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你好,此时此刻,我坐在餐厅里,坐在壁炉周围,燃烧着炽热的灯光,木头烧得红红的,火焰舔着火炉的顶部。真暖和。

灯光昏暗,墙和地板是青灰色的水泥,墙角有胳膊粗的蜡烛堆簇在一起,摇曳着温红的烛光,营造出一种幽静遥远的感觉,真叫人昏昏欲睡。

但,实在舍不得睡去啊,这里太美了,处处浸透着一种简约又古老的意境,壁炉旁堆着一截截手臂粗的原木,我们围着壁炉喝茶,茶几也是一块巨大的木头,茶水清亮,壁炉暖亮,如果对面坐的是对的人,就一起“对饮到天明”吧!

这里是黄河宿集,宁夏中卫的一个民宿集群。我住的地方叫南岸,名字带着一种蒹葭苍苍的水气,大约是黄河南岸的意思,这让我想起塞纳河的左岸,那个我一直想去却还未曾抵达的浪漫之地。

从黄昏到黑夜是一个很美的过程,餐桌布置好了,烛火一点点亮了,晶莹的玻璃酒杯映着摇摇曳曳的烛光,背景渐次幽深,远处的树与草都看不见了,篝火腾红,寂静深邃的夜被美酒与篝火点燃,我们围着篝火坐下谈笑,木柴噼啪作响,火光红亮炽热,身上一点寒意都没有了,对面的屋檐下,一个男孩子弹着吉他,女孩子打着手鼓,唱着歌,虽比不上手机里的曲子,但调子清悠柔缓,歌手有一把诚恳舒缓的嗓音,流露着淡淡的哀愁,就这么随着热乎乎气流,落在耳中,实在是很好的感觉。

我想好的歌手可以牵动听众的记忆与情绪,我们听歌,唱歌,都是在借助别人的词曲,表达自己的心声吧。随着这位歌手动听的歌声,大家都放下手中的酒,忍不住跟着唱起来,慢慢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与回忆中。

我们开始吃饭了,木质长条桌,上面零散着红枣、橘子,在烛光下很好看。烤肉串的香味弥漫,熊熊燃烧的篝火映得人们脸色通红。

草草杯盘,昏昏灯火,艳艳美酒,恋恋时光。

一、西北的铁汉柔情

浪漫属于黑夜,白日里,黄河宿集是另外一种感觉,粗糙,简单,但颜色温存,带着旧时光的印痕。

我想用四个字形容黄河宿集:铁汉柔情,他有星空下温柔缱绻的样子,也有白日里磊落阳光的风骨。

我们来到这里的过程曲折漫长。因为修路,车子拐到了一条临时修建的山路上,曲折颠簸得厉害,路上尘土飞扬,越走越险,我们被山夹在中间,摇摇晃晃走不出去,前路漫漫,看似毫无希望,转一个弯,看到了黄河,可是再转弯,就消失不见了。

不能轻易抵达的地方,总是能勾起人更多的兴趣。美丽的地方,有时候增加点难度,也更显迷人。黄河宿集就是这样,当我们转过最后一个弯,车子驶入一片野草遍布的树林,就看到了那个古朴原始的村落。

整个村子都透着一种古朴陈旧的趣味,外部全都是土胚房,虽然是新建的,但绝不刻意造新,家具、装饰、颜色浑然一体。这里汇集了5家名宿,飞鸟集、西坡、大乐之野、墟里,好像是一棵树的五朵花,每一朵都非常美,但趣味不尽相同。

黄河宿集的创始人陈祖品说,设计的初衷,就是在尽可能维持西北农村建筑风貌的基础上,创造舒适的居住条件,他们想做的,是尊重传统,复兴传统与再现传统。

这个过程比我们抵达这里的过程要曲折漫长许多许多。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摆设,每一处设计,都颇费周章。

我喜欢墙角那半截木头,灰白色,顶部有很短的叉,但中间有整齐的深深的刻痕,一圈一圈绕着,颇似古希腊建筑中那些宫殿柱子的雕刻。

有很多木雕,让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场非洲雕塑展,借助木头的形状纹理,在上面刻着简单的人面,眉眼粗糙又栩栩如生,主人大约是非洲木雕的粉丝吧。

还有很多瓮,就是以前农村家家户户都有的,里面插了大把的芦花,虽都枯了,到底毛茸茸的,有一种宁死不屈的气节,也还透着勃勃生机呢。黄河边上的芦花总是让我想起川端康成在《雪国》里提到的一种白茅草。果然,美丽的东西始终相通。

听说这里有一个书店,我就到处打听在哪里,心想这里处处与众不同,书店该是怎样一番趣味?果然,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惊喜,看到50~60年代北欧中古家具,非洲的木雕,东南亚的摆件,以及,很多好书。在这个民宿,这样的雕塑和摆件很多,乍一看毫不惹眼,但仔细瞧,每一件似乎都在悠悠时光中说着一段故事。

