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22年4月12日在北海道南部的“民族共生象征空间”拍摄的展示图片,图中显示的是拍摄于昭和初期的阿伊努人群舞。(新华社记者华义/图)

长期以来,日本一直以“单一民族”国家自居。直到2019年4月,日本国会参议院以多数赞成票通过《阿伊努民族支援法》,第一次以法律形式承认阿伊努人的“原住民”身份,并对阿伊努人进行“文化补贴”。

“为什么(日本)政府不道歉?”阿伊努族老人清水裕二(Shimizu)依旧不满,“日本人强制殖民,还消灭了我们的文化。他们甚至不承认这一点,就想把我们变成博物馆里的展品。”

为了复兴北海道原生的阿伊努文化,日本政府不惜巨资建设“民族共生象征空间”。但阿伊努人并不满意:《阿伊努民族支援法》只致力于旅游观光业,却对民族自决权、民族教育权等只字不提。

“民族歧视从未消除”?

走进位于北海道的白老町,仿佛走进一座以阿伊努人为主题的历史博物馆,不仅陈列展示了服饰、刺绣、木雕等阿伊努人创作的艺术品,还仿建了多个阿伊努村落。

“对明治时代的阿伊努人血泪历史几乎没有提及,它只不过是一座旅游设施。”清水裕二还公开批评说,民族歧视从未消除,没有道歉,更没有反思,“民族共生象征空间”更是以和族的视角叙述阿伊努人的历史。

按照“民族共生象征空间”官网的介绍,该设施由博物馆、国立民族共生公园、慰灵设施等组成。其中,慰灵设施展现了从日本各高校征集而来的1287具阿伊努人遗骨。

日本社会普遍存在“与死人共生”的生死观,却与阿伊努人“入土为安”的死亡文化格格不入。在国立民族共生公园内,还有传统舞蹈等娱乐表演,不时传来观众的嬉笑声。

“民族共生象征空间”的门票全价为1200日元(约合人民币61.68元),学生可享受半价优惠。民族历史遗迹被商业化和娱乐化,这引起了不少阿伊努人的不满。

在日本广播协会(NHK)的一项问卷调查中,60.5%的受访者也认为“民族共生象征空间”没有尊重阿伊努人的民族自豪感。

歧视阿伊努人被认为是日本社会的顽疾。2016年5月,日本内阁官房阿伊努综合政策室发布一项民调结果显示,72.1%的受访阿伊努人认为仍受到歧视和差别对待,涉及职场、学校等多个社会场景。

清水裕二说,他小时候在学校常遭同学的霸凌,被蔑称为“野人”“原始人”。

“阿伊努”和“啊、狗”在日语中的发音接近。正因如此,2021年3月的一档日本电视节目中,一名参演嘉宾故意借这种“发音梗”歧视阿伊努人,一度引起后者强烈的抗议。

尽管72.1%的阿伊努人认为“受到歧视与偏见”,但日本政府的民调还显示,50.7%的日本人认为“不存在对阿伊努人的歧视与偏见”,还有部分受访者不知道阿伊努人的存在。

现实社会生活中,多数的阿伊努人倾向于隐藏自己的族群性,或者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族源,导致难以对现存阿伊努人进行精确的人口统计。

近年来,日本政府也在尝试统计境内究竟还有多少阿伊努人。2006年12月,日本总务省发布《北海道阿伊努人生活实态调查》显示,东京都大约有2700名阿伊努人,北海道则生活着23782名阿伊努人。

但是,2017年1月的“北海道阿伊努生活实态调查”却显示,只剩下13118名阿伊努人生活在北海道。短短10年间,北海道阿伊努人减员近一半?

北海道阿伊努人协会认为,该族群的实际人数要比官方统计数字多,因为2017年调查的民族标准不仅要求具有阿伊努人血统,还要求个人身份认同也必须为阿伊努人。

不同于中国、印度等国家“大杂居,小聚居”的民族分布特点,日本阿伊努人几乎完全跟和族混在了一起,几乎没有形成本民族独立或封闭的社区。

长期的民族融合,尤其是与和族的通婚,现存血统纯正的阿伊努人已经非常稀少。

北海道阿伊努人协会估计,阿伊努族人口大约为20万人。北海道大学的阿伊努研究员杰弗里·盖曼(Jeffry Gayman)也认为,阿伊努族的实际数量可能是官方调查的10倍。

“过去,日本社会对阿伊努的种族歧视很严重,导致阿伊努人不愿承认、不敢承认自己的民族。”札幌大学教授本田优子长期致力于阿伊努文化研究,“现在,越来越多人会听到阿伊努人说‘爱努酷毙了’。”

