗粝的,连指尖都有老茧,指关节摸上去就像樟树上的硬瘤。

可她无法松开,哪怕那湿湿的凉凉的感觉迅速传达到她大脑中枢,并立即在那里结下一片冰凌。

“你,你好了?”

秦天看向她时,眼里仿佛凝聚充足了成堆的疑惑,“为什么?”

她惊慌了,“什么……为什么?”

“是你救了我?”他忽然清清楚楚地说。

“没,没有。是大家,全社的人……”

“不是,”他摇着头,“不是。是那条鱼,是那条鱼。”

“哪条鱼?鱼?”

他轻轻“哼”了声,“我追过它,我认得。它尾巴一搅,我就起来了。”

郑爱英张着嘴:“哦,哦。”

“原来那是它的家。”

“哪里?”

“坟墓里。”他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容,“你知识广博,不知道洞庭湖里的坟墓?”

她觫然道:“对不起,真的不知道……”

他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坚硬地指向前方,“郑干部,你说,山,那山,为什么是蓝的?为什么是蓝的呢?”

她朝远方望去,三两朵白云的天幕下,连绵起伏着如幻如画的山影,淡蓝淡蓝的,仿佛透明,如纯洁的玉片。

她试着说:“因为远,远的,看上去就是蓝色,”

他立即打断她,“远的就是蓝色?讲不通,讲不通。”

好像学生在老师前面打了妄语,她脸一下热了起来。“是的,我也说不清楚……”

他默默地垂下头,又一声幽幽的叹息。

郑爱英小心地侧了身子,眼光再次迅速而犀利扫过秦天全身。

衣服上仍有血迹。这是一件至少有十个补丁、从青黑变成青灰的棉衣。多处补丁断线开裂,但从完整的地方看,补丁走线密集均匀,显然是一双勤劳能干、充满人情味的手的作品。脚上是已经伸出脚拇趾的布鞋,并且分不出左右脚。她百思不得其解。郑爱英当然不知道,啸天湖人穿鞋从来是左右脚轮换着穿,一边拇趾出洞后换到另一边就藏起来了。他们也没有穿袜子的习惯。有些田地,后来划为地主富农的人家,用土布缝双袜子,也须等到过年走亲戚才穿一回。她瞧秦天的裤子,就是湖区常见的两层土布的所谓夹裤,而且永远看不出它的颜色。

颜色!郑爱英无声地叹息着。水乡泽国本应是水的蓝色,一种美丽而深刻的颜色。他们却不是,就连脸颊上高耸着的割裂的伤痕,也不似常人那样发红,就和整个人、整个脸的色彩一样,紫青的,碇蓝的,钢铁似的。

这真是一架钢铁机器!钢铁的颜色,钢铁的意志,从肉体到灵魂无需太多的保护,无需常人那样小心翼翼。他心脏也是钢铁的,刚才那搏动的声音让人惊心动魄!

奇怪,现在坐在他身边却听不到了!

想到有关他的种种传奇,在大江大湖里的种种故事,她身体猛然一噤:这就是所谓的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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