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省西宁市湟源县西南,冬天的日月山白雪皑皑。从2019年10月初开始,日月山村村民们注意到警车不断进出原本平静的村庄,几天后,遗骸在附近109国道旁靠近武保土墩的一个土坡被挖掘出来。

据中央政法委长安剑发布的消息,“经青海省公安厅刑事科学技术研究管理中心DNA比对检验,认定尸骸系被害人马生珍”。

马生珍,是此前备受关注的“日月山埋尸案”的受害者。新京报记者调查了解到,马生珍20年前来西宁做二手车生意,曾于2002年两次被涉黑组织绑架,并在第二次被殴打致死后埋尸109国道日月山路段。

这一案件曾在2003年被西宁市公安局命名为“3·21”绑架杀人案,然而,在案件调查过程中,相关部门以挖尸会破坏109国道花费巨大、且会影响当年的国际公路自行车赛为由,未批准挖掘工作,犯罪嫌疑人马成等人也未被起诉绑架致死的情节。

2019年11月,青海省公安厅发布通告称,抓获张成虎、马成等涉嫌绑架、故意伤害等罪名的犯罪团伙主要犯罪嫌疑人。今年10月30日,青海省海南州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张成虎、马成等人犯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一案。被告人张成虎、马成一审分别判处无期徒刑、死刑。

至此,悬而未决18年的“日月山埋尸案”终于等来了结局。

2019年12月上旬起,新京报记者曾到张成虎、马成涉黑组织多位成员户籍所在地西宁市湟中县大才乡,多位成员定居地西宁市及受害者马生珍家庭所在地西宁市大通县塔尔镇走访,发现这起埋尸案的背后,是青海等地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挖金热”中,西宁市湟中县一批以同乡、亲戚关系为纽带的挖金团伙的违法犯罪往事。在私人挖金被官方禁止后,不少涉黑团伙成员洗白成为企业家,有人开始做慈善,甚至有人担任了村主任。

2019年12月10日,109国道日月山路段接近巫保土垭豁的一处土坡上,马生珍的遗骸从这里被挖出来。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18年前的绑架失踪案

2019年10月9日中午,接到警方通知后,马金文(化名)和哥哥、弟弟从大通县塔尔镇的家中出发,驱车前往130公里外的日月山。两天前,警察在那里挖出了父亲的尸骸。

10月10日,在109国道日月山路段接近巫保土垭豁的一处土坡上,马金文看到,土壤被挖开半米多的深度,父亲的遗骸呈仰卧状,身上的蓝紫色衬衫已经部分腐化。

当天下午,警方带着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马家三兄弟坐在远处车里等待。雾气蒙蒙中,警察带来一个大胡子,在挖掘点附近站了一会儿,随后,穿着白大褂的法医用黑袋子装走了父亲的遗骸。

警方告知三兄弟,之后会通知他们领取尸骸。三人回到父亲躺了十七年的地方,哀悼了许久。

2019年11月,青海省公安厅连续7次发布通告,称抓获张成虎、马成等涉嫌绑架、寻衅滋事、敲诈勒索、抢劫、故意伤害等罪名的犯罪团伙主要犯罪嫌疑人,向全社会广泛征集线索。

在这份配发照片的通报上,马金文对照发现,指认现场的“那个大胡子就是马成”,绰号“牙板”,湟中县大才乡上错隆村人。

2019年10月10日,警方带着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马金文(化名)透过大雾看到一个大胡子,后来知道那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之一马成。受访者供图

时间回到2000年。38岁的马生珍从大通县来到西宁市,与两位同乡合伙做生意。

当时,马生珍的妹夫朱细(化名)也在西宁做二手车生意。朱细告诉新京报记者,马生珍的生意做得比较大,“都是几十万的好车,卖一辆能挣好几万。”

2002年4月的一个下午,朱细正在八一路交易市场擦车,马生珍走进来了。此前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面。那天,马生珍和往常一样,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衬衣、蓝裤子,一双黑皮鞋,但是“走路一瘸一拐,脸也瘦了好多”。

朱细忍不住问,“一个月不见你干嘛去了?”马生珍回答“去了趟上海,有点儿生意”。朱细没有追问,不到半小时,马生珍便离开了。

这是朱细和马生珍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当时并不知晓,过去的一个月内,马生珍经历了一次绑架。

