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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青云梯乃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功法,毕全身武学于丹田,真气将焕发惊人力量,托举武者蹿升百仞。

只不过用罢这武功,功夫精绝者也需要修整三年,三年间丹田虚空,气血两亏。

算是一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

“都督!他用了青云梯!”

亲卫的惊呼声中,凌沧洲也看到了,城墙前,那人身手矫捷,借着对手的肩膀,足尖一点,刹那间蹿越至墙头。

月色如泼,他立在城墙之上,蒙面戴笠是以看不清面容,唯见一瘦得惊人的轮廓,腰间挽着一柄大刀。

那双黑得慑人的眼中,是毁天灭地的恨意。

亲卫抽出剑,挺在凌沧洲面前。

生死面前,那位五洲都督凌活阎王只是眉毛沉了沉,脚下却是一寸也没挪。

一道黑影闪过,亲卫晃了晃,接着软软倒了下去。

那柄寒气森森的刀转眼间架在了凌沧洲肩上。

凌沧洲突然笑了下,阎王笑,脑袋掉,肃杀之气骤然而起。

侧头看了眼那刀,他的眼神却猛然顿了下,皱眉道:“许荆湘是你什么人?”

刀锋一滞,凌沧洲心里已有了计较。

黑衣人惊觉失神,左手屈指为爪,闪电般直击凌沧洲面门,凌沧洲偏头一闪,眼角余光却扫到一道银光。

电光火石间,他陡然一推刺客,那刺客以为遭遇凌沧洲偷袭,左手一抖,凌沧洲肩膀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却顾不得这许多,五洲军多的是百步穿杨的高手,都督被挟持,刚才那一箭——

果然,那一箭深深钉进刺客左肩,他踉踉跄跄退到城墙边,死死咬着牙关,不发出丝毫声音。

但那箭镞上血流如注,城墙上罡风猎猎,那单薄的刺客晃了晃,然后从城墙跌落。

凌沧洲几步抢上去,却只抓到一片袖子。

他直起身来,右肩垂在身侧,指尖一缕血线滴滴答答打在地上,他面白如纸,亲兵涌了上来,他突然脸色铁青,猛地攥住来人脖子,“谁准你放箭?!”

2

叶鸣廊是被冻醒来的。

一睁眼左肩的疼痛就让他“嘶”了一声。

“醒了?”一个带些笑意的声音。

叶鸣廊这才看清,离他不过七八尺的地方,有人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那人有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眼角微挑,眼珠漆黑,因为眼睛过分招摇,一个英俊之人倒显得英气不足,生了魅相。

“你是谁?!”叶鸣廊忍痛绷紧肌肉,右手想摸刀却摸了个空,只得比划了个招式。

“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那人莞尔一笑,又有些哀怨地说,“我这么一朵娇花儿,那护城河的水,可凉啊。”

叶鸣廊一嗤,“一张嘴长在你脸上,全由着你说,谁知真假?”

那人一副极受伤的表情,张嘴就来,“在下泅到那水里去捞公子,公子不信便罢,只当……我欲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吧。”

这酸诗成功地让叶鸣廊打了个寒战。“你想怎样?”

那人笑眯眯道:“不怎样,能怎样?总不能救人一命让人家以身相许,在下立志睡遍郁孤美人儿,这里面,可不包括男的。”

叶鸣廊翻了个白眼,扶着树站起来,准备离去。

“要不这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原谅你的无礼。”那人傻小子睡冷炕般,用一种很欠揍的表情笑呵呵说。

“嘿,别走啊,你这人没武德啊,你低头看看,你那伤口还是不才我包扎的,鄙人见血就晕,忍着恶心才把您收拾齐整,我叫江上吟,你不说你的名字你就是乌龟王八蛋!”

这番话成功地让叶鸣廊黑了脸,“尊驾今年贵庚?”

那人露出一副极娇羞的表情,“提亲要年龄许是不够,得要八字。”

叶鸣廊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黑血翻涌,他本想问这小子幼不幼稚,没想到这厮张嘴就开始不着边际地掰,满嘴狗皮地扯,全无正行。

他糟心看了一眼那猢狲,虚拱了下手,极敷衍道:“在下名唤叶廊,后会无期。”

叶鸣廊觉得,才省掉一个“鸣”字,自己已是厚道非常了。

岂料,“叶郎?”那人笑得意味深长,“叶郎……好名字,奴家这厢有礼了。”

叶鸣廊在内心哀泣,他怎能指望狗嘴里吐出象牙。

3

不知是不是怒发冲冠,或是怒火攻心,叶鸣廊眼前一阵发黑,脚下一阵虚浮。

江上吟哈哈一笑,踏雪无痕般飞身上前,轻轻揽住叶鸣廊,“叶郎,何必跟在下这种上三路下三路的俗人计较,要不,我给你个报仇的机会?”

叶鸣廊的箭伤更疼了。

“我叫江上吟,无奈得很,得一诨号,‘江南第一淫’,叶郎你说,睡遍天下美人儿何错之有,想来尽是些醋坛子嫉妒在下美貌,处处编排,坏我名节。”

叶鸣廊气笑了,“敢情叫你淫贼,你还挺得意?”

“叶郎……”江上吟这一声拖着嗓子的娇嗔,令叶鸣廊结结实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这措辞着实令人寒心,在下与美人各取所需,心相悦之,既不强买,也不硬卖,如此风雅之事,被你说得这样不堪,你啊,枉读圣贤呐。”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叶鸣廊胃疼地说,“在下命薄,恐被误伤,您偷香窃玉,眠花宿柳,长于刀剑必死于刀剑,在下怕被殃及,就此别过兄台。”

江上吟不要脸地辩解:“此言差矣,鄙人只眠花,不宿柳,洒家说了,只喜欢前凸后翘的美人儿,男的,断断不行……”

忽然,江上吟面色一沉,眉峰一蹙,不消片刻,又是那副找死的笑脸,“既然刚才英雄救美叶郎不认,现下,在下就再表演一次,顺便振振夫纲,不收叶郎门票。”

说话间,一道凌厉的劲风从背后乍然击来。

江上吟侧身,剑锋擦脸而过,他皮笑肉不笑像掐小鸡一样抓了那蒙面人的后颈子,表情极尽浮夸,“你敢刺我的脸?”