这不是简单的书店,不是来去匆匆、目的性明确的场所,也不是网络搜索那样直接明了的便捷系统,而是值得辗转流连的所在。因为总会通过一个点的美,延伸出另一个点的美。

建筑之间的距离很大,营造出一种很敞亮阔达的感觉,也许设计师深谙日本枯山水之道,并非处处花团锦簇,大部分是砂石与土胚,让人的目光可以安放在更空远处。室内装修也极为简陋,除了必须的,只是几个年代久远、色调醇厚的摆件而已。

摒绝繁复,回归原始。我想这也是主人的意思。

喜欢的书,陈旧的阳光,陈旧的家具,温柔的夜色,寂静的河,萧瑟的树影,有趣的人……我想一一记下眼中所见,通过确定的物件与确定的人,来定人远来此地的意义。

想起春节的时候陪父母在天津过年,院子里养着鸡鸭猫狗,每天忙着给他们喂食,一日阳光晴好,4只猫咪围着我讨要吃剩的鱼,顿时忆起旧时光阴。村子的墙角下,我看到一只晒太阳的狗,旁边是一个烟熏火燎的灶台,这个简单的场景突然还原了我遥远的记忆。我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开,仿佛看到只有8岁的自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给灶火添柴,做饭。可是一晃眼,都消失了。我家老房子院子里的灶台,早就塌了。

许多古老的东西正在消失,只有村庄始终安然坚守,平静的光阴下,消失似乎是永恒而且不可逆的,但有人在努力挽留,挽留一寸旧光阴,温暖旅人的记忆。

多么难得呀。

二、仪式感就是

使某一天某一时刻与其他不同

我们吃饭的时候,几个女孩子跑到外面的梨树下,不知在鼓捣什么。直到满天的烟火飞舞,我们都抬起头来,才听见有人说,生日快乐。

昨天有人过生日,被这里的店长知道了,特意制造了惊喜。我看见那个笑容温和的男孩子被簇拥在中间。我距离他很远,但心想,有人为他点燃烟花,真得是很难忘很美好的回忆吧!

这里好像汇聚了很多有趣的人,他们的工作是制造惊喜与浪漫:他们在房间里点燃壁炉,在餐桌上插花,在吧台上点蜡烛,在院子里弹吉他唱歌,在夜空中燃放烟花,在盘子里摆放颜色美丽的水果……

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始终带着微笑,好像我在等你的时候,带着微笑去做的一切事情。

人们都温和可亲,不是那种非常职业的热情,但让我想起邻家的哥哥和姐姐,其中一位姐姐笑起来很好看,许是西北的风大,她的脸颊给吹的红红的,干活时手脚麻利,看到我们就笑,但这百分百的诚挚与一丝的羞怯,是很温柔勤勉的样子。那日她帮我们生火,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很想走上前去,拥抱她,我想起了年幼时,姐姐弯腰点燃柴禾,给我和弟弟生火做饭的样子。

她点燃了篝火,木头噼里啪啦的响。我坐在椅子上,伸出手烤火,我喜欢在风中跳动的火焰,空气中干燥的木头的味道,木火的颜色;我喜欢真实的火带来的热,而不是电暖气和空调那种看不见的热,因为木头会呼吸,明明灭灭,在倾诉夜的秘密,在靠近你。你或许明白,这种喜欢就好像我们喜欢真花而不是假花,我喜欢真实的拥抱而不是微信的图案。

那个姑娘的笑容和那熊熊燃烧的篝火一样,是真实的,温暖的,明亮的,我和她对视,接过她手中递来的水果与羊肉串,触碰到她温暖柔软的手,还有调皮的笑,那笑容带着心满意足与一丝丝调皮:看,你被那烟花惊艳了吧?

你读过《小王子》吗?

小狐狸对小王子说:“如果你说你下午四点来,从三点钟开始,我就开始感觉很快乐。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来越快乐。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但你如果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准备好迎接你的心情了,仪式感就是使某一天某一时刻与其他不同。”

是的,那场烛光晚餐,那场意外的焰火,那杯芬芳纯美的酒,让这一天,与其他时刻不同。

三、有趣的人在这里相遇

我们吃饭的时候,有一个摄影师一直在帮我们摄影,我喜欢一切美的东西,美丽的民宿,美丽的人,美丽的图,于是就跑去看他拍的照片,顺便加了他微信。

他来自苏州,却离开了温婉如水的那座城,来到苍凉的中卫,一住就是4年。他说,中卫的美把他留住了,他干脆在黄河边上租了一个小院,就这么留下了。

说起这个地方,这位摄影师比本地人还多了几分眷恋。在他的镜头下,春夏秋冬,日月星辰,中卫或淡雅或壮丽,或幽静或热闹,或古老或唯美……我愿意为每一个镜头,再来一次。

不过,我依然不能体会他的激动与眷顾,因为有些滋味,要长久的相处才能动心。可是在事事都讲究效率的时代,我们都丢失了愿意长久和一种事物相处的勇气,我们甚至不敢长久的和一个人相处,何况是景物呢?

