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国良

传统节日说传统。

历史上我们的传统节日有各自的来源、发展和变化。

追溯和了解它们的命运,是今天的人们亲近传统的一种方式。本文摘自复旦大学出版的《礼制与风俗》一书,有删节。

人日登高的光芒

终为九月九日重阳节所掩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宋·欧阳修《生查子》,一说朱淑真作

此词的背景是元宵,元宵意指上元的夜晚,所以又称元夜。元宵是古代妇女唯一可以夜间公然逛街的日子。

元宵之能逛街,是因大放灯火,据传西汉时已有之。古代有宵禁,平时晚上街上黑漆漆的,无法愉快地观览。正因上元当晚,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男女杂沓,小贩林立,街道上热闹非凡,所以发生过许多故事。譬如乐昌公主的破镜重圆即是。

宋代辛弃疾《青玉案》写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男女邂逅,引发情愫,正与《生查子》同一情境。此外,当夜妇女因可外出活动,也引发了许多习俗,譬如已婚妇女摸门钉求子,等等,且因地而异。

上元夜间有精彩丰富的活动,人所熟知。其实白天还有一个活动,却遭人遗忘。《隋书·元冑传》载:“文帝尝于正月十五日与近臣登高。时冑不在,上即令驰召之。及冑见,上谓曰:‘公与外人登高,未若就朕也。’赐宴极欢。”可见隋代的上元节,白天男人们登高,夜间则男女一同逛街观灯。

大约上元这天节目太多了,唐朝便将登高提前到人日。

人日即正月七日。据说女娲创造天地万物,在第七天造了人,所以正月七日称为人日。因而当天有个相应的习俗,剪彩纸为人形戴在头上,象征人类的诞生,称之为“人胜”。唐人李峤有《人日侍宴大明宫恩赐彩缕人胜应制》:“凤城景色已含韶,人日风光倍觉饶。桂吐半轮迎此夜,营开七叶应今朝。鱼猜水冻行犹涩,莺喜春熙弄欲娇。愧奉登高摇彩翰,欣逢御气上丹霄。”可见唐帝室也行此俗。侍宴赐彩缕人胜之外,众官便去登高。

登高必选南方向阳之处,韩愈有《人日城南登高诗》,因为城南富于阳气,这里含有古人关于大自然对人体健康之影响的思维,有如今人喜欢亲近森林的芬多精和瀑布前的负离子一般。

但是人日登高的光芒,最终还是为九月九日重阳节所掩。据汉代《西京杂记》载宫人贾佩兰称:“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九与久同音,当日除佩戴并食用令人长寿之物外,乡里间还有祈求或祝福长寿的宴会活动。汉末曹丕《九日与钟繇书》说:“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这习俗后来演化为重阳敬老活动。

此外,重阳节男男女女还要登高健身,《西京杂记》称:“三月上巳,九月重阳,使女游戏,就此祓禊、登高。”上巳和重阳,乃是妇女郊游的日子,也是入冬前舒展筋骨的机会,特别受到重视。也许因为重阳丰富的活动超过了人日,人日登高的习俗遂为重阳所吸纳。

总之,一年中的登高佳节,先是上元与重阳并立,继而改为人日与重阳并立,最终则重阳独占鳌头。如今,知道上元、人日有登高之俗者已经寥寥无几了。

若论此俗来源可追溯到上巳修禊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诗经·郑风·溱洧》

这首著名的诗描写春水方盛之时,郑国人纷纷到河畔踏青,有青年男女邂逅相悦的情景。他们为何前往河畔?《韩诗章句》说:“当此盛流之时,众士与众女方执而拂除。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此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根据研究,早在殷代、西周之初,王室便会在春季“乘舟禊于名川”。《周礼·女巫》郑玄注说:“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祓是除的意思,禊是洁的意思,即拂除身心已积累一冬的不祥,使其净化。日子在三月上巳日,所以称为上巳节。《溱洧》中的青年男女到河畔去,便是为了拂除不祥。至于有人相遇互悦,乃是这个习俗中的插曲。

这个习俗传到魏晋,略有变化。东晋时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写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此次集会有数十人参加,他们修禊的所在地名为兰亭,反映的习俗与《溱洧》所载相同。

不过,当时已不见士人“招魂续魄”的活动了,重点放在曲水流觞与赋诗。他们在河畔挖掘一条弯弯曲曲的浅流,引入河水,将酒置于可以浮在水面的众多耳杯中,让它们缓缓地顺流漂浮。众人坐于曲水旁,纵览水光山色,一面作诗,一面随兴取酒饮用,服务人员会随时补充,如此循环,其设计宛如现代的旋转寿司一般,但意境之高雅,远远过之。

这样的雅事始终被文士们继承着,只不过准备曲水流觞太过费事,往往只剩饮酒赋诗的节目了。清人方文《禊日牛渚》诗写道:“去年禊日在真州,与客沽酒临江楼。”可称略存其意。圆明园有曲水流觞之亭,但其设计恐怕与古人的野趣相去甚远。