说罢,就把那脑袋拧了个个儿。

他冲叶鸣廊极流氓地挑了个眉,“这次可真的是英雄救美,叶郎,你说,是也不是?”

叶鸣廊也学着挑了个眉,“你怎知他们是来找我的?”

“难不成是找我?”江上吟觉得生平头一次在流氓这个领域有了对手。“叶郎,你真无耻。”

“保不齐就是你眠花宿柳的风流债。”

“我说了,只眠花!不宿柳!”

“你看,找来的,可都是男人。”叶鸣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冲他身后努了努嘴。

江上吟一回头,黑压压乌沉沉一群甲胄涌了上来,果然都是男人。

他扎扎实实一惊,嘴里骂了一句脏话,顿感场面难以收拾,眨眼之间,那些甲兵已冲了上来。

江上吟不知从何处摸出了叶鸣廊的刀,一边手起刀落杀人如麻,一边扯着嗓子冲叶鸣廊鬼叫,“老子决计不会睡和尚兵的,既不风雅又无情趣,脱了衣服一身疤,我这种娇贵人儿,见血就晕,见疤就恶心。”

那位见血就晕的娇贵人儿,脚下已经密密麻麻摞了一堆血淋淋的尸体。

那些士兵也不是傻子,显然目标不在江上吟,一拨人拖住了江上吟,另一拨人直冲叶鸣廊而去。

叶鸣廊本来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不妨见人冲来,他受伤颇重,勉力过了几招,加之青云梯的损耗,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他用惯了长刀,近身肉搏也没什么优势,堪堪躲避几个来回,喉间一阵铁锈气,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来人明显是想置他于死地,步步死招。

有人从侧面闪身而来,叶鸣廊觉得这招式分外眼熟,晕眩的大脑却怎么也无法调动,那人剑花频飞,说话间就刺到了身前。

叶鸣廊已是退无可退,想到此行目的,竟也觉得释然,闭眼准备迎下这致命一击。

突然,他觉得身子一轻,睁眼一看,已是被某人抓着平地掠起老高,江上吟身形鬼魅一般,在树梢一点,四两拨千斤地又是上蹿丈许,几个起落,叶鸣廊眼前一晃,已身在密林,那帮人早没了踪影。

4

风波消弭。

叶鸣廊蹭了蹭鼻子,尴尬地笑了笑,“多谢……江兄。”

“哟嚯”,江上吟一乐,“叶郎这声谢来得可比儿子还晚,不过,好饭不怕晚,你倒是说说,拿什么谢?”

叶鸣廊听他又开始胡说八道,竟觉得莫名心安,居然忍不住笑了。

江上吟突然盯着叶鸣廊,止了那欠拍的笑意。

江上吟不闹的时候,其实是一张静如澜渊的脸,那招摇的桃花眼自带些笑意,但嘴角深刻,淡淡勾着,添了些落拓气,顾盼之间光彩夺目,令人挪不开眼。

叶鸣廊被他盯得不自在,只得没话找话道:“江兄如何习得这么俊的轻功?”

江上吟脸上是极惋惜的表情,“听前半句,我以为你会问我,如何袭得这么俊的皮相。”

不等叶鸣廊翻完那白眼,江上吟接着说,“我都想好了作何回答。”

那人自说自话道:“我就这么答……”

“嘴巴这么甜,我想知道尝起来是不是也一样?”

叶鸣廊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无时不刻不在自恋,时时刻刻都在抽风,为什么有这么俊的皮相?

用脑子换的呗。

叶鸣廊想到这儿,突然觉得心里松快了一些。

他笑意加深,江上吟盯着人家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受伤了?”叶鸣廊猝然看见江上吟右肩渗血,衣料一大片都洇透了,伤口明显不小,习武之人,肩颈往上便是凶险万分,江上吟武功卓绝,何至于伤了肩膀。

江上吟表情一愣,又懒洋洋没骨头地靠在树上,笑道:“只要上不上脸,下不伤……呃,无妨无妨。”

叶鸣廊听见自己的后槽牙咔吧咔吧响,心里一嗤,觉得自己拿这厮当正常人,大概才是自己不正常。

于是福至心灵地换了个话题,“你不问我,官兵为什么追我?”

“美人儿不就是用来追的?稀罕么?”江上吟一脸无辜。

“哎哎哎,你那是什么表情,别恼啊,好好好,烦请、有劳、辛苦这位美……这位仁兄告诉小老儿,那帮臭老爷们儿为什么追您?”

叶鸣廊表情有些若有所思,顿了顿,苦笑道:“不能说。”

江上吟一双眉毛恨不得立起来,“你看你这个人,你不说,我不问,你逼着我问,我问了你又不说,你到底想说不想说,不想说别让我问,我问了你不说我真的很没面子的。”

江上吟绕口令一样吐完槽,看叶鸣廊还是那副病恹恹的脸,于是,皱了皱鼻子,好脾气地往近挪了挪,叹口气,桃花眼里含着笑,“倒也无妨,谁还没个秘密呢。”

叶鸣廊挑眉,调侃:“你这种扯犊子没边,吹牛皮不累,吃饱混天黑的缺心眼儿,也有秘密?”

江上吟唇边的笑意散开,眼神有些发涩,难得没有反驳,认真地说,“自然。”

据说,当对方说完话,己方不接话,只认真看着对方,对方便会说出己方所需。

果然,混混江上吟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叶鸣廊心道,古之人诚不余欺。

江上吟心里想的却是,小叶郎君眼神如此真挚炽热,表情如此求知若渴,对在下的往事如此心向往之,那就编个故事哄哄孩子吧。

听着听着,叶鸣廊的表情也变了,这厮又开始胡诌八扯,江上吟口若悬河地讲了一个自己的悲情守望故事,年少时喜欢一女子,迫于命运多舛,爱而不得,锥心刺骨。

真他娘的鬼话连篇。

典型就一熊孩子唱歌——没谱。

5

“叶郎,接下来你欲往何处啊?”