我被他长久的眷恋与痴情而打动,他叫瞿学峰,不过,大家都叫他野兔。

野兔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张,是梨花盛开的中卫初春:雪白的梨花开在看似荒凉的村落,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这是哪里?”

“就是中卫。”他指了指远处,“这里的春天是不一样的。”

是啊,春天,是不一样的。我想,再过一个月,梨花会迅速在枝头漫开,满枝珠玉,堆雪一般,一定香气流溢、沁人心脾。那时,我若能同你一起来看梨花,该有多好。

夜深了,火光渐渐暗下去,星星多了起来,一颗颗清亮的看着我们。我有点冷,就从院子里跑到大厅,却遇到了飞鸟集的店长在请两个女孩子喝酒,自酿的葡萄酒,在灯光下闪着晶红的光,散发着迷人的芬芳。那两个女孩子都是90后,一个长发披肩温婉可人,一个扎着马尾俏皮精灵,她们听说了这个美丽的民宿,就飞过来了,真得像飞鸟一样——为了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愿意跋山涉水。

我呀,自制力还可以,但唯独对两样东西无法抵抗;好喝的酒和有趣的人。夜深了,吧台亮起暖黄的灯光,壁炉里的火还在跳动,大家谈笑生风,实在很难抵挡这种气氛的诱惑,于是,一杯又一杯的喝了下去,一句句聊了下去,光阴一寸寸,就这么甜美的过去了。

我们素不相识,年龄也相去甚远,但在一杯酒中,共通的喜悦或情怀,可消解漫长时空的阻隔。在这样美丽的地方,遇到这么有趣的人,不喝酒,干什么呢?

四、偶遇一首诗

来到这里之后,我突然想起,自己在很多地方看过日出,山上海边沙漠丘陵,却真的不曾在黄河边上看过日出,不如明天就去吧。

曾经的我,多么热爱看日出呀,犹记得为了看华山日出,爬了一整夜的山。可是只为了看一场日出而早起几个小时的热情,后来渐渐消散了。记得年少时,为了在校门口遇到喜欢的男孩,我会在清晨的街道上徘徊良久,直到看见他骑着自行车的身影,才慢慢走向门口,只为对他说一句:早。可是后来,再也没有为谁做过这样的事。热情这种东西,真的会随着人的成长而丢失。

但你会遇到一个人或者一个地方,唤起久违的热情,比如在这里,我6点就爬了起来,只是想看清晨的黄河宿集,想在长城上看黄河日出。因为野兔手机里有一张“黄河日出”,十分美,他配了一句话“黄河日出也圆”,那枚圆亮饱满色泽鲜润的日出,唤起了我的热情。

清晨起来,晨色微熙,整座村庄被时间安置在了一片朦胧中,淡淡的光,淡淡的影,淡淡的土墙与淡淡的窗灯。是的,这里给我的感觉是那样的一成不变,遥远、神秘、古朴、温情;又是那样的千变万化,清晨的素淡,午后的慵懒,黄昏的浪漫,深夜的沉醉……

我朝着长城与黄河的方向跑去,河边遍野芒草,微光幽烁,丝绒蓝的夜空中,一星一月莹亮如晶,挂在长城上方,我拍下这副场景,默默在心中念:一星,一月;一心,一愿。

黄河宿集安静如梦,实在难以想象,不远处就是漫漫黄沙,被风堆积出温柔的弧度,长城就建在一片沙石之上。踩着软绵绵的沙子往上走,脚底渐渐感知到粗糙的石头小径,只是大半给沙子淹没了。爬到长城上,眼前豁然开朗,黄河、村落霎时间涌入怀中,蓬乱勃发的芦苇,枝丫缭绕的古树,砂砾堆积的小道,悠悠流淌的黄河,淡薄温婉的日出……

黄河上烟波淡蒙,太阳只是一个极淡的圆,在河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粉,这时想起王昌龄的诗句“大漠风尘日色昏”,这些古诗词在我们心中被颂咏千百遍,这样的图景也在心中重构千百遍,但事实上,古人的许多情怀,许多咏叹自然的诗篇,我们如果不能身临其境,殊难领会。

多么幸运呀,在这里,偶遇一首唐诗。

夜很深了,我默默守着那温红的、纯粹的、呼吸一般的火光,窗外,黄河水声清长,我不愿睡去。

如果可以,我愿意再一次来到这里,在柴火噼啪声中,消磨漫长的冬夜;在梨花的香味弥漫中,与你对饮,饮下融融春日;在树影下午休,吃清甜的西瓜,拥抱夏天的另一个影子;在清澈的黄河水边,采摘一把芦花,种一片金色的,和你有关的梦……

​摄 影 | 瞿学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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