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头

你好

事实上,村里更习惯称红薯为“芋头”,收麦子的话,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在地里种一点芋头。有时在麦田也开辟暂时闲置的公共区域。更多的人会选择自己一半的土地作为芋头秧。插芋头秧的事,我们的孩子们也能帮忙,但在挖的坑里扔秧,然后用脚刮周围的土,埋根茎,就等于完事了。大卫亚设,Northern Exposure芋头们生命力旺盛,连茎叶被抛下的秧苗都晒得枯萎了。我们的孩子免不了担心。都死了吗?但是几天后,又能看到一棵树抬起头,完全改变了生机勃勃的样子。

芋头们属于田里会被遗忘的植物,直到玉米们那样不成熟的韵味能引起行人的注意为止。他们的茎叶无声地爬在地上,互相漂亮地缠绕着,在风中打着鬓角说着私事。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根茎是如何向下、饱满、丰富的。(亚里士多德)挤得像一个秘密一样窃窃私语。这个广阔无边的世界隐藏在春天的地下。没有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在细雨中发出了什么样的呐喊。一切寂静无声。有人在苹果地里咳嗽,都能吓到他们的睡眠。

这种梦想在芋头们长到拳头大小的时候开始受到阻碍。首先,我们的孩子们忍不住,总想偷偷挖一小块地,看看有多少人长得密密麻麻的芋头,又多大了。有时候,我们会把芋头叶子和细长的茎一起掐起来,然后一句接一句地劈开,整个茎由像项链一样薄的丝绸连接在一起,下面挂着漂亮的绿叶。我们把这对天然耳环挂在耳朵或脖子上,在村子里虚张声势。

但是女人比我们的孩子现实得多。妈妈摘下新鲜的芋头叶子,回家洗干净,放在锅后的玉米咸红豆粥里,那叶子的香味会从夏天晚上的餐桌上淡淡地散发出来。大卫亚设,Northern Exposure,《季节名言》)我经常喝完酒后,毅然舔一碗的边缘,像留下的芋头叶子、老牛反刍一样,再嚼一次牙,想再吃一碗,但肚子里已经装不下去了。

这些小打小闹不能构成气候的事,在秋天的霜后吵得沸沸扬扬。首先,我们的孩子们几乎每天在野外玩累了就去地里偷几个芋头,找个沙屋躲起来捡柴火,自食其果做个小烤架,把红薯放在上面烤来烤去。掌握烈火火焰的小伙伴们跪在地上,屁股高高翘起,努力地吹着,有时刮风,有时因烟雾流泪。那张大花脸更滑稽了。就像舞台上出现粉的小丑。幸运的是,那个芋头最终熟了,大家轮流把芋头放在手心里翻来复去地吹着暑气。心里着急,连皮都剥不掉,一口咬下来,经常舌尖起泡。但是那股芋头长长的香味使这种皮肤创伤显得微不足道。着急回家,忘了去沟里洗脸,被妈妈用扫帚疙瘩追着骂,我觉得也不重要。反正那芋头甜美的味道足以安慰漫长孤独的夜晚。

芋头秧苗被剪掉,全部晾在麦田里,大地安静地剪下短发,像等待分娩的女人一样清新干净。一切都丰满,饱满,柔软。就连地平线似乎也有“怀孕的味道”。秋天的风已经很凉了,但黄昏时不能跟着田地走很久。但是女人们把芋头都整理好后,空荡荡的田地在他们看来成了宝盆,下到锄头,到处都是宝物,到处都隐藏着希望。因此,大规模的大败芋头和叉子芋头干运动拉开了帷幕。

芋头大败属于技术工作。芋头们喜欢捉迷藏。如果眼神不好,芋头秧苗看不到拔出的痕迹,就乱挖,大约是一个大芋头可惜地劈成两半,露出红、黄、乳白色的内心。哈特芋头最甜,生吃也很好。于是,地面碍事的小孩子跑过来抢了劈开的心形芋头,脆脆地咬了一半。女人们骂着“饿死鬼”,捡起坑里的两个大芋头,扔在附近的芋头堆里。

芋头堆积在越来越多的田地里,就像海边的潮水退去了一样,突然之间,深深藏在沙子里的贝壳一个一个地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农民不是捡贝壳的女孩,但脸上都充满了满意的微笑。挥舞锄头下去的时候也不觉得胳膊酸痛,一次大败,一个接一个地捡起来弯腰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们胸前的胸部,在秋风中幸福地摇晃着。

翻了田以后,妈妈来找邻居家的女孩子们,坐在芋头堆前,用刨子把芋头打薄,张家长李家简短地说了一句话。刨子是特制的,专门用于芋头干燥,在四条腿的长木头凳子上挖洞,安装镰刀碎片,就完事了。女人们可以像坐在凳子上洗衣服一样弯腰打芋头。我们的孩子当然也没有吃闲饭,而是因为大人们的啼叫,所以去晒芋头了。芋头像纸片一样一页一页地均匀地铺在地里。所以等到所有的芋头都削完了,田地就会变成大片的白色。女人们挺起疲惫的腰,看着面前劳动的果实,又怀着一个孩子般的骄傲。

但是把芋头晒干了,都晒干了

靠老天爷赏脸,如果秋高气爽,那么这一年也算是个好收成,芋头干很快就干透了,可以卖个好价钱,或者磨成芋头面,以更高一些的价格,卖给村里做粉条粉皮的人家。但是假如老天爷不高兴,连着降上几天雨,芋头干不等晾干,就发了霉,自家吃不了,也卖不出好价钱,礤芋头干时的喜气洋洋,就全都变成了愁眉苦脸。若是赶上响晴的天,忽然间降下一场大雨来,整个村子里都会浩浩荡荡地出动,跑去地里捡拾芋头干。