“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郁孤城里呆着。”

江上吟震惊道:“你不怕死?”

“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叶鸣廊是爱搭不理的表情。

江上吟不经意地拢了拢篝火,轻飘飘像在议论天气,“若是那刺杀五洲都督的事,叶郎不如舍了吧。”

叶鸣廊背脊一僵,眼神大变,提刀欺身而上,咬牙切齿道,“你如何得知?”

江上吟乐了,双手举起作投降状,“我不知,不过是听说了前几日五洲都督被刺一事,巧得很,又是在护城河里捡的你,所以诈你一诈罢了。”

江上吟极轻快地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表情无辜,“不料,叶郎如此纯善,这么容易就上了钩,你这种小白兔啊,最能唤起流氓的兽……呃,兴趣。”

“别跟我打马虎眼!你如何得知?”叶鸣廊死死抿着唇,眼中隐有杀意。

“不会吧不会吧,叶郎,你想杀我?”江上吟夸张地惊呼,用一根修长的食指戳着那柄刀,“我救了你哎,两次!你个白眼儿狼,不以身相许倒也罢了,反倒恩将仇报?”

见叶鸣廊不为所动,江上吟又腆着脸笑,保证道,“真的,只怪在下头脑卓越,一猜一个准,猜到了你的目的罢了。况且我若对你有恶意,三番两次救你作甚,拿你人头去都督府,宝马、香车、美女就都有了,叶郎想到这些不曾?”

甚是在理。

叶鸣廊横了他一眼,想到江上吟本就是个不着调的货色,一个一张嘴就能看到喉咙眼儿的一根筋,怕也不是能刺探消息的能人,于是松了口气,贴着江上吟身子恶狠狠地把大刀插到了地上。

江上吟大惊失色道:“叶郎,你好狠的心啊,再偏一寸,就一寸,我就……”

“你就怎样?”

江上吟眼珠子一转,笑得极尽谄媚,“其实也不能怎样,做了太监,我也要拉你跟我对食。”

叶鸣廊抬脚一踹,那老实扎在地上的刀突然破土而出,看目标是真想实现江上吟的梦想。

江上吟反应极快,轻巧一闪,脚下一阵眼花缭乱,那刀就服服帖帖飞进了叶鸣廊的刀鞘。

他潇洒甩甩手,嘟哝道,“叶郎一个风流人物,为何要用这笨重物什,在下有一精致匕首,你求我啊,求我我便赠予你,日常防身啊最好不过,藏在靴子里,或者裙子……呃袍子里,谁惦记你,你就招呼他那里……”

叶鸣廊翻白眼翻到头疼。

6

既然江上吟什么都知道,叶鸣廊也不想再隐瞒,这人要想让自己死,自己早就翘了辫子。

于是娓娓道来。

郁孤台上只有一幢漆黑阴森的庞大建筑——五洲都督府。

西夷军权系于一身的五洲都督,凌沧洲。

半年前,西夷起兵,铁骑长枪自陈国西夷两国边界横掠而起,势如破竹,直逼陈国京兆。

“我是陈国……官宦之子,为国运计,必须诛了那活阎王凌沧洲。”

叶鸣廊眼中有了恨意,“若不是凌沧洲,陈国何至于危急。”

江上吟脸上尽是惋惜,“原来叶郎背负了国恨。”

他的表情是异常认真的同情,“听闻那五洲都督武功稀松,你居然被他打下城楼?”

“江兄有所不知,这五洲都督……是个怪人。”

“比我还怪?”江上吟摇头晃脑地问。

叶鸣廊轻嗤了下,“人家是半神近妖,妖化如怪,说到底,还是说人家厉害。你啊,纯属脑子不好,怪胎的怪。”

“嘿……你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江上吟气呼呼瞪眼,很快又恢复成脸皮比城墙厚的表情,“吐不出象牙的……美人儿”。

果然是虱子多了不痒,叶鸣廊也懒得再翻白眼了,表情相当镇定,“君有疾,不治将恐深。”

接着道:“那凌沧洲长得分明不像西夷人,神华内敛,玉树临风,也没什么武功,但轻功不错,江湖人都说他恶贯满盈,为了逃命,才有了这上乘轻功。”

江上吟酸溜溜地轻笑了一下,“你这口气,哪里是寻仇,分明是寻夫。”

叶鸣廊没好气,“你还有完没完,我还没说,这人是个疯子。”

“哦?这我倒不曾听说。”

“他用兵如鬼,战场之上,从无败绩。又噬血成魔,在陈国边境屠了四城,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听闻他喜饮一种赤红的火棘酒,里面要酒半血半,用的就是敌囚的血。”叶鸣廊越说越生气,大手一挥道,“反正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江上吟眉毛越挑越高,表情促狭,“果然西夷蛮子。”

叶鸣廊:“这就完了?”

江上吟暗叫不妙,果然与美人是不能讲道理的,于是同仇敌忾,“哪里哪里,我正想说这西夷蛮子杀人越货茹毛饮血暴虐成性,绝对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下场。”

叶鸣廊颇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坚定地说,“现下,我功力衰微,但大仇不能不报。”

江上吟摸着下巴点点头,讨好的口气,窝囊的表情,道:“我支给你一招。”

“说来听听。”

“用毒。”

7

又十日,乃是西夷的礼佛节。

“你我就藏在此处,我数过,约一盏茶功夫士兵换巡一次,约一炷香时间侍女要进去添一次吃喝,也就是说,逢单数,下面就只有侍女,没有士兵。那就是你的机会。”

说罢江上吟低头看了眼叶鸣廊,这一眼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叶鸣廊脸黑得能拧出水来。

此时两人正伏在屋顶上,郁孤台多歇山顶建筑,受西夷民风影响,脊兽体格偏大,藏个把人实在容易。

只不过此时,江上吟黑衣蒙面,只腰间一把小匕首银光闪闪,勉强看得见人在哪里。

叶鸣廊则不同,一身侍女装扮。身着薄纱,香肩隐约可见,头梳双髻,纵然没有涂脂抹粉,但天然唇红齿白,自带娇俏女儿气。

江上吟记吃不记打,笑容可掬道:“委实怨不得我,我高你许多,扮个丫鬟实在是五大三粗,人家根本用不着抓贼,只消把人群里最刺眼的那个抓起杀了便是。我死了,你不孤单?”