新京报记者获取的一份西宁警方2003年《关于3·21绑架案有关问题的请示》中提到,2002年3月21日,马海山、周成俊等人在西宁市城东区湟中桥处(将马生珍)强行绑架到车上,后挟持到湟中县大才乡干河滩等地,殴打受害人马生珍,抢去其劳力士手表一块、手机、传呼机各一部,现金1700元并给马生珍的生意合伙人等打电话索要赎金125万元,23日凌晨,马生珍伺机逃脱,并向西宁市城东公安分局报案。

马生珍逃脱后,先报了警,然后回老家休息了大半个月,并告诉了妻子自己的经历,他还表示,“现在钱也挣得差不多了,不想再往外跑了。”

然而,没过多久,马生珍就被合伙人马乃(化名)的一个语气急切的电话叫回了西宁,说是有顾客着急换车。

这次,马生珍的妻子和他一起回了西宁。在朱细见过马生珍之后没几天,2002年4月21日,马生珍一夜未归,从此失联。家人报警。

心急如焚的马家人随即找到了马生珍的两个合伙人。当时长子马金诚(化名)在场,他记得,两个合伙人吵了起来。马乃埋怨另一位合伙人猴儿(化名),“都怪你在外面吹牛说马哥有钱。”

马乃说,猴儿有时候在外面随口跟人讲,“我认识了个哥哥是西宁的,钱比我们多得很,在西宁二手车市场势力大得很。”马乃怀疑,或许就是猴儿随口说的话被有心之人听了去,马生珍被盯上了。

马生珍第一次被绑架后,猴儿还曾在外面放狠话,号称谁绑架了马生珍就要“拿枪把他打掉”。马乃认为是这句挑衅为马生珍招来了杀身之祸,两个人几乎吵了起来。

2019年12月11日,新京报记者来到大通县试图找到马乃本人,马乃的弟媳表示其几天前去了西宁,随后记者多次致电马乃,其电话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状态。一位与马乃一起出去打工的人告诉新京报记者,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猴儿早在十几年前即已失联。

2019年12月9日,马生珍生前在大通县桥头镇的家。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因巨额费用致挖尸遇阻

据马生珍家人提供的卷宗,2003年西宁市公安局记录下嫌疑人供述,描述了马生珍生命的最后时刻:2002年4月21日,马海山、王延雄又伙同马成(在逃)、马登月(在逃)等人,在西宁市城东区富强巷小学旁又再次将马生珍绑架,他们先是挟持其来到40公里外湟中县大园乡冲台村的一块空地上,又殴打马生珍将其致死,最后驱车89公里,于4月22日凌晨将马生珍尸体掩埋在湟源日月山顶新修建的公路路基下。

2003年4月,警方抓获部分嫌疑人后,联系了马生珍家属。朱细等人被西宁警方带到了日月山上。朱细回忆,警方当时告诉他们,根据嫌疑人指认现场时的供述,马生珍就被埋在正在修建的109国道路基下。

朱细清楚地记得,当时国道还没有完工,水泥还没铺,路上都是稀松的土。公安人员告诉他们,如果要挖人的话需要大概一百万,还需要层层审批,让他们先耐心等候。

新京报记者获得的卷宗显示,2003年,关于109国道是否开挖的问题,西宁市公安刑警支队、西宁市人民检察院、西宁市中级人民法院之间经历过讨论。

2003年7月3日,西宁市人民检察院就被告人涉嫌绑架罪、杀害濒危野生动物罪、持有假币罪等,向西宁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随后,西宁市中院发回“建议撤诉函”,称“对于第二次绑架杀人埋尸事件,被告人马海山、王延雄的供述及二被告人的指认现场照片、指认现场笔录均完全吻合,但对此重要情节起诉书未予涉及……建议检察院撤回起诉,补充侦查。”

为此,2003年10月8日,西宁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提出了一项《关于“3·21”绑架杀人案挖掘受害人马生珍尸体的实施方案》,方案中提到,犯罪嫌疑人指认的埋尸路段“既是109国道,又是去青海湖的旅游公路,还是每年环青海湖国际公路自行车赛的比赛公路,必须首先要请示青海省政府、省交通厅、省体委、省旅游局同意,并报请国家交通部、国家体育总局、国家旅游局、国家体委、公安部批准。”

