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络专栏作家春柱]

最近古都西安的热度很高。

在靠着千年银杏、不倒翁小姐姐“美上热搜”之余,还为广大考古爱好者们充实了一下“有生之年系列”。

这不,长门宫和薛绍墓都现世啦:

2000年播出的电视剧《大明宫词》曾将太平公主与薛绍的初遇演绎得十分唯美。在编剧笔下,年轻的太平公主和韦氏偷偷出宫逛长安夜市,被一个面具摊吸引了。

太平公主问道:这是什么面具?黑如锅底,鼻子这么宽……

摊主答曰:公子不知,这叫昆仑奴面具,大海盗王世杰刚刚从海那边贩回来一批昆仑奴,个个体壮如牛,却性情温良,踏实肯干,一到长安就被贵族豪门瓜分殆尽。如今,上街能带两个昆仑奴保镖,是世家少爷们最时兴的玩意儿!公子何不趁过节也买两个面具,赶赶时髦?

两人都买了时兴的昆仑奴面具,可没想到后来两人走散了。人群中,太平公主掀开了一副昆仑奴面具,以为找到了韦姐姐。可没想到一掀误终身,面具后的是一位公子,而这位公子就是自己日后的驸马薛绍……

可惜,历史中太平公主和薛绍的政治联姻恐怕没有如此浪漫的桥段。在这击中无数少女心的剧情中,最真实的大概就只有对昆仑奴的描述了。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为兼容并蓄的王朝,唐朝因其辽阔的疆域与完善的律令制度闻名世界,它开放的王朝性格与国际化的文明程度吸引了域外各地的人群来到长安。我们可以想象在朱雀大街上行走的各色人等,来自不同的地域与族群,尽管他们的肤色、语言、相貌迥异,却共同构筑了唐代的多元社会与瑰丽面向。

在当时的长安社会,人们口耳相传着一句“昆仑奴,新罗婢”的谚语,说的就是唐朝的上流社会流行蓄养昆仑奴、新罗婢的风气,而拥有昆仑奴也成为折射家族权势地位的一种象征。并且在唐代文学作品中,胡奴中最为有名的就是昆仑奴。

昆仑奴是非洲黑奴?

“昆仑”一词在中古时期的用法主要是形容黑色或者近黑之物者。譬如晋孝武文李太后,因身形纤长而肤色黝黑,在宫中当宫女之时,宫人称其为“昆仑”。然而,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个“昆仑”,后来竟能成为后宫之主。

隋时美酒名曰“昆仑觞”,就是因为其色如绛。隋大业年间,曾改茄子为“昆仑紫瓜”,五代时期有慕容彦超其人,因“黑色胡须,号阎昆仑”。

《太平广记•苏颋》中有咏昆仑奴诗,其词云:“指头十颋墨,耳朵两张匙。”同书《墨君和》载:“眉目棱岸,肌肤若铁……赵王镕初即位,曾见子,悦而问曰:‘此种何得昆仑儿也?’”

所以,昆仑奴黝黑的皮肤形象是他们最为鲜明的相貌特色。

敦煌壁画中的昆仑奴形象

关于唐代昆仑奴的来历,学术界一直有争议。主要有两种不同看法。一种观点认为昆仑奴就是来自非洲的黑人奴隶,他们远涉重洋,来到中土,除少数经商外,大部分被在唐朝的阿拉伯人倒卖为奴。因为《新唐书》中记载了一条从坦桑尼亚到中国的航线,所以后人推测昆仑奴便是由这条海上航线进入中国。

第二种看法是昆仑奴来自南海诸岛,即今天南亚和东南亚一带的岛民,也就是所谓的昆仑国人。唐张籍就有诗《昆仑儿》云:“昆仑家住海中州,蛮客将来汉地游,言语解教秦吉了,波涛初过郁林州。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绵裘。”其中的“海中洲”应当就是唐人对东南亚的群岛以及中南半岛的一种泛称。

唐高僧义净《南海寄归传》中的描述也可证明当时曾将昆仑作为东南亚诸小国的总称,“从西数之:有婆鲁师洲,末罗游洲,即今尸利佛逝国是也。莫诃信洲……末迦漫洲,又有小洲,不能具录。斯乃咸遵佛法,多是小乘,唯末罗洲,少有大乘耳……良为掘伦。初至交广,遂使总唤昆仑焉。唯此昆仑,头卷体黑,自余诸国与神州不殊,赤脚敢曼,总是其式。”

宰相贾耽在801年左右完成的《贞元十道录》中记录了从广州经波斯湾到东非的航程。其中记载有一个“葛葛僧祗国”,其地域在苏门答腊岛东北伯劳威斯群岛中的一岛。

就此推测,可以认为“昆仑奴”即主要包括南海各地、印度群岛卷发黑身的奴隶, 也可能包括来自东非的黑人奴隶。

黑陶昆仑奴俑 故宫博物院藏

贵族豪门为何爱用昆仑奴?