叶鸣廊不想理他。

“不过”,江上吟一副纨绔表情,眨巴着眼睛,不怀好意道:“不过,叶郎,你该不会就是个娇俏可人小娘子吧?这模样,我见犹怜啊。”

叶鸣廊打了个哆嗦,挤兑道:“是谁说的,只眠花不宿柳,江大公子,专一一点不好吗?”

“嗐,我不宿柳,可以柳来宿我呀”,江上吟贱兮兮抛了个媚眼,“为了你,我牺牲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有意思,大把姑娘你不找,偏偏要选个男人。”

江上吟耸耸肩,“谁让你偏偏是个男的,我没得选。”

话音未落,眼前一晃,忍到极限的叶鸣廊已经轻飘飘跃了下去,正是一拨侍女端着托盘经过。

江上吟耸耸肩,鬼魅一般跟了上去,转眼间敲晕了最后的侍女,轻轻松松打横抱起来,示意叶鸣廊顶缺,用内息传音,“一个时辰你不回来,我就眠了这花。”

叶鸣廊忍无可忍地啧了一声,江上吟丝毫不惧,色胆包天,趁乱在某人的腰上摸了一把。

人瞬间没了影。

这猢狲武功是正经不错。

8

大殿上笑语晏晏,人声隐隐。

凌沧洲歪坐在主位,如此郑重场合,他穿得甚是随意,头发松松挽住,簪一柄木钗,一双丹凤眼在殿下扫了一圈,澎湃杀气让一干人噤若寒蝉。

他的眸子极黑,眉眼间轮廓深邃,举止间带着漫不经心和兴味索然。

他声音轻飘飘的,透着漠不关心,“传酒。”

厚重的殿门推开,脂粉香气扑面,光景旖旎间,进来十来个妙龄女子,腰肢纤纤,体态盈盈。

叶鸣廊心擂如鼓,手心都是汗。

幸得江上吟再三调教,叶鸣廊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将那杯毒酒呈了上去。

那火棘酒颜色血红,掺入毒药亦不明显,叶鸣廊想到这里面大约兑了陈国子民之血,脸色一白,差点呕了出来。

忙用广袖遮掩,随侍女们喏喏退下。

“慢着。”又是那个极轻的声音,声音轻微,却令人骨头发寒。

“你,来试酒。”

话音一落,旁边的老宦官大惊失色,抖抖索索扑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头,“老奴大意了!求都督赐死!奴才这就试!”

一抹极淡的笑浮上嘴角,那位活阎王似乎心情不错,随便摆了下手,“我说的,是你。”

叶鸣廊背着身子,却依然能很明显地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

他极慢极慢回头,正看见凌沧洲垂眼居高临下看着他。

宫阶深深,叶鸣廊仰视着台阶后的贵人,那人一手支颐,一手搭在膝上,烛光在他眼中跳得欢快。

凌沧洲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鸣廊沉吟半晌,突然一笑,“谢都督赐酒。”

江公子大概没料到,他给的毒,也顺便要了小美人的命。

不过同归于尽,叶鸣廊倒觉得挺值。

古往今来行刺一事,本就是孤注一掷。

好在江上吟说了,这毒不会立时三刻就要了人命,只求现如今自己这副残躯能受得了这毒,死前还能拖延些时间,好骗这贼子也饮了这酒。

这江上吟难得靠谱一回。

毒药果然尚算温和,甚至有些回甘,叶鸣廊大大方方一饮而尽,想到远方的弟弟,想到对他寄予厚望的亲族,死,好像也并不那么可怕了。

凌沧洲眉毛一挑,甚是洒脱地豪饮了三盅。

接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他阴森森地看着叶鸣廊,烛火闪烁间,突然嘴角扯出个极细的笑,这笑意味深长又令人胆寒,下一瞬,一口黑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几乎聚成一片血雾,他面色惨白,那抹笑却还挂在嘴角,“拿下,不……得下狱……本督要他的解药。”

这可真够魔幻的,叶鸣廊心想,“这毒药难道跟他主人一样,二愣子当演员,就是个瞎胡闹的主,任意妄为,还挑人?想毒谁就毒死谁?”

9

叶鸣廊挺不解,自己现下,是在坐牢?

他扫视了一圈,屋内陈设简陋但却整整齐齐,吃喝用度样样不少,还日日有个小丫头进来打扫,除了门口站着两位魁梧的西夷兵,倒跟住客栈是一样的光景。

茶水里应当是有软筋散的,叶鸣廊试着从窗口跃出,脚下却似坠着重物,勉力一跳,却被一道强劲掌风隔空打了一掌,逼着他跌回了椅子里,有个声音已经懒懒散散随夜风飘来,“总不至于几个时辰没见我,叶郎就要跳楼自尽吧?

说话间,窗棂上已经坐了个人,白衣白衫映着窗外银白的月色,如果不张嘴倒也是仙人之姿。

只可惜,让这货不张嘴是断断不能的,“这妆怎么就卸了?可惜可惜,叶郎,你莫不是……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婵娟纱帽罩?”

叶鸣廊怔了下,“你胡说什么?”

江上吟表情很是玩味,又带着几分认真,眉眼间一派英气,俨然淑俊俏贵公子,“那么——”

他拖了个极长的音调,若有所思道:“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哈哈,你可别告诉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你扮观音。”

叶鸣廊脸色有一瞬间的青白。

很快他回神过来,一扬下巴,表情鄙夷道:“我们陈国国风开放,莫说环痕了,纵是钗裙,男子也可扮得!”