新京报记者查阅资料发现,青海湖国际公路自行车赛于每年6月至8月间举办,马生珍被埋的2002年,正是上述自行车赛举办的第一年。在西宁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提出上述实施方案的10月份,离下一年的自行车赛还有8个月。

同时,方案中“需筹措资金”一项中提到,“埋尸公路路基约高20米,路面宽约25米,路基底宽约32米,如位置准确,挖长30米的一个基本工作面并恢复原状需要资金150万元……指认时可能存在记忆误差和视觉误差,因此,需拓展到挖掘路长150米左右,即需要筹措资金约750万元。”

一个月后,上述支队出具的另一份证明中显示,“由于挖掘费用等问题,青海省交通厅、省体委等单位不同意开挖。”

西宁市中院(2004)宁刑初字第7号判决书显示,西宁市检察院于2003年12月再次提起公诉。在这次的起诉中,西宁市检察院只指控了马海山、周成俊等人第一次绑架马生珍的情节,最终,马海山和周成俊因绑架罪、杀害濒危野生动物罪、持有假币罪等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而马成及第二次绑架、埋尸的情节均没有出现在起诉书中。

然而,16年后,2019年10月10日马家人到现场认尸时,朱细发现,最终挖出尸骸的地方与当年指认的地方相距几百米,并且不在国道路基下,而在国道旁的土坡里。朱细当场泣不成声,“人就在草底下,不到二十分钟就能用铁锹挖出来了,根本没有像当年说的埋了几十米。早知道是这样,我们自己都能挖出来,当年他们怎么指认的啊?”

多位马家亲属告诉新京报记者,自从2003年朱细等人去日月山埋尸现场后,再也没有得到过警方的任何消息。从2019年开始,马家三兄弟给中央扫黑除恶督导组去信,并在一位法律界热心人士的指点下,先后去了西宁市城东区公安局、青海省人民检察院等单位,最终在西宁市中级人民法院调出了当年的完整卷宗。

从厚厚的一摞卷宗中,家人们才了解到十七年前马生珍两次被绑架并最终被杀害的经过。

今年1月上旬,新京报记者尝试多种方式寻找当年的办案人员,想了解当初的办案情况,均未能成功。马金文告诉新京报记者,三兄弟也曾在多次前往西宁市公安局、西宁市检察院寻找,但均被告知当年办案人员早已退休或调离原单位,最终不了了之。

马生珍“失踪”后,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全靠马妻批发些小商品、摆地摊勉强维持生计。三个孩子中成绩最好的马金文,在父亲出事后,在课堂上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没能考上大学。

最让马金文难过的是,母亲每天像着了魔一样,天天念叨着找人算卦寻人。然而,没能等到尸骸最终被发现,她就积劳成疾,去世时才53岁。

2019年12月10日,马金文(化名)在警方挖掘完毕的土坑旁弯下腰去用手臂比了比,土坑只有大半截手臂的深度。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犯罪团伙挖金起家,曾涉枪击大案

根据警方通报,“日月山埋尸案”背后这一犯罪团伙的主要成员张成虎、马成均为西安市湟中县(现湟中区)大才乡上错隆村人。在这份通告的20名主犯中,有15人出自这里。

2019年12月,新京报记者走访上错隆村调查发现,主要犯罪嫌疑人中多人互为亲戚,他们年轻时挖金起家,挖金期间,在多地从事寻衅滋事、敲诈勒索、故意伤害、抢劫、绑架、非法拘禁、强迫交易等犯罪行为,“日月山埋尸案”仅仅是团伙在十七年间犯下的多起刑事案件之一。

上错隆村地处山沟,冬季长达半年,农民仅靠种植小麦、油菜等农作物生存十分困难。村支书高东云告诉新京报记者,青海砂金资源丰富,上世纪80年代,村里不少人曾去青海、甘肃、西藏等地挖金。

2019年12月3日,湟中区上错隆村,随处可见挖掘机、推土机、吊车和卡车。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青海公安此次判决中的首位主犯张成虎家就曾经挖金。张家兄弟5人,后代中男孩儿也很多,在以家庭为单位、以男性为主要劳动力的人工挖金时期,张家很占优势。

