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刘仁祥共救出65名战友。
当时他是中国人民志愿军27军80师的卫生员。
炮火常常就在身边不远处落下,坚硬的冻土被掀上天,他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从弹坑里背出战友,扛着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低温,给伤员治病、换药、做手术。
湿寒永久地停留在他身体里,此后的数十年,每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它们就聚在他的关节处“作威作福”。
于仁祥。 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告别战场后,他数十年坚守在医疗一线,扎实的经验“质变”成数项发明,造福无数患者。如今,91岁的他,不用助听器,不戴老花眼镜,记忆力好,语速也快,讲起话来像鞭炮炸开,掷地有声。
时间在心底沉淀出一部活历史。每每说起当年牺牲的战友时,他满是皱纹的双手总会下意识地挥起来,又重重落下。
目光拂过一枚枚军功章,于仁祥抿起嘴角,眼神变得沉甸甸的。“人生旅途中,可以说‘处处有战场’,在身陷困境时,我都会用战争年代里坚定的胜利意志、旺盛的斗争精神来面对,始终相信‘困难只有一个,而解决的方法有千百个’。”
“枪打得最准的卫生员”
1931年,于仁祥出生在山东省蓬莱县(现烟台市蓬莱区)莲花泊村。抗日战争时期,那里是敌占区,五里路外就有一座日军的炮楼。他当上了附近三个村的儿童团长,给八路军站岗放哨,还为共产党做宣传。
那时,小小的他会自编自演舞台剧目,讲儿童团怎么救治八路军伤员。后来,长大参军的他,真的成为了一名卫生员。“现在想来,倒是一种缘分。”于仁祥笑着说。
其实,治病救人的信念,早已是埋入心间的一枚种子。于仁祥两岁时父亲去世,后来母亲也在饥荒中饿死,七八岁时,相依为命的爷爷又得了骨结核。他拉着一头毛驴,带爷爷把周围一百里地都走遍了,四处求医,但因为没有钱,总归是碰壁。“那个时候我就想着,以后要给老百姓当个好医生。”
1947年,于仁祥入伍,在27军80师医疗队学习外科知识,此后被分配到80师239团三营机炮连当卫生员。适逢解放战争时期,战斗惨烈,连队里已经牺牲了四个卫生员,那时的他也有点儿怕,“在战场上抢救伤员,卫生员的伤亡要比战士多好几倍。”
一个老兵告诉于仁祥,“射击技术高了,就不会怕。”他让于仁祥每天练习射击,“有意瞄准,无意击发”,可以打得非常准。他听进去了。他不配枪,就帮别人背着枪,自己偷偷去练,休息日也练。
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打枪最准的卫生员”,包括当时的连长。后来在一次战斗中,连长被炮弹打中头部,牺牲前,他含着最后一口气,嘱咐忙着给他包扎伤口的于仁祥,“你好好练,练得水平越高,你就越安全。”
于仁祥说,那之后,他就一点儿都不害怕上战场了。
年轻的时候,于仁祥的视力在1.2以上,眼睛好,打得准,甚至不需要瞄准镜。在战场上,他心里有一套自己的标准,打敌军的指挥员、炮兵、重机枪手,但不打卫生兵。“把这些人打掉,既是啃掉对方的‘硬骨头’,也可以在抢救伤员时安全一些。”
“知识是最好的武器”
在战场的每一个来回,都是生与死的考验。于仁祥说,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时,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根本没想到还能回来。“飞机天天打,白天打晚上打。每走50公尺,就看到一辆打翻、烧掉的汽车,村庄都打平了,看不到人。”
第五次战役时,于仁祥随部队抵达麟蹄江边,准备由南向北渡江,回到“三八线”以北。但就在这里,敌军用猛烈的战火拉出一条致命的封锁线。
时至今日,于仁祥仍清晰地记得那惨烈的场景:炮弹从南向北扫来,岸上、沙滩上满是战友们残缺的肢体,有的整个人被水冲走,江水泛起刺目的红色。
2022年7月26日,江苏南京,于仁祥向新京报记者回忆抗美援朝时的战斗经历。 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该怎么办?”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躲在岸边观察,通过脉搏数据计算炮弹从南到北的发射时间,以及敌机往返的时差间隔。最终,他发现炮弹总是二十分钟打一次,而根据时间和大致速度推算,一千多米宽的江面,渡江大约需要25分钟。
于仁祥计算着新一发炮弹的时间,招呼着战友们下水了。江水阻力大,穿着裤子没法走路,他们把衣服和裤子脱下来,套在颈间。一边是高空飞机投下的炸弹,另一边的南岸,也有炮弹打来。
“全师的医疗器械都在上面,这是我们的任务。”于仁祥拉上马,呈S形斜着往前跑,并逮着炮弹间隙上了岸。“我们不能死,死不得,死不起,要想办法克服困难,不能莽撞。”
在残酷的战场上,一个认知日渐清晰——多一项技能就多一分机会。正因为如此,即使在最特殊的时刻,于仁祥也对知识如饥似渴。
刚入朝鲜时,他发现有位战友,曾在朝鲜饭店当过跑堂,会说朝鲜语。他灵机一动,开始自学朝鲜语,跟那位战友学,也跟当地人讲,进度特别快,半年就能正常交流了。
而这个战斗之外的“插曲”,也的确救了他的命。一次,于仁祥和三位战友牵着两匹马,带着整个师的医疗药品器械,在过封锁线时迎面遇上了南朝鲜军队。
“干什么的?”对方提问。
“我们是盟军。”于仁祥面不改色地用朝鲜语回答。
“有什么证明?”
