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跋是伪造的,则以《契兰堂帖》中《自叙帖》刻本为依据来复制“流日半卷本”的时间范围为照相锌版印刷术传华(1876)后到1935年的六十年间。)

傅先生自己也认为,这一问题极为重要,他说“在清代末期这一卷就流传到日本了,不可能是某一个人看到珂罗版以后做的高仿,这一点非常重要。”(《傅申书画鉴定与艺术史十二讲》,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06页)但他仅仅根据1901年石川节堂跋和1902年谷铁臣跋这两份连书迹都没有见到的排印文字材料,就断定“此卷至晚在20世纪初年已流传至日本的事实”、“流日半卷本绝非近人复制品”,实在是太轻信了。

在“确证台北故宫本《自叙帖》为北宋映写本”一文最后,傅先生自问自答给出了五个问题“检讨”。其中的检讨1:“流日半卷本”有无可能是近代人依据台北故宫本所作的复制品?答:不可能。因为此卷在清末的1901年已经传至日本,远在任何台北故宫本的影印本出现在民间之前。且有两则不同台北故宫本的南宋人题跋,后人无由复制或无中生有。(大陆版《书法鉴定》第327页)上面我已给出了“流日半卷本”是近人复制品的两种可能性。下面再谈谈对两则未见于台北故宫本的南宋人题跋的意见。

关于南宋人的两则题跋

目前,这两则南宋人题跋只有影印本黑白图片可供参考。从影本看,这两则题跋的装裱顺序先后倒装。一则是滕仲因写于嘉定乙卯(1219年)的题跋,说黄庭坚曾收藏过此卷,传至他的第四代孙黄存之;另一为倪祖义写于绍定改元(1228年)题跋,谈到“建业文房之印”、“佩六相印之裔”、“四代相印”、“许国后裔”、“武功之纪”等都是苏家之印,云云。

嘉定乙卯(1219年)滕仲因题跋

绍定元年(1228年)倪祖义题跋

傅先生认为“两者都是典型的南宋书风”、“颇可确定这是两氏真迹。”他还说到:“这卷只存三十行的流日半卷本,就纸幅长度而论只是《自叙帖》全卷的五分之一,是否在山谷卒后,为子孙割裂分藏不得而知。奇怪的是自南宋中期之后,并无元明清的题跋,其原因亦不可晓!或许此卷的分割时间更晚,故其他题跋随各段自叙残本散失不存了。”(大陆版《书法鉴定》第292页)

流日半卷本《自叙帖》珂罗版影印本后明治三十四年石川节堂跋中也说到,“倪滕二氏跋,纸墨分明宋物,书法亦佳,洵是当时所题者矣。衡山刻时无是跋,而三纸离析后有是跋,事实终不可考。”

我接受石川节堂和傅先生对两则题跋确为南宋人真迹的判断,但即便如此,也存在移配的可能性。题跋字迹的来源和移配时间“终不可考”。两则南宋人题跋的真伪与“流日半卷本”是否是复制品并无必然关系。

另外,傅先生在书中还说到倪、滕“二人姓名均不见于《宋人传记资料》”、“目前并无其他资料”。其实只需稍加检索,即可发现倪、滕二人均有不少文字传世,事迹也可考。陈书国撰有“怀素《自叙帖》流日半卷本南宋人两跋考述”长文(刊于《荣宝斋》2014年第9期),考证甚详,此处不赘引。

“三胞本”关系的另一种可能性

穆棣在2012年发表“《自叙帖》台北故宫本前六行暨流日半卷本确系钩摹”长文,并配发多张比对图版(《中国书法》2012年第8期),认为“流日本为地地道道的钩摹本,其种种仿造证据晰然可鉴。”陈书国在2017年发表“由狂草技法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怀素《自叙帖》之真伪——兼与傅申、张紫石等先生商榷”(《荣宝斋》2017年第11期),也配发了多张比对图版,认为“《流日半卷本》少飞白,很多粗细笔画飞白都是以墨填实,临仿者由于要照顾到各种细节,行笔不自信,小心翼翼,速度必然慢下来,因此出现很多死墨,死笔。”对于穆、陈两位学者的看法,笔者认为大多可接受,现再举一些新例证,并略作申说。