一位张家的亲戚告诉新京报记者,张家雇佣的“沙娃”(受雇挖金的人)总是比别家多,设备也在不断升级,到了2000年,张家成了整个上错隆最有钱的人家,价值几十万的挖掘机就有不止一台,人称“大才张家”,积累了大批的追随者,上错隆村也因为挖金人多且团结而变得有名起来。

多位同期挖金者说,在警方通报的这个团伙中,经济实力雄厚的张成虎相当于总指挥,二把手是马富录,马德胜去世之前是他们的军师,马成就是先锋官。

新京报记者走访期间,不止一位村民提及,这一犯罪团伙中,有多人曾参与1994年的一起枪击案。在村民的指引下,新京报记者在湟中县拦隆口镇找到了多位当年枪击案的受害者,并获得了湟中县人民法院于1998年8月12日就此案做出的判决书。

1994年5月18日,包括杨成人(化名)兄弟四人在内的200余名湟中县拦隆口镇村民来到甘肃省肃北县盐池湾乡棉衣梁,开始挖金。

杨成人回忆,到达肃北的第二天,他们傍晚正在帐篷里休息,突然看到天空中亮了三下,后来才知道那是信号弹。

村民孙生寿从帐篷里钻出来张望,一颗流弹瞬间从他右胳膊擦过去,皮肉翻了出来。紧接着,刚出帐房的陈应邦中弹倒地。

孙生寿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的驻扎点刚好在一座山脚下,一帮人突然从山上冲了下来,他们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只看到他们手里拿了很多枪械武器。

混乱中,又有几位村民被击中,李发昌右腹部中弹,当场昏迷;祈富在试图抢救同乡的过程中当场中弹身亡。出于自卫,拦隆口镇的村民抄起了挖金用的铁锹等工具冲了上去。

杨成人回忆,冲上山去的时候,他最小的五弟杨成龙和另一位村民石发荣跑在最前面,石发荣被打中当场死亡,杨成龙的头上也中弹,死在了去往医院的路上。

1994年5月23日,甘肃省酒泉地区公安处法医鉴定为,死者祈富、石发荣、陈应帮系他人用7.62mm枪弹射击致死,死者杨成龙系他人用5mm枪弹射击颅脑死亡。

其中,年纪最小的杨成龙刚满18岁,石发荣是家中独子,仅19岁;祈富24岁,家中还有一个3岁的儿子;陈应帮26岁,留下了一个4岁的女儿。

2019年12月13日,孙生寿的右臂仍留有被流弹划过的伤疤。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判决书显示,这是一起因“抢夺地盘”造成的凶案,行凶者正是来自湟中县大才乡。

据判决书,经审理查明,湟中县大才乡上错隆村及上、下白崖村共有六十余名金农参与到了这场凶案中。这些人“得知棉衣梁有金子的消息后”,纠集60余人,携带半自动步枪、小口径手枪、子弹、匕首等,前往拦隆口镇挖金者的地盘,强行驱赶金农。

据判决书,多名挖金者被判故意杀人罪,但亦有多名犯罪嫌疑人外逃。新京报记者注意到,这份判决书中提到的外逃者马德、马富仓均出现在了青海公安去年11月通报的涉黑组织名单中。

上错隆村村民马冶全(化名)当年曾为行凶者团伙的金厂工作。2019年12月15日,马冶全告诉新京报记者,他曾在金厂里见到过枪支弹药,“枪上全都有正规编号,子弹是一盘一盘整箱装好的。”

2019年12月14日,新京报记者在西宁见到了当年枪击案中右腹部中弹的李发昌。死里逃生的李发昌当年由于右肋皮下贯通损伤一度卧床不起,腹部至今清晰地留着深深的弹孔,以及子弹穿越身体的长长擦痕。

李发昌告诉新京报记者,“由于当年伤势过重,从那时候就没怎么干活,伤情好转后靠跑(货)车谋生。”

2019年12月14日,李发昌的腹部至今清晰地留着深深的弹孔。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收保护费、砍人、抢金矿