三月上巳,后来多改用三月三日,因而上巳之名渐遭遗忘。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乃是描写当时修禊之俗。当天王公贵族,平民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齐往水边,但他们的主要兴趣是踏青散心,以及人看人,祓除不祥、饮酒赋诗恐怕已不在心上。特别是妇女兴致最高,因为这是她们一年之中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大白天郊游的两个日子之一,另一个日子是九月九日重阳节。汉代的《西京杂记》称:“三月上巳,九月重阳,使女游戏,就此祓禊、登高。”

受宋朝理学的影响,妇女郊游的概念不受欢迎。但习俗有其坚韧的生命力,人们将主要的活动改为上坟扫墓,仍在暮春举行,仍然踏青。至今有些地区在农历三月三日上坟,有些则在清明或前后扫墓,若论此俗的来源,可以追溯到上巳修禊,只是主要的活动项目已经过数次变迁了。

典故的背后

有渐被遗忘的七夕曝书习俗

玉露三秋早,银河七夕初。不应须卧疾,为曝腹中书。

——唐·郑愿《七夕卧病》

农历七月七日,据传是天上牛郎织女相会之期。织女是妇女们崇拜的对象,晚上要向织女乞巧,期望习得一手好女红。这习俗起源很早,《西京杂记》载:“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之。”这是宫女乞巧。南北朝宗懔的《荆楚岁时记》载:“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是夕,人家妇女结彩楼,穿七孔针,或以金银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这是民家妇女乞巧。除了乞巧,后代妇女也会向织女祈福,周处《风土记》称:“乞富、乞寿、无子乞子,唯得乞一,不得兼求。”也有人将子女许给织女为子,以确保子女能顺利长大成人。从上述看来,七月七日似乎是专属于妇女的节日。郑愿不学杜牧“卧看牵牛织女星”,却在当天曝其“腹中书”,不是有点做作吗?

其实七月七日并不专属妇女,男男女女都有事要忙。

汉代崔寔《四民月令》讲到七月时说:“七日,遂作曲,合蓝丸及蜀漆丸,暴经书及衣裳,作干糗,采葸耳,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祈请于河鼓、织女。”原来这天要做的事情很多,白天也要曝晒衣物,且其起源恐怕不晚于乞巧,《渊鉴类函·岁时部》载:“太液池西,有汉武帝曝衣楼,七月七日宫人出衣曝之。”则汉朝初期便已如此。《世说新语·任诞篇》记载一段有趣的故事:“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诸阮为了好衣裳不遭虫蠹而曝晒,阮咸(字仲容)却挂起不值钱的犊鼻裈,合乎当时“任性荒诞”的标准,所以被写入《任诞篇》,也算一种名士风流。而“未能免俗”一语,也透露了七月七日白天晒衣的习俗。

这习俗唐代依然,所以沈佺期《七夕》诗云:“月皎宜穿线,风轻得曝衣。”又其《七夕曝衣篇》有句云:“此夜星繁河正白,人传织女牵牛客。宫中扰扰曝衣楼,天上娥娥红粉席。”杜甫《牵牛织女》也有句云:“曝衣遍天下,曳月扬微风。蛛丝小人态,曲缀瓜果中。”以上三诗写的都是七月七日白天晒衣、晚上乞巧的习俗。

除了晒衣之外,文人学士也在这天曝晒经籍,以免蛀虫破坏卷帙。王隐《晋书》(佚文)载:“魏武帝辟高祖,高祖以汉祚将终,不欲屈节于曹氏,辞以风痹不能起。魏武帝遣亲信令史,微服于高祖门下树阴下息。时七月七日,高祖方曝书。令史窃知,还具以告。乃重遣辟之,敕行者曰:‘若复不动,便可收之。’高祖惧而应命。”此文里的高祖,指司马懿。他本不愿应聘当曹操的幕僚,托词腿部麻痹无法起床。多疑的曹操派人穿着便衣侦察,发现司马懿七月七日晒书,足证麻痹乃是谎言。于是重新下聘,并指示不接聘便逮捕,司马懿只好应聘出山。在当时,曹操若知司马家会夺走曹家的天下,想必不会那么认真追究。历史真会作弄人。

由上可知,七月七日这天,男人也有事要忙。不过,有人就是会作怪。《世说新语·排调篇》说:“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曝书。’”别人是真曝书,郝隆则曝腹,以示满腹经纶,如果不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可怪的行径很快就会成为笑柄。郑愿诗用的就是郝隆的典故,而这个典故的背后,其实有渐被遗忘的七夕曝书习俗。

七夕曝晒衣物的习俗会被遗忘,原因之一是后世将此俗改到六月六日。据传玄奘取经返国,不慎于六月六日落水,捞出晒干,因而寺院每年于此日逐页翻书曝晒,称为“翻经节”。又,崇信道教的宋真宗自称在这天获得上天赐予天书,而定六月六日为“天贶节”。总之,七月七日曝晒衣物、书籍的习俗,大约经过佛、道两家说词的渲染,不知不觉转到六月六日。至今民间仍有“六月六,晒红绿”(红绿指衣服)之说,而清人朱彝尊则名其文集为《曝书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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