“原来如此——”江上吟尾音拖得很长,笑得如沐春风,“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么?”叶鸣廊横了他一眼。

“没什么。”江上吟侧头看叶鸣廊,满眼落拓气,轻松笑道:“不管怎样,有且只有一个你,只要是你,对我而言,不仅可以,简直妙极。”

10

这几日每天江上吟都翻墙来看叶鸣廊,有时候带东郊的点心,有时候带西城的小玩意儿,最离谱的是有天竟然带了一朵花来,插在叶鸣廊鬓角,得意说这是鹰愁涧的银叶葛。

“这银叶葛啊,专治气血两亏,你不是用了青云梯?正好对症!”江上吟懒散笑着,唇边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

不等叶鸣廊客气,江上吟撇撇嘴,少根筋道:“你也别客气了,反正你欠我的,多了去了,我啊,就希望这么欠着,欠得多了,就还不清了。”

叶鸣廊懒得和他计较,只好岔话道,“夜闯都督府?你小子莫不是脑子缺根弦儿?”

江上吟毫不在意地挑挑眉,干净利落地从窗上翻下,“在下不来看看,怎知叶郎在这里做压寨夫人?”

“你胡说什么?”

“哪里就是胡说了,金屋藏娇也不过如此了,在下可从未见过如此对待敌囚的,倒像是养着祖宗。”

叶鸣廊没好气,“快带我出去。”

“出去?”江上吟颇不解地皱眉,“这里不好吗?”

“好什么好?!西夷要攻陈国都城了!凌沧洲再不死,陈国就灭了!”叶鸣廊怒斥道。

“叶郎又要去刺杀?”

“国仇家恨,焉能不报?”

“那你就更不能出去了。”江上吟眼神沉了下来。

“那我自己出!”叶鸣廊说话间又要去爬窗。

江上吟出手如电,两人很快缠斗在一起,走了十来招叶鸣廊就落了下风。

叶鸣廊突然往后面窗口虚晃一下,江上吟一惊,生怕叶鸣廊坠下去,脚下瞬间没了章法,只笨拙伸手去抓,谁知叶鸣廊侧身躲开,一记手刀劈到江上吟侧肩。

这一招叶鸣廊不过用了七分力道,加之服了软筋散,对于高手江上吟而言不过是个痒痒挠,谁料,江上吟突然软倒下去。

叶鸣廊的另一掌停在半空,江上吟面色青紫,刚才中了掌的右肩竟开始渗血,片刻弥散开来,整个肩膀血色淋漓。

叶鸣廊显然也懵了,他绝不相信自己这一掌功力如此之烈,唯一的解释就是——

“江兄,你受伤了?”叶鸣廊陡然拔高了声音,说着伸手要去撕江上吟的衣服。

江上吟面色更加惨白了几分,也顾不上什么玉树临风了,几乎是慌不择路,手脚并用往远爬了几步,两只手死死拽着领口。

叶鸣廊皱了皱眉。

看到叶鸣廊的神色,江上吟故作轻松地笑了下,“这光天化日……”,他尴尬看了下外面月色,“叶郎想扒在下衣裳,只消说一声,在下求之不得,正好给你掌掌眼……”

叶鸣廊未再强求,只一双眼睛晦暗莫辨地看了眼江上吟,突然一笑,“我去睡了。”

11

这一夜,叶鸣廊恍恍惚惚,睡得并不踏实,他反复告诫自己,莫要庸人自扰,可是……

后半夜,叶鸣廊被嘈杂的人声惊醒,“走水啦!走水啦!”

他翻身起来,推窗一看,这郁孤台地势极高,下面已是一片火海,惨叫声、扑火声、吆喝声、泼水声、犬吠声不绝于耳,于这一片纷乱中,叶鸣廊忽闻一声尖锐的破风声——

他灵巧一闪,果然,一支羽箭“铮”一声钉在他刚才站的窗棂边。

不妙。

他猛地往后一撤,窗口已经跳入几个黑衣人,叶鸣廊心念百转,太不寻常了,按道理,自己已被囚禁在郁孤台上,五洲都督即便要杀他,也完全没必要费这番周章,找一些蒙面人来杀自己,可自己多年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还有什么仇人?

难道之前那几拨杀手并不是凌沧洲指派?

还能是谁?

杀手们欺身而上,毫不花俏,招招致命,叶鸣廊腿脚发软,只勉强退了几步,稳住身形,“你们是谁?”

来人显然无意理睬,一阵剑气已然扑面。

“叮——”剑气相击之声极为刺耳,叶鸣廊眼前一黑,待恢复清明时,面前已挡了一人。

凌沧洲背对着叶鸣廊,所有命门全无遮蔽。

他的身上有一股极淡的药香,背影挺拔,身形颀长。

他似乎毫不在意身后站着一个多次刺杀自己的杀手。

凌沧洲神情冷漠,脸上寒气笼罩,“没听到这位贵人问话?为何不答?”

杀手们互相看了眼,不知是忌惮这位活阎王凶残的恶名,还是眼前的这番气势,竟滞了一刹,才一起杀了上前。

叶鸣廊没看到凌沧洲的步法。

下一瞬黑衣人像是中了九耀天雷,全无反击之力,轰地倒地。

“原来你不是只会轻功?”叶鸣廊没想到凌沧洲身法如此恐怖,他即便左手用剑,也快常人百倍。

还有那天,他分明中了毒……

凌沧洲回头,面沉如水,若不是眼睛黑得发亮,倒像个纸扎的人偶,并不是不好看,反而是过分好看,让人觉得不真实,没了活气。

他张口回答,那一瞬间竟让人觉得能被他回应,似乎也是个恩赐。

“都会一些,否则早死了。”

还是那个轻飘飘的声音,并不是中气不足,只是透着倦。

“你还想杀我吗?”凌沧洲问。

见问,叶鸣廊恨意蓦地被激起,“那是自然!”

“那你等等我,等我的承诺达成了,我便遂了你的意。”凌沧洲像是在讨论今天吃了什么那样随意。

“你真是……?”叶鸣廊看着凌沧洲出门,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凌沧洲脚下顿了顿,“自然。”

“一个姑娘家,照顾好自己。”这是凌沧洲最后一句话。

12

叶鸣廊在这里被囚禁到了秋天。

锦衣玉食地“囚禁”。

只不过吃的喝的都是按女子准备,连洗澡水都是泡了花瓣的。

是的,他不叫叶鸣廊,而是叶敏琅。

若是陈国都城未破,还可以叫她“敏琅公主”。

只可惜,都城破了,连弟弟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她还记得许久之前父王遇刺的那日,十二岁的阿弟抱着父王的尸首咬牙切齿,“本王一定要杀了凌沧洲!”