“爱努”是阿伊努在日语中的近音,不少年轻人为自身的阿伊努血统引以为傲,并希望将民族文化传承下去。但是,新的困难接踵而来。

消失的民族文化,贫穷的经济生活

多数阿伊努人已经不会讲本民族的语言,也不懂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

2009年8月,阿伊努语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濒危语言”“将要消灭的母语”。当时,能说一口流利阿伊努语的不足百人,阿伊努人只能用本民族语言进行一些简单的会话,多数不会说、只能听。

“从明治时期,日本政府就把阿伊努人视作‘旧土人’,实施民族同化政策。”清水裕二认为,在同化过程中,阿伊努族的人口和语言首当其冲。

1899年颁布的《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规定,阿伊努人必须学习日语,采用日本名字,甚至严禁任何狩猎、渔业、祭祀等传统行为。

从日本言语学会的研究报告来看,阿伊努族在兴盛时期一度有19种方言。如今,只剩下两种。

语言认知通常被认为是民族文化身份构建的基础。随着语言的消失和人口的减少,阿伊努逐渐成为“消失的民族”。

二战后,阿伊努人开始走向民族抗争并在上世纪90年代走向高潮。1992年12月,一名头戴花纹帽、身穿民族服饰的老人登上了联合国大会的讲台。

他就是野村义一,时任北海道同胞协会理事长。在联合国的演讲中,野村义一控诉阿伊努人在日本被剥夺居住地、被否定传统文化,并要求恢复和保护阿伊努人领地。

“联合国《人权规约》中定义的少数民族,在我国不存在。”执政的宫泽喜一政府不仅否认了“野村请求”,还发表声明否认阿伊努人作为一个少数族裔的存在。

民族抗议运动此起彼伏,日本政府对阿伊努人的政策早就有所松动。从1972年开始,几乎每隔七年,北海道地方政府都会进行《北海道阿伊努人生活实态调查》。

同一时期,北海道民间的阿伊努相关研究和阿伊努语学习运动开始兴盛起来。大约10年后,北海道各地陆续出现了专门教授阿伊努语的学习班。

1987年秋天,北海道阿伊努协会还获得了北海道地方政府的资助。到了1996年,北海道已开设了14间阿伊努语教室,并扩散到日本各地。

阿伊努族文化历史研究,也成为日本学术界重要的研究课题之一。其中,早稻田大学、千叶大学、名古屋大学等高校还设置了阿伊努语等相关课程。

文化的进步,民族的抗争,也驱动着日本政府和国会在立法层面的松动。1997年,日本政府颁布《阿伊努文化振兴法》,并宣布终止1899年颁布的《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

这项“保护法”名为“保护”,实际上却执行民族“同化”政策,它规定阿伊努人是大和民族的“支脉”,并强制阿伊努人迁入所谓的“给予地”进行管制生活,禁说民族语言改说日语,强制阿伊努人改为日本和族姓名……

时隔百余年后,2019年4月19日,日本国会参议院全体会议以多数赞成票通过了新法《阿伊努民族支援法》,首次在法律中明确阿伊努人的“原住民族”身份,并创设旨在维持与振兴其独有文化的补贴制度。

这也是日本政府首次以法律形式承认阿伊努人的“原住民”地位。在1992年12月的“野村演讲”后,日本政府一度声明该国并不存在“联合国《人权规约》中定义的少数民族”。

进入新世纪以来,国际社会保护原住民运动日渐高涨。2007年9月,第61届联合国大会以压倒性多数通过了《土著人民权利宣言》。次年6月,日本政府迫于国际压力第一次承认阿伊努人为原住民。

尽管获得了原住民身份的认可,但阿伊努人仍面临着经济、文化层面的危机。其家庭收入和儿童入学率不高,都跟其他日本国民有着明显的差距。

从北海道地方政府公布的调查情况来看,当前,不少阿伊努人生活相对贫困,其生活保护率是北海道平均水平的1.5倍,更是日本全国平均水平的2.5倍,大约7成受访者表示存在经济困难。

日本的生活保护相当于中国的最低生活保障政策。不少阿伊努人的生活依赖政府和社会救济,其受教育水平也普遍偏低。从最新的《北海道阿伊努人生活实态调查》来看,阿伊努人的大学入学率很低,不到全国平均水平的一半。在希望进入大学学习却无法实现的阿伊努人中,有四分之三的受访者表示弃学理由为经济困难。

日本政府则希望,通过制定新补助金制度和发展旅游观光业改变阿伊努人的经济状况。但受新冠肺炎疫情等多种不利因素影响,“民族共生象征空间”等旅游项目的收益并不明显。

按照日本政府的计划,还将进一步简化阿伊努人从国有林获取举行民族仪式所需的木材,并允许其以传统方式在河川捕捞鲑鱼。

在殖民主义的夹缝中生存

时至今日,日本东北部不少地名都来源于阿伊努语。200万人口的札幌原意为“大的河谷”,小樽的意思是“沙川”,名寄则是“乌鸦出没的地方”。

在1899年之前,阿伊努人过着男耕女织、狩猎捕鱼的传统生活。大约从公元12-14世纪的镰仓幕府开始,居住于本州的日本和族人开始进入阿伊努人生活的“虾夷地”,开垦土地,经营商业,冲击了靠渔猎为生的阿伊努人的传统生活方式。

