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堂说,隔上两三天,他们吸足了水,就能复原竖起来。此后加上粪肥,便轰轰地生长,每天要换一个样子呢。

菜园里更没有繁重的工作了。每天晨晚由福堂浇一回水,有时他蹲在畦间捉食叶的小虫。我家事务简单,他往往大半天闲着,于是只是坐在廊下吸烟,一管完了又一管,他那副幽郁的神情和烟管里嘴里缭绕的烟气总将他密密地笼罩住。

我天天去看手种的菜,距下秧的时候已是十五六天了,叶柄还是细细的,叶瓣也没有长大许多,更有呈露淡黄色的,这个很引起我的疑惑。福堂懒懒地向我说,“这个大约因为这里是生地的缘故。但二十天之后,三棵一斤总有的。”他这句话,超过预料的成熟期有半个月,成色又打了三折,不由我不动摇对于他的坚信。这里是生地,他来时不是不晓得。他从小就种菜,根据他的经验推测种植的成绩,也不至相差到三分之二。究竟为了什么呢?

我细看叶瓣,几乎瓣瓣有小孔,前几天固然也有发见,但如今更是普遍而稠密了;有些瓣子上多孔通连,成为曲线描绘的大窟窿。我满腔的惋惜,不禁责备福堂道,“你捕虫太不留心了,菜竟被吃到这般地步。”

“这个不容易呀!”他勉强笑着,翻转一瓣叶子,就见一条黑色的幼虫坠下,他检寻了一会,“在这里了,”从泥上拾起那条虫,掷在脚下踏烂了。有时一坠下去就寻不见,只得舍了它,一会儿又在那里大吃了。

我想他时间尽多,慢慢地细细地捉虫,一定不至于此;又不是十亩八亩一个人照顾不周。以我主观的意见替他想,他过的是最有意思最有趣味的生活,就应当勤于他的职务,视为惟一的嗜好。何以他喜欢吸黄烟胜于农作?何以他绝不负职务上的责任,对于菜的不发育和被侵害又全无同情心呢?

我再四推想,断定他是“怠业”了。他于种植的技术,一定有许多不够精明之处;于他现在的职务,又一定没有做得周到完密;否则成绩何至于这么坏?但是为了什么呢?

福堂依他的老例,坐在廊下吸烟,我乘着没事,问他家里的状况。他就告诉我以下的话。

“我家里有四亩田,是爷传下来的。我种这四亩田,到今二十多年了。我八岁上爷就死了。我听你先生说,种田最有滋味,这话不大对。……滋味呢,固然有的,但是苦,苦到说不出!我夜夜做梦,梦见我不种田了。真有这一天,我才乐呢。”

“我终年种田,只有一个念头刻刻迫着我,就是‘还租’。租固然是应当还的,但我要吃,我要穿,我也想乐乐,一还租,那些就办不到了,没有了。只有四亩田,那里能料理这许多呢!”

“我二十岁上生了个女儿,这是天帮我的,我妻就去当人家的乳母,伊一个人倒可抵六七亩田呢。伊到今共生了六胎,二三四五全是女,都送给人家养去,第六胎是个男。伊生了这个男孩,照例出去当乳母,由大女儿看守着他,时时调些米浆给他吃。”

“他生了不满四个月,身上有些发烧,不住地啼哭。我不懂为什么,教大女儿好好抱着他,多给他吃些米浆。但是他的啼哭总不肯停,夜里也没一刻安静,声音慢慢地变得低而沙了。这么过了三天,他就死了。待我入城唤他母亲,伊到家时,他的小眼睛已闭得紧紧了……”

福堂不会将更哀伤的话讲述他的不幸了。但是足够了,这等没有修辞工夫的话,时时可以从不幸的人们口里听见,里面深深地含着普遍而摧心的悲哀,使我只是瞪视着庭中的落叶,一缕奇异而深刻的悲绪,彷徨惆怅,无有着处。

福堂再装上一管烟,却不燃着吸,继续说:“伊从此变了个模样了。伊不常归家,到了家只是哭,和我吵闹。这也不能怪伊,伊和我一样地舍不得这个儿子。但是我向谁去哭,和谁去吵闹?”

“今春将大女儿嫁了,实在算不得嫁,给夫家领了去就是了。但我的肩上总算轻了些。”

“家里只我一个人。”

“先生,你若是不嫌我,我愿意长在这里,四亩种不得的田,我将转给他人去承种了。”

我才明白,他厌恶种田,我却仍使他做老本行,这便是不期然而然怠业的缘故。

我所知于人生的,究竟简单而浅薄,于此更加自信。我和福堂做同一的事务,感受的滋味却绝对相反,我真高出于他么?倘若我和他易地以处,还没他这般忍耐,耐了二十年才决然舍去呢。偶然当一柄耙,种几棵菜,就自以为得到了真实的愉快,认识了生命的真际,还不是些虚浮的幻想么?

又隔了二十多天,园里的菜真离了土了,叶瓣是薄薄的,一手可以将叶柄捏拢来;平均四棵重一斤。煮熟了尝新,味道是苦的。

以后我吃味道不好的菜蔬和果子,或者遇见粗制的器物,就联想到我家园里的苦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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