说罢甩掉孝衣就要往外冲,她一把拉住阿弟,那是陈国最后一点血脉了,于是她红着眼睛吼,“要去也是我去,你还是个孩子!”

这一去,就是半年有余。

贼人未灭,故土已离,那时都城还未破,弟弟还有一帮拥戴旧臣,不知今日,都城破落,故人又在何处。

自那日凌沧洲回去之后,他连下三城,剑指京师,都城像是泥塑一般,一夜倾覆。

陈国,终是灭了。

沧浪峰以西,自此皆属西夷国。

立秋未至,叶敏琅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

她将一柄匕首日日擦拭,总能想起赠她匕首之人欠揍地笑,“叶郎一个风流人物,为何要用这笨重物什,在下有一精致匕首,你求我啊,求我我便赠予你,日常防身啊最好不过,藏在靴子里,或者裙子……呃袍子里,谁惦记你,你就招呼他那里……”

有人越窗而入的时候,茶刚刚烹好。

袅袅白烟间,叶敏琅抬头,倾国倾城绝色美人递了茶过来。

江上吟缩着脖子端着肩,笑吟吟坐下,见叶郎这番打扮倒也不惊讶,问也没问,只瓮声瓮气赔不是,窝窝囊囊道:“前阵子去了一趟西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好一派潇洒风光,简直惬意,这才没来看你,昨儿个一回来,今儿就过来了,我还给你带了礼物,西域有一种牛,通体金毛……”

“你是去养伤了吧?”叶敏琅脸上带着笑,只是全无血色,像是个红颜骷髅。

江上吟的瞳孔蓦地收缩,脸色霎时惨白。

他极慢极慢低下头去,左腹一片血色淋漓,一柄匕首正插在那里。

那柄他送的匕首。

一口血呕了出来,他吃力抬起头,叶敏琅死死瞪着他,胸口剧烈喘着粗气,眼眶红如鲜血。

一滴泪倏忽划过她的脸。

江上吟伸出手去,叶敏琅猛地往后一缩,却又退无可退地被挤进椅背。

一双枯瘦的手死死掐着扶手,她眼神怨毒,盯着江上吟伸过来的手。

那只冰冷的手,慢慢地、温柔地,擦掉了那滴眼泪。

那双不知道结果了多少人的手。

江上吟苦笑了下,硬撑着往后退了退,他的下巴上都是血,喘息道,“你都知道了?”

“你说的是哪一件?是你杀我父母,还是你灭我陈国,是你自导自演当双面人,还是你作壁上观看我像个笑话?凌大人,把我当猴耍,你开心吗?”叶敏琅笑出声来,凄声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的命那么苦,是因为老天要让我遇见你,遇见你这天大的福气,我得用多少福报去换啊,可是……”

她叹口气,笑出泪来,“哈……原来啊,老天觉得,我还不够苦……”

“为什么骗我?”叶敏琅神色惨然突然怒吼道。

那个无所不能的矜贵公子如今失魂落魄,他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我,从未骗过你,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叶敏琅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突然狂笑起来,“凌大人,可我,不想跟魔头在一起。”

她神色癫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哪有什么花好月圆,不过是满目荒凉。

断壁颓垣,亲人死,故土灭,这痛苦真真切切,世人谤,爱人欺,所有好光景却是镜花水月,她早知真相,只是真要面对,却还是皮剥肉离,椎心泣血。

一朝沦为亡国公主,她扮成宦官去复仇,却被敌国将军撩动心

“你觉得自己演得很好?这两张脸,哪张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嗯?”叶敏琅贴近江上吟,面色狰狞。

江上吟说不出话来,那把匕首是他赠的,削铁如泥,疼得厉害。

“中秋夜,凌沧洲簪着和江上吟同样的簪子,你知道吗?我的刀,刀伤棘手,久久不愈,所以你的肩膀一直在渗血,这就说得通凌沧洲和刺客对招用的是左手了,你送我银叶葛,你说我用了青云梯,此药可以疗伤,可我似乎从未告诉过你,我用过什么招式。”

原来关心则乱。

“你那时……就……知道了?”

“那么多的佐证放在我面前我不愿信,直到……刺客那夜,凌沧洲那番形容绝不像是中了毒的样子,而这毒药是你给的,如此明显我仍然不信,可你知道吗?那时,他身上有一味药香,那药,便是银叶葛。”

江上吟扶着腹部瘫了下去,脸色急速灰败下去,他说不出话来,满嘴的血里勉强听得见敏琅两个字,不知他哪来的力气,拼命往前拾了拾,抓住叶敏琅的裙角,“不,不要去,找,找你的,旧族。”

13

江上吟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一个小男孩缩在墙角,周围的人,没有脸,只有一团雾气,男女老少皆有,但动作整齐划一,均是指着小男孩,骂声震天。

“烧死他!”

“对!烧死他!”

“皇族?狗屁皇族,他爹不过是个草莽,先皇狩猎时,瞎猫碰了死耗子,偶然救了先皇罢了。还真当自己血统尊贵啊!”

“烧死他,天降异象,蓬星袭月,钦天监测过,他的生辰逆了天道!”

“对!京中大疫,定是这妖精作祟!”

“儿啊,你弟弟妹妹们还小,不如……爹对不起你……”

“朕倒是很喜欢阿吟那个孩子,不过,钦天监……毕竟是天意,作为天子,到底不能逆天。火刑吧,顾念其父深明大义,这侯位,便还是留着吧。”

那个小男孩恐惧,慌乱,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错,世人都想让他死。

炽烈大火中,他害怕地直哆嗦,“阿爹阿娘,救我……”

他想起来了,他们不会救他,他们还有弟弟妹妹,还有荣华富贵。

可是,还有谁救他呢?

火舌已经烧到了他的脚踝,撕裂的痛苦像是煅烧进他的记忆,终生难忘。

一片纷乱中,一个脆生生的女童声音,“灭火!你聋了吗?”