随着双方冲突的加剧,1457年,阿伊努人与和族人发生激烈对抗。最终,阿伊努人因为寡不敌众被室町幕府的武士镇压下去。

俄罗斯势力的东扩,则加速了日本吞并阿伊努人家园的步伐。从1760年代开始,俄罗斯渔船更加频繁地进入千岛群岛。阿伊努人向俄罗斯航海家和企业家学习使用火器、繁殖牲畜、种植蔬菜,甚至接受了东正教的洗礼。

1770年代,俄鄂霍次克港口行政当局指示商人舍巴林,要劝说千岛群岛南部居民加入俄罗斯国籍。1779年,沙俄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发布诏令,在千岛群岛上,凡是未经过圣彼得堡许可的实物税及其它一切苛捐杂税一律废除。

沙俄的举动,更是促使日本明治政府加紧制定《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1899年,法案颁布后,日本政府开始没收阿伊努人的土地、禁止阿伊努人捕鱼狩猎。

“这部假惺惺的所谓保护法徒有虚名。”在著作《阿伊努的呐喊》中,日本社会学家荒井源次郎谴责这部殖民法律。

如今,阿伊努人及其所生活地区的历史和管辖权,已成为俄日两国“北方四岛”争端的焦点之一。

对于阿伊努人的大规模殖民同化策略,其实可以追溯到18世纪末期,德川幕府就派出官吏统治北海道,开辟了十几个渔场,实行同化政策,要求阿伊努人剃须、洁发、穿和服、按日本方式改名换姓。

在《阿伊努民族抵抗史》一书中,日本历史学家新谷行认为,明治政府打压阿伊努人的政策可以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在经济层面夺走阿伊努人的土地,二是禁止阿伊努人的传统习俗。

1869年,明治天皇迁都江户,并将新都更名为东京。同一年,明治政府又在没有协商的情况下,将阿伊努人世代居住的“虾夷”纳入“皇土”范围内,并将其改名为“北海道”。

明治政府还向北海道地区大规模移民,还将阿伊努人的土地直接拨给新迁入的日本移民。十多年后,北海道的人口迅速超过100万人,原住民阿伊努人反而成了少数民族。

1899年颁布的《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只是将明治时代对阿伊努人的歧视合法化。在酝酿过程中,法案对于阿伊努人的称谓也是几经讨论,最后仍用“kyudo-jin”的说法,大意为“泥土之人”。

由于受到《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制度性的歧视和打压,不少阿伊努人担忧在读书、就业、晋升等方面受到歧视,不得不隐藏起少数民族身份。

起源成谜

从长相来看,阿伊努人依旧保留着明显的族裔特征:发稠密,鼻垂直,眉突出,眼圆而深陷,睫毛长而分歧,脸和全身多毛,不同于和族人,阿伊努人明显具有欧罗巴人种的特征。

在中国先秦典籍《山海经》中,阿伊努人生活的“虾夷地”又被称为“毛人之国”。据日本史料记载,阿伊努人在公元5世纪被称为“毛人”,其毛发浓密,脸上和身上的汗毛都很多,身材矮小,成年男子升高大约在1.6米左右。

“他们是狗,不是人!”1878年第一次跟阿伊努人相遇时,英国女探险家伊莎贝拉·伯得(Isabella Bird)的翻译Ito先生直呼。相比之下,伯得的评价要礼貌很多,“令人称奇的野蛮人”。

对于阿伊努人的族源,学术界近年来开始变得众说纷纭。编纂于公元720年前后的《日本书纪》就有较详细的记载,“东夷之中,有日高见国。其国人,男女并椎结文身,为人勇悍。是总曰虾夷。亦土地沃壤而旷之,击可取之。”

中国和日本史学界的传统观点认为,阿伊努人就是古代“虾夷人”的后裔。但是,1950年3月,多名日本考古学家对中尊寺金色堂的“虾夷人”统治者奥州藤原氏的遗体进行调查,并没有发现其有阿伊努人的相关特征。

近年来,一些考古学家又利用DNA等遗传技术研究发现,阿伊努人具有非黄种人的特征,可能来自中亚和高加索地区。按照推测,阿伊努人可能是在冰河纪末期被海洋隔断出路的一群晚石器时代人,先是定居在岛上,后来逐渐与亚洲裔人融合。

日本科学家的基因测试则发现,阿伊努人的DNA与琉球人接近,并因此推测阿伊努人可能是日本远古时期绳纹族的后裔。

几经抗争,阿伊努人已经获得了原住民的身份,但其民族起源又成为一个新的谜团。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熊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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