1.书写速度问题

从下图“仞峰”二字比对可见,台北故宫本的多处飞白,在“流日半卷本”中均被填实;“流日半卷本”行笔犹豫迟疑,台北故宫本的书写速度明显快于“流日半卷本”。

“流日半卷本”(左)和“台北故宫本”(右)的“仞峰”二字

2.字形问题

2.1 “曾”字。“流日半卷本”与“契兰堂刻本”一致,但这样多一个圆圈,使得“曾”字误成“为”字草法。

“契兰堂刻本”(左)、“流日半卷本”(中)和“台北故宫本”(右)的“曾”字

2.2 “瑶”、“旭”字。“流日半卷本”与“契兰堂刻本”一致,但都多一个圆圈。

“契兰堂刻本”(左)、“流日半卷本”(中)和“台北故宫本”(右)“瑶”“旭”字

2.3 “郡”字。“流日半卷本”与“台北故宫本”一致,但其“君”第一笔迟疑;中部多写一笔;右半包耳旁的最后一笔轻忽,不似台北故宫本此处笔画肯定。“契兰堂刻本”此字的“君”误刻。

“契兰堂刻本”(左)、“流日半卷本”(中)和“台北故宫本”(右)的“郡”字

2.4 “永”字。“契兰堂刻本”和“台北故宫本”字形准确,“流日半卷本”草法有误,行笔犹豫。

“契兰堂刻本”(左)、“流日半卷本”(中)和“台北故宫本”(右)的“永”字

傅申先生对《自叙帖》台北故宫本、流日半卷本及契兰堂刻本仔细反复比勘后,认为三者难分优劣真伪,这一看法笔者不敢苟同。经过对三者大量字迹的比对,我认为台北故宫本的书写速度快于“流日半卷本”,字形准确度亦高于“流日半卷本”。契兰堂刻本无法判断其书写速度,但在摹刻过程中,存在极少变形的现象。如果上文所述“流日半卷本”可能是近代复制品的假设成立的话,那么它的参考材料既包括台北故宫本,也包括契兰堂刻本,甚至可能还有某一件或者某几件我们尚不知道的材料。《自叙帖》台北故宫本、流日半卷本及契兰堂刻本不是“三胞胎”,而是一母(台北故宫本)两子孙(流日半卷本、契兰堂刻本)。

结语

傅申先生在“确证台北故宫本《自叙帖》为北宋映写本”一文中有句话令我印象深刻,他说,“即使这些复本不能完完全全地套叠在一起而略有参差,对这样纯熟精准的掌握度,足以达到令人惊讶的程度,因为人手究非机器,而这种近似度,已经是机器一般了!”(大陆版第318页)的确,我也认为,《自叙帖》台北故宫本和流日半卷本之间的近似度,只有借助机器复制才能够做到。傅申先生提出的“三胞本”、“映写说”,或许几个字、几行字能够做到如此雷同,但如果是几十行、几百字大草书,几乎没有可能。

“流日半卷本”的出现,是库恩(Thomas S.Kuhn)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所谓的“难题”(puzzle)。面对这样的问题,是坚持原有的理论修补之,还是另起炉灶改头换面,傅申先生选择的是后者。我非常敬佩他的勇气,也认为他提出的“三胞本”、“映写说”依然是一种可能性。但我认为他轻易放弃了台北故宫本是“写本”这一最为重要的理论“硬核”(hardcore,此处借用科学哲学家拉卡托斯的说法),轻易相信1901年石川节堂跋和1902年谷铁臣跋这两份连书迹都没有见到的排印文字材料,没有想到“流日半卷本”是近人复制品的两种可能性,进退失据,是研究中最重要的失误。我同时还认为,“流日半卷本”是近人复制品的可能性,较之“三胞本”、“映写说”,更具合理性,更可被接受。

最后简单重复一下笔者想在这篇文章中表达的两个主要观点:

一、《自叙帖》台北故宫本是写本,既不是李郁周认为的“摹本”,也不是傅申提出的“映写本”。它是不是怀素的真迹,不知道。

二、《自叙帖》“流日半卷本”可能是近代复制品。《自叙帖》台北故宫本、流日半卷本及契兰堂刻本不是“三胞胎”。

历史留存下来的各种材料中,总是存在诸多的缺环,我们只能凭借现有材料,并运用逻辑和想象去补充那些缺环,提出种种可能性。我希望能看到研究者提出更多关于《自叙帖》的可能性解释。这些可能性仅仅是合理程度不同而已。或许,它们都是对历史的“误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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