“公主,这是陛下……”

“公主,不可进去!火势危险!”

“公主!”

晕倒之前,小男孩隐约看见一个鹅黄的影子,听见侍卫疾呼:“敏琅公主!”

再醒来时,已在陈国西夷边界,太师许荆湘发须尽白,“敏琅是老朽最宠爱的弟子,她的忙,老朽自是粉身碎骨也是要帮的。往西就是西夷,生死由命吧,孩子。”

那时许荆湘身侧放着一把长刀,见小男孩多看了几眼,便呵呵笑道,“倒是有心赠与你,只可惜这刀已经允诺给那野丫头,若是有缘,日后定然亲自锻刀相赠。”

梦里光怪陆离,几个转合便到了西夷王庭。

男孩已经很高了,此刻裸着上身,身上全是鞭痕,他咬着牙,剑眉倒立,眸中精光内蕴,“大王,小人与陈国不共戴天,自然愿意杀回去。”

“那孤王就将你养父留在王庭效力,你帮孤王领兵东征可好?”

男孩攥紧拳头,垂着头表情阴骘,但口气却是乖顺异常,“谢我王圣恩!”

后来的梦很模糊,不断地杀伐,不断地流血,一柄剑一张弓,从西杀到东,耳畔是大王的话,“若是得了陈国,我便放你和你养父归隐可好?”

梦里的风很大,那人使了青云梯上来,一柄大刀立刻让他眼前一亮。

离开陈国他才知,太师许荆湘不仅博闻强识,更是兵器高手,锻得一手好刀。

尤其是他淬得寒铁所制“鹭点烟汀刃”,刀型浑厚,但重量极轻,刀刃凌厉,刀气自如,乃是绝顶神兵。

更令人叫绝的是,因鹭点烟汀刃材质特殊,但凡形成伤口,久久不愈,且伤形特殊,极易识别。

他一眼认出那是鹭点烟汀刃。

那人靠近,他几乎毫无理由地就觉得那人便是敏琅公主。

他甚至从未见过公主,可有个声音告诉他,那就是敏琅。

敏琅中箭,他泅到河里捞她上来,他没有认错,这位杀手,是个女子。

肩膀上鹭点烟汀刃的伤口刺疼,可他是从未有过的开心,因那人,曾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暖色。

那时,他也是从未有过的瞻前顾后和胆战心惊,因为前一日,他才刚平了陈国第二重镇。

下一步,便是陈国皇城。

聊作安慰的是,成年之后,那张人皮面具他从未摘下,或许,他可以用本来面目,靠近心中最暖的光。

14

陈国国祚314年,历任8朝帝王,其中男女各半。

纵观历史,陈国女皇代代励精图治,海晏河清,天下昌隆,因此陈王立储,不吝男女。

这是叶敏琅入了狱才知道的道理。

那夜她杀了凌沧洲,偷了翎羽,以暗号联系到了阿弟,阿弟携一干旧臣,偏居南方一座城池,据险死守。

阿弟来的时候,金袍曳地,十五岁的少年器宇轩昂,落拓不羁,居高临下看着披枷带锁的姐姐,“没想到,你还能回来。”

“阿弟,我是你阿姐啊!”叶敏琅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她已不认识的少年。

“阿姐?生于王室,那还有什么兄弟姊妹?”叶敏修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阴恻恻地捂了捂嘴。

“父王死了,难道,难道不是你我相依为命?”叶敏琅听得见自己声音的颤抖。

“朕让父王死,可不是为了和你相依为命。”叶敏修露出个阴毒的笑,一字一顿补充,“朕的好阿姐,你可真是天真。”

叶敏琅大吃一惊,蓦然变色,“你说什么?”

阿弟噗嗤一声笑,“怎么?脑子不好,耳朵也不行?朕说,那老头死了,被我杀的。”

像是被一把尖刀伸进脑袋中好一通搅和,她觉得难受到恶心。

“为什么?!父王一向疼你!!”叶敏琅簌簌颤抖,心神俱裂。

“疼朕?为了个妃子,就要废了朕!那时年幼,谁不好奇那些丰乳肥臀的胡妃?”

“所以,你就杀了你的父亲?!你简直丧心病狂!还嫁祸给……”

“哟,这就丧心病狂了?朕还准备拿我阿姐的头誓师呢。”叶敏修笑得合不拢嘴,“凌沧洲丧心病狂,三年前杀我父王,三年后杀我王姐,此仇不共戴天。这口号,响亮么?”

“你怎么变成这样?!!”

“变?哈哈哈,朕一直都是这样。”叶敏修支起身子,笑声阴森可怕,如同夜枭。

“父王算什么东西,你算什么东西,凌沧洲又算什么东西,只要我叶敏修想要的,还从没有失手的。”

原来心死是这种滋味,叶敏琅如遭雷击,“所以,在西夷杀我的,其实是你。”

难怪那些杀手的招式如此熟悉。

叶敏修又展颜而笑,“当时派你杀凌沧洲,只是希望你被凌沧洲所杀,五洲都督,哪里是你这种废物能够刺杀的,朕这是攘外先安内罢了。”

“谁料……”叶敏修嘲讽一笑,“你虽然废物一个,居然运气不错,一而再再而三逃脱,所以,朕就只好派亲卫去料理你这里了,王姐,你可真会给弟弟添麻烦。”

“你不远万里,要杀我?”叶敏琅心口骤然一痛,“你这么恨我?”

“啊呀,你好烦啊,”叶敏修皱眉,极为不耐的口气,“朕说了,朕不恨你,只是你碍着朕了,路上一块石头挡着你的路了,你一脚踢开,赶路罢了,恨那石头作甚?”