“有什么证明……你眼睛瞎呀,马屁股上都烙着‘USA’的字样,我能变出来吗?”
原来,1948年解放战争期间,于仁祥所在的27军80师曾与国民党黄百韬兵团正面激战。黄百韬兵团拥有众多美式精良装备,这两匹马就是当时缴获的。对方仔细查看了马身上烙印的“USA”字样,“还真是。”
由于当时他和战友们都穿着志愿军军装,南朝鲜士兵仍然将信将疑,迟迟不肯放行,于仁祥见状便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们要伪装,不穿志愿军衣服,还能穿你这个衣服?”
对方笑了,用朝鲜语对一行人表达了感谢。靠着头脑,他们成功通过敌军封锁线。“知识是最好的武器。”于仁祥感慨。
“最可爱的人”
炮火纷飞,于仁祥也一次次地与死神擦肩。“人眼睛不眨就会冻起来,炮弹把半米厚的冻土整片掀起来,我们被轰到空中再掉到弹坑里,耳朵瞬间失聪,眼前一片模糊。”
于仁祥还记得,他曾执行过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穿过敌军封锁线,到42公里外的一个无名村庄,解救81师的数十名伤员,“这些伤员都是战斗英雄,必须在第二天中午以前将他们寻回。”
带上4颗手榴弹、1支枪以及200发子弹,于仁祥出发了。沿途可能埋有地雷,他就顺着沟走,不敢有片刻休息,及时发现幸存的伤员位置后,他又徒步返回通知担架队来营救。“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趟,后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但我心中有一个信念,就是一定要把他们都救出去。”
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于仁祥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2次,并获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三级国旗勋章。
于仁祥旧照。 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从战场归来,于仁祥进入原南京军区南京总医院,成为了一名医生。曾亲手捍卫过和平的人,更加深知和平年代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他常常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暗下决心,要全力守护每一位患者的“生命线”。
行医数十年,他发明过硅塑料、硅橡胶静脉导管及腔静脉射管针头,达成世界首创的完全胃肠外营养应用;他发明聚氯乙烯双套管进行腹腔感染引流,在治疗腹膜炎过程中“百分之百有效”。
硝烟远去,他和曾经的医疗队战友陈善强走入了婚姻殿堂,“一辈子都恩爱,是模范夫妻。”
这是战火淬炼出的情谊。尽管妻子已去世数年,但于仁祥还记得两人并肩战斗的一幕幕场景。战场上,因为医疗物资短缺匮乏,敷料、纱布等医疗用品都需要循环使用,他顶着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低温,带着医疗队员破冰开洞,换洗敷料,双手瞬间就被冻到麻木,“她一个大学生,能跟我们一样去干,我很受感动。”
在于仁祥家中,有一对满是坑洼的搪瓷缸,上面印着“赠给最可爱的人”。那是当年抗美援朝时,慰问团到朝鲜演出时给战士们送去的。夫妻俩一人一个,后来的数十年里,成了他们生活里的“老伙计”。
于仁祥和妻子的搪瓷杯。 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杯底漏了,就去补一补,杯口锈了,就去磨一磨,但总也舍不得扔。”摩挲着杯壁的斑痕,于仁祥轻轻地笑了,“在旁人眼里,它们只是破旧的口杯。但在我心里,这是最大的肯定,是最独特的军功章。”
个人简介:
于仁祥,1931年出生,1947年8月入伍,1949年2月入党。参加过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抗美援朝战争、对越自卫反击战等。荣立二等功2次,三等功15次,四等功3次,获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三级国旗勋章、功章各1次;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1次,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1次,解放军医疗成果二等奖3次、三等奖3次。现为江苏省军区南京第七离职干部休养所离休干部。
老兵语录:
人生旅途中,可以说“处处有战场”,在身陷人生困境时,我都会用战争年代里坚定的胜利意志、旺盛的斗争精神来面对,始终相信困难只有一个,而解决的方法有千百个。
新京报记者 徐杨 王嘉宁
校对 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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