好在这样壮观的景象,并不太多。晒干的芋头干,很快就进了仓,并换成我们需要的花花绿绿的票子。也有没有被礤、留着自己家吃的芋头,会被父母放到门口的旱井里去储藏。井其实是地窖,井口小,但井里面的天地,却比一般的要宽阔很多,好像一个小小的建在地下的房子。当然,能到井里逛上一圈的,也只有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父亲总是会将粗麻绳绑到我的腰上,而后牵着绳子,慢慢将我放到井底去。待我站稳后,父亲又将芋头装到篮子里,以同样的方式,放到井底。我的任务,当然是将芋头们垒砖一样,一块块整齐地摞起来。忙碌的间隙,我会小心翼翼地用木棍捅一捅那些神秘的小洞,那里面除了藏着各式各样的虫子,还有让我恐惧的蛇。但蛇们似乎更怕我,每次出来露上一面,不等我尖叫,就又溜回了洞里。于是我便一边毛骨悚然地摆着芋头,一边抬头朝地上的父母喊叫:快完了没,完了赶紧拉我上去啊,否则我很快会被蛇给吃了的!

蛇们当然不会吃人。倒是我,一整个冬天,都有香甜的芋头吃。而父母因为小时候家穷,天天吃烂芋头,早就腻了,甚至父亲见了还会反胃。所以我和姐姐就将芋头们,以蒸啊煮啊熬玉米粥啊烤啊烧啊等各种方式,无休无止地吃啊吃。

我们小孩子会将拉到麦场里的芋头秧,挑拣出一些结实又够长的,拿来做跳绳用。于是秋末冬初的校园里,处处都是芋头秧下跳绳的身影。老人们没这么泼实,他们倚在有太阳的墙根下,撸一把晒干了的芋头叶子,在手心里搓成碎末,而后小心地倒在我们小孩子用完的作业本撕成的纸片上,又卷好了,用唾液粘上点边,便划开火柴,点燃了抽。我不知道这烟到底好不好抽,但那些老头们,却一个一个眯眼抽得过瘾。好像那不是芋头叶子,而是上好的烟叶。秋天的阳光暖洋洋的,晒着麦场,晒着沟渠,也让抽芋头叶子的老人们,镀了金似的,明晃晃的。

赶在麦子播种之前,村里的老太太们,会扛起铁锹,带上自家孙子孙女,翻遍村里每一块芋头地,寻找被人漏下的芋头。那些在霜后的泥土里多待了一段时间的芋头们,总是格外的甜。老太太们一双三寸金莲,却跑得飞快,唯恐被别人给提前翻了个遍,自家什么也寻不到。小孩子们则欢天喜地地在秋天的风里奔跑,每每捡拾到一个瘦小的芋头,就欢呼雀跃,好像那是童话里的宝贝。不远处听见男人吆喝牲口耕地的声音:嘚儿驾!一只肥硕的兔子嗖一声穿过田野,消失在苹果园的深处。小脚的老太太们直起弯着的腰,朝着已经跑去玩耍的孙子骂一句“兔崽子”,便将刨出的芋头揣进衣兜里,继续寻宝行动。

等到芋头地被人翻了几次之后,大地上就干净空旷了许多。似乎冬天一到,所有的植物都钻进了泥土,人也隐匿起来,全躲在家里,守着旺旺的炉火烤芋头吃。芋头一定是放在炭炉子的下面,炉灰一层一层慢慢地落下来,房间里便飘满了芋头的香味。有时候我和姐姐还会在炉子的上面架两根铁条,烤粉皮吃。粉皮也是芋头粉做的,烤熟后咬起来咯吱咯吱脆响,好像有两只闲得无聊的老鼠,在存满食物的自家仓库里,随便嚼点什么,打发漫长无边又幸福安逸的夜晚。

可惜跟姐姐一起争抢着吃烤地瓜或者烤粉皮的时光,并不太长。很快姐姐就出嫁了,娘家的宴请饭,是在家里请的。父亲亲自掌勺做饭,一桌子都是跟我和姐姐平辈的人,其中小孩子居多。但父母并不敢怠慢这些被大人们委派来,参加婚宴的小孩子们,父亲炒了一桌子的菜,最后一个上的,是颇费精力的拔丝地瓜。为了省钱,父亲没有请厨师,也没有请教村里的红白喜事厨师们,如何做拔丝地瓜。父亲只是闷头自己琢磨,一会儿放油,一会儿放糖,一会儿又在热油锅里哗啦一声倒入芋头块。满屋子的油烟味,和父亲满头的大汗,也没有换来一盘可以成功拔丝的拔丝地瓜。小孩子们只好奇地夹起一块好像在糖水里蘸过的芋头块,尝了一口,便丢掉了。父亲堆着笑,劝他们“趁热快吃”,可还是没有一个人,再碰一碰那盘冷掉的拔丝地瓜。

那些看似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们,还是将这盘寒碜的拔丝地瓜,夸张着讲给了大人,又经过女人们的嘴添油加醋后,传遍了整个的村子。人们都说,老王家嫁闺女,真节省,连个厨子也舍不得请,老王自己做了拔丝地瓜,可惜一个丝也没拔出来,也不知道老王事后是更可怜闺女,还是那一盘子被浪费掉的芋头。

父亲究竟有没有觉得愧对过姐姐,他从未说过,我也从不曾问过。好像一切故事,都像芋头一样,被封进了冬天的地窖。

选自《散文》2016.2,朗读 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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