那一刹,叶敏琅觉得自己这半年,果然像个笑话。

为阿弟杀敌,敌人把她耍地团团转,而阿弟,居然时时恨不得她死。

那一瞬,叶敏琅觉得心擂如鼓,一道天雷轰开天灵盖,四周虚空,光怪陆离。

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15

五洲君杀到偏都的时候,只过了五日。

黑云压城,城外密密层层的军队绵延至百步开外。

凌沧洲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银甲,背一柄银弓,示意军队攻城。

他顶着江上吟的面皮,那是他真正的脸。他从来不想骗敏琅。

城头上,叶敏修拄着头,“阿姐,誓师的时候到了。”

烈烈风中,凌沧洲眉角跳得厉害,城墙上那人被绑在旗杆上,轻飘飘像是纸人,她垂着头,没有半分活气。

凌沧洲脸色大变,叶敏修叽叽咕咕笑个不停,“看来我的消息没错,你喜欢我阿姐。原本还有点忌惮,现在啊,不怕了。好好一个聪明人,爱情这种劳什子,沾它作甚?”

叶敏琅抬起头,正看进凌沧洲眼里,他居然还活着?

她的眼里死水一般,一丝皴纹也没有,看到他时微微一动,又归于死寂。

“你想怎样?!”凌沧洲厉声喊道。

叶敏修喜笑颜开,“你上来,做我的俘虏,换她下去。”

只要凌沧洲在手,郁孤城何愁?西夷何愁?天下何愁?

“好!”凌沧洲几乎没有思考,作势就要卸了刀枪下马。

“江上吟!”

听到这个声音,凌沧洲心里咯噔,忙循着声音去看那人,叶敏琅在罡风中飘飘晃晃,不知怎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凌沧洲耳中,“你不要假好心,我叶敏琅今日全拜你所赐,若没有你在陈国攻城略地,我父王不会死,若不是你在郁孤城欺我瞒我,我的心不会死。在你心中,权力、欲望、陈仇旧恨重于一切!我不要欠你,我绝不欠你,你滚!”

叶敏修挑眉,笑得和煦,冲着城楼下笑道:“姐夫,肚子上的伤还没好吧?我姐这是心疼你呢!她早知我父王不是你杀的呢,你要是不上来,也行。”

说着他拔出剑来,笑吟吟道:“我这一刀下去,她可就摔成肉泥咯。”

“你敢!”凌沧洲心急如焚,一把银弓捏得咔吧咔吧响。

“你看我敢不敢。”叶敏修笑意不减。

说着,叶敏修看着旗杆上的阿姐,手起刀落,锁链被斩断,他一把抓过叶敏琅的头发,“阿姐,姐夫是个孬种呢。不逼他一把,看来是不行呢。”

电光火石之间,凌沧洲拔箭、拉弓,一支黑翎箭像是闪电一般,“嗖”一声离弦而去,尖锐呼啸一声,转眼间一闪而过。

叶敏修蓦地回神,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光飞来。

敏琅没有考虑,飞身一扑,飞挡在阿弟身前,那道黑光消失在她的胸前。

像是一阵惊雷打入体内,敏琅一声惨叫,生生被箭钉在木桩上。

接着,鲜血涌了出来,那一刹敏琅看不见也听不见,眼前一片红光。

于这朦胧之中,她听见撕心裂肺的凄声惨叫。

“——敏——琅——”

黑压压的甲兵按住叶敏修的时候他像个被抽了魂的傀儡,面色惨白,嘴唇嗫嚅,“他们,那些狞臣……他们告诉我,你们都想要我死,天下都想要我死,可是,可是,你们怎会为了我死,父王是……你也是……”

那时父王还没死,他苦笑着,“阿修,把刀拔出来一些,你这样……刀伤太深,仵作一看,就知道,就知道……”

父亲呕出一口血来,“就知道,是近距离,被,被熟人杀的……”

叶敏修扭头看阿姐,像看见凶神恶鬼一般,面色惊恐,吓得哆哆嗦嗦,“你居然……愿意,为我死?”

那些年,他一个人周旋于权臣之间,小小年纪,无枝可依,听到的看到的,全是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他以为这世间原本如此荒凉粗砺,他却不知抛去兽性,终有人把他搁在心尖上。

可终于太迟了。

凌沧洲扑上去,用尽全力抱住敏琅软倒的身体。

“敏琅……”

凌沧洲声音颤抖,悲声泣说,“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骗过你……这十年间,唯有你见我的脸,你问我有什么秘密,我确实年少喜欢一女子,爱而不得……敏琅,你救过我,你还记得?”

叶敏琅盯着天空,那血像是不会枯竭,汹涌而出,染红了胸前。

她的眼神逐渐开始混沌,“我当时救你,并非偶然。”

她的眼神极慢极慢地回到凌沧洲的脸上,“我年少时,也有一倾心的少年。”

“只可惜……”她慢慢笑起来,“我给了你两刀,你救了我两次,这一次,我们终于谁都不欠谁了。”

16

又三年。

这世上已无“陈国”二字。

江湖的风烟吹不进朝堂,金殿的琉璃照不见江湖。三年而已,却已让英雄隐了名字,美人化作白骨。

郁孤台上早已换了主将,昔日五洲都督的风光似乎很近,却又实在很远。

提起他来,人们会说,“哦,他呀……”

却到底无法将评语说完。

郁孤城往西百里,有座御鹤山,山高百仞,常年积雪,连野兽都到不了山顶。

满天白雪中,一黑衣人在雪中深深浅浅走着,他腰挽大刀,容貌清癯,看似不过二十出头,却一头银发,与雪色一般无二。

他已在这深山里寻了两年。

寻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

这灵药载于一古籍之上,那古籍刻在一兽骨之间,那兽骨掘自于一枯井之中,那枯井隐藏在一荒园之内,那园子,唤作“镜花”。

他就这样寻了数年。

那雪山的梅花开了落,落了开,千山暮雪,万里寒云,他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年。

刺目的雪光之中,他晃了晃,一头扎进了雪里。

目眩神迷之际,忽见一女子,巧笑倩兮,白衣曳地,缓缓伸出手来。

他大喜过望,猛地伸出手去。

惊了那一树红梅,梅花簌簌落下,一时缓,一时急。

你还记得那时我的话吗?

“这西夷蛮子杀人越货茹毛饮血暴虐成性,绝对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下场。”

梦中梦,身外身,谁曾料,居然一语成谶。(原标题:《郁孤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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