昆仑奴在唐代社会具体又从事何种职业?对于唐朝社会结构的构成与经济生活的发展又提供了怎样的动力呢?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中,我们发现了有驭狮昆仑奴、驯狮昆仑奴、驯象昆仑奴等形象,尤以文殊菩萨坐骑驭者为最大的特色。

唐宋佛书中提及昆仑奴善驯兽的禅谈内容有许多,虽禅谈内容多为虚构,但我们略加猜测可知,唐时昆仑奴必有从事驯兽师的原型,并为人熟知,才被人所称道,并出现在诸多作品内容中。

唐元稹有《琵琶歌》云:“琵琶宫调八十一,旋宫三调弹不出。玄宗偏许贺怀智,段师此艺还相匹。自后流传指拨衰,昆仑善才徒尔为。”其中,“昆仑善才徒尔为”一句表明昆仑奴中还有擅长于音乐者,技艺非同一般。

1985年在陕西省长武县枣园乡郭村出土一个唐代黑人陶俑,颇具异域风情,应是异域人士的造型。该俑全身袒露,身披红色敢曼,绕双肩至下肢,手舞足蹈,呈舞者之状,这可能就体现了唐人印象中昆仑奴善舞的特点。

《太平广记》卷第十六中记载:“到天坛山南,适遇一昆仑奴,驾黄牛耕田。” 《太平广记》的故事虽可能为虚妄荒诞之事,但是我们一定程度上也能推测昆仑奴有从事农耕活动,并被写入故事之中。且唐之昆仑奴除官奴之外,大部分为富户所拥有,大户之家役使昆仑奴充当耕工也是合情合理的。

在唐代,男性家奴一般从事看门、守夜、挑水、送饭、打更和充当随从等杂役,而宋人赵汝适之《诸蕃志》中提到:“托以(昆仑)管钥,谓其无亲属之恋也。”可见因昆仑的奴隶身份,无亲属挂念,所以富豪之家可毫无疑心地托之以看管钥匙的任务。

据此,我们可以总结出唐代昆仑奴多从事两类工作:一则为以体力为主的,如水手、耕工、家奴、搬运、行伍乃至海盗等,二则为以技能为主的,如驯兽师、乐师、舞者、商人等。总之,唐代对昆仑奴的广泛役使给唐人乃至后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作为唐代的主要外来劳力,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为唐代社会的发展都作出了重要贡献。

除了贩卖之外,一些昆仑奴则是被作为贡品贡入中国的。据学者研究,在陕西礼泉县烟霞镇长乐公主墓中,甬道东壁一幅壁画上画着的一名卷发女性很可能就是被贡入中国的昆仑女奴。画面上,她手持丁字杖站在公主的侍女列队中,和其他侍女一样陪侍着公主。

长乐公主墓甬道东壁壁画

昭陵博物馆藏摹本

谁能想到,昆仑奴比红娘还厉害

昆仑奴作为一种具有鲜明特色的人群,自然成为小说家笔下塑造的文学形象。最为成功的当数裴铏的《传奇•昆仑奴》。在这个故事中,昆仑奴扮演了一个比红娘还重要的角色。

作品记叙代宗大历年间,贵族子弟崔生到一个一品重臣家中做客,酒席之上,与伺酒的红绡妓一见钟情。临别,红绡妓示崔生以手语,崔生茫然不解。归家后昆仑奴磨勒为崔生解释手语含意,并帮助崔生潜入一品勋臣府宅中与红绡妓幽会。随后,负崔生与红绡妓飞越十数重高墙,终于成就了双方的美满姻缘。

过了几年,事情真相泄露。高官派兵丁包围崔府,捉拿昆仑奴,昆仑奴竟在如飞蝗一般的箭矢之中飘然而去。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此时,昆仑奴磨勒已经变成了一个经营药材生意的胡商。

可见,在商品经济发达的唐代,胡奴是可以变为胡商的。

《长安十二时辰》中的葛老

自裴铏《传奇》之后,文学作品中描写昆仑奴的特别多见,尤其是后代戏曲作品中,昆仑奴侠义之事成为一种常见题材。不过,不是每个昆仑奴都像磨勒那么幸运。

《太平广记•甘泽谣》就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陶渊明的后人,生活在开元时代的陶岘,是个家境优渥的士人。他常常泛游于江湖,遍行天下,往往数载不归。遍览大唐大好河山的同时,又爱好奇珍异宝。有幸得了一把古剑,长二尺许,又得了玉环,径四寸,及海船昆仑奴名摩诃。

摩诃擅长游泳而且勇敢健壮。陶岘于是视宝剑、玉环和昆仑奴为“三宝”。在外头游山玩水时,常把剑、环扔到水里,让摩诃去取,以此戏乐。就这样,摩诃陪他玩了好多年……

有一回,陶岘行船到西塞山,把船停在古祥佛舍,见江水乌黑而且不流动,便说:“这里边一定有异物!”于是他就把古剑和玉环扔下去,让摩诃下去取。摩诃下水许久,气力微弱地说:“古剑和玉环很难取了,有一条两丈来长的龙在那里,我一伸手去取剑和环,它就怒目看我。”陶岘说:“你和古剑、玉环,是我的三样宝物。现在那两样没有了,你将有什么用呢?你必须力争为我把两样宝物取上来!”

摩诃不得已,披散着头发大喊一声,眼角都流出血来,拼命往水里一跳,不再上来。过了好长一阵儿,见摩诃的肢体像祭祀的牛羊那样被扯裂了,污浮在水上,好像特意给陶岘看的。陶岘流涕水滨,乃命回棹。因赋诗自叙,不复议游江湖之事。诗曰:“匡庐旧业自有主,吴越新居安此生。白发数茎归未得,青山一望计还程。鹤翻枫叶夕阳动,鹭立芦花秋水明。从此舍舟何所诣,酒旗歌扇正相迎。”

昆仑奴因其多方才艺、吃苦耐劳并兼具忠义性格,在唐朝社会获得了良好声誉。加之他们的外貌与体型又与一般奴隶不同,数量相对较少,因此在唐朝的上流社会便以拥有昆仑奴为荣。一方面,昆仑奴与主人之间的故事在后来笔记小说的演绎与发挥中,形象愈发光辉与赤诚,成为折射主奴关系的案例。另一方面,昆仑奴也成为沟通唐代中原文明与其他临近地域族群文明的一种纽带,彼此影响、辐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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