今年10月20日一审判决显示,被告人张成虎伙同被告人马成,组织、领导人数众多、骨干成员基本固定且较稳定的犯罪组织,自2000年以来,纠集或者伙同他人多次实施强拿硬要、持械随意殴打他人等寻衅滋事行为作案11起,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采取暴力、胁迫手段勒索他人财物,作案11起,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作案5起,以威胁手段强迫他人退出特定的经营活动作案1起,等等。

周炎(化名)是湟中县大才乡上白崖村村民,那几年,他开着一辆东风货车在青海省海北州、海南州之间往返运煤。周炎记得,2001年3月3日晚上十点多,他刚刚收车回家不久,“砰”地一声,门被踢开了。

几个手握砍刀的人冲了进来。打头的几个人周炎认识,是隔壁上措隆村的马成和马德云、马德胜、马富录(四人均出现在去年11月的青海公安通告中),周炎听说过他们,但从未直接打过交道。

据周炎讲述,马成拽过棉被捂住了他的头,其他人用刀背砍他和他的父亲,他身上肿了起来,父亲被砍倒在地,后来脸上、腿上一共缝了13针。

马成把手被绑的周炎推倒在一辆车的后座,然后直接坐在了他的背上,另一个人坐在了他的腿上,大约十几公里的路,周炎因喘不过气晕了过去。

3月的青海还很冷,等周炎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只剩一条线裤,趴在一个空房间的地上,被泼了一身的冷水。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马成等人几次用刀背把周炎砍晕过去,再用水泼醒。

反复数次后,马成踩着他的脸问,“你开着东风车跑青藏线这么潇洒,不交点保护费,我们弟兄吃啥喝啥,这点规矩你不懂吗?”马德云吓唬他,“给20万,今天给你把命留下。”

最后这个数字降到10万,迷迷糊糊中,周炎听到有人说“给不了直接弄死”,还有人建议把他“绑到车后面拖死” 。最后,看周炎真拿不出钱,他们把已近昏迷的周炎架到了姐姐屋外扔下。

周炎在姐姐家中休养了40多天,至今行动不便,被踩的右耳朵已几乎失聪,腿上的伤痕仍历历在目。今年48岁的周炎自言饱受精神折磨,夜间经常突然惊醒。

2019年12月8日,在与新京报记者的交谈中,周炎经常因为听不清而需要记者重复,回忆起当年被打的经历时,他仍然不可抑制地呼吸困难、剧烈喘息。

2019年12月8日,周炎2001年被非法拘禁、殴打留下的伤痕仍历历在目。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周炎被殴仅仅一周之后,这帮人又找到了当时同样挖金的大才乡小沟村村民马祥德。

据马祥德的女儿马深(化名)讲述,2001年,父亲承包了玉树州曲麻莱县秋芝乡的一块金矿。

3月11日夜里十一点多,马深听到了母亲的呼救和敲门声。母亲披头散发地趴在门外,手上都是血,喊道“快点!你爸被人砍了!”马深连忙把母亲扶进屋子,然后冲下楼去,在旁边的小巷子里发现了趴在血泊中的父亲。

马深说,母亲后来告诉她,当晚二人在外吃饭时,马祥德接到了马富录的几个电话,每隔几分钟一次,只问“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回家?”

二人快走到家门口时,几个蒙面人冲了出来,其中一人用方形铁锹将母亲砍晕,另外几人手持砍刀、铁锹等工具追赶马祥德。马深说,后来经诊断,父亲的手脚筋和右腿大动脉被砍断,腹部被划开,一共被砍21刀,所幸救回一条命。

后来警方做出的伤情分析显示,马祥德“尺骨开放性粉碎性骨折,尺动脉离断,尺神经离断,胫骨下段骨折,血管肌腱损伤,肩峰骨折,失血性休克”。

马祥德的儿子马岩(化名)回忆,父亲说过,砍人者中有人他认识,是马成和杨生录(此人也出现在去年11月的青海公安通告中),自己承包的金矿离张成虎的金厂很近,“他们想霸占那一块儿”。一位同期挖金者告诉新京报记者,当年马祥德和张成虎的金矿的确挨在一起。

后来,随着青海环保政策的收紧,淘金的队伍开始向西藏转移,张成虎、马成犯罪团伙也将目标瞄准了西藏。

2002年,湟中县汉东乡村民张风云(化名)去了西藏阿里地区挖金。张风云说,他从一位老乡那里接手了一个此前未能开采到金子的矿,在前期投入了上百万费用后,终于在2004年找到了金线。

消息传了出去,张成虎带着马成、马富录和马德胜,出现在了张风云的矿上,说上述老乡已经将矿卖给了自己,让张风云要么掏500万把矿买回去,要么识趣离开。张风云后来才知道,那个老乡是马德胜的妻兄。

张风云恳求张成虎放自己一马,表示愿意掏三五十万给他们。张成虎不同意,此后,他每天派人来自己的矿上打砸,或拿枪威胁,逼迫自己签署转让合同,导致金矿开采无法正常进行。

2019年12月6日,马祥德生前所住小区。2001年3月11日夜里,马祥德在自家楼下被马成、杨生录等涉案团伙成员围堵,被砍21刀,不久后身亡。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团伙头目洗白为“慈善企业家”,有人担任村主任

同样由于环保原因,2005年,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禁止开采砂金矿,很多当年的挖金者利用手中的挖掘机、推土机等设备,转行做了工程、运输行业,不少人已定居西宁市。

到了西宁之后,张成虎家族从过去的“大才张家”变成了西宁人口中的“青海张家”,产业遍布西宁,领域多元。

天眼查信息显示,张成虎在西宁7家公司中担任总经理、监事、执行董事等职务,是其中3家公司的控股股东,担任过5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公司涉及酒店、餐饮、房地产、矿产、零售等诸多领域。

其中一家西宁老花纱百货有限公司成立于1998年10月22日,张成虎是法定代表人。附近一位商家告诉新京报记者说,“这是西宁最早也最出名的几家百货之一,以前老人去做个灯芯绒的鞋,都要去老花纱百货买鞋面。”

另一家张成虎担任法定代表人的青海鑫源房地产公司注册于2006年,曾在西宁市城东区开发过一个名为虎恒花苑的小区,是周边较为高档的小区之一。

2019年12月4日,虎恒花苑小区一位保安人员向新京报记者证实,张成虎家就在该小区,但已多日不见其家人。一位在虎恒花苑小区对面经营商铺的老板也是上措隆村人,他告诉新京报记者,他曾几次看到马成从小区门前路过。

2019年12月4日,西宁市城东区虎恒花苑。被抓前,张成虎及其家人曾居住于该小区。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团伙另两位主要成员马富录、马富仓也成了企业家。天眼查信息显示,马富录在西宁4家公司中担任总经理、监事、执行董事等职务,是4家公司的控股股东,并担任3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公司涉及酒店、工程等领域。其弟马富仓是其中两家公司的持股股东。

已成为“成功企业家”的团伙成员以另一种面目回到了当年出发的村庄。

2019年12月3日,上错隆村包村干部马小鹏告诉新京报记者,“张成虎和马富录曾是村里‘百企包百村’的扶贫企业家。”

上错隆村委书记高东云说,1997年,张家人帮村里修了从乡政府到村里的三公里泥化马路和五公里的自来水。

马小鹏介绍,马富录去年给村里的贫困户发了米和面,去年三月还给村中心幼儿园捐了一块电子大屏幕。新京报记者在去年12月的走访期间看到,电子大屏幕就挂在幼儿园的二楼,仍在使用。

团伙另一主要成员之一马德云被抓时是上措隆村村委会主任。2019年8月19日,村委会开会时,马德云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高东云当时“以为他把牛羊拉到集子上卖去了”。后来才知道他已经被警方控制。

马小鹏告诉新京报记者,2017年底村里换届选举,马德云当选了村委会副主任,2018年原村委会主任辞职后,马德云接任。据他回忆,在换届选举时有政审,马德云的档案里没有犯罪记录。目前,上错隆村已经选出了新的村委会主任。

从2019年年初开始,多位张成虎、马成涉黑团伙的受害者陆续收到了青海警方的电话,询问当年的事情。马祥德的女儿马深也接到了电话,她向新京报记者感慨,“当年父亲担心我们在他去世后被报复,一再叮嘱不要惹是生非,没想到能等到中央扫黑除恶督导组来的这一天。”

2019年12月2日晚,上错隆村张成虎家,院门和一楼正门均已被贴上封条,日期为“2019年9月20日”。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青海报道

编辑 王婧祎 校对 吴兴发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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