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酒后驾驶正式受到刑罚,代理驾驶作为规避风险的职业在此背景下成长。
作为代驾师傅,他们驾驶过豪车,见过醉酒后的疯狂,生意场背后的辛酸,还有疫情之下打工人的困顿与无奈——他们像是一台摄像机,如实地记录着深夜下的深圳。
生活的另一个切面在密闭的空间里铺展开来,真实、复杂,也同样有趣。
在纷繁迷乱的故事里,对照自己的生活,师傅们也得到自己的体验和感悟。
“兰博基尼还没比亚迪好开”
在深圳午夜行驶四年,老陈算是什么豪车都见过了,玛莎拉蒂、兰博基尼、宾利,再加个600多万的劳斯莱斯库里南——大部分人这一生难以驾驶到的车型,老陈可以短暂地享受20分钟。
开得多了,他甚至还能评头论足一番,“劳斯莱斯坐垫厚实,屁股贼舒服,内饰也有格调,兰博基尼跟它比差远了。”
但车终归不是自己的,代驾才是主业,而从这点来讲,豪车带给老陈的更多是麻烦。
最担心的就是剐蹭,尤其是倒车停车的时候,最容易发生事故,一道轻微的印子,维修费用可能都要好几万。
尽管公司有第三方保险,但只要出了事,老陈觉得下一秒,对方就要跑过来爆粗口。
他记得第一次开玛莎拉蒂,手心都是汗,非常紧张,十几年的老司机,脑子一下短路,“怎么挂挡来着?”
有时候,乘客也和自己的车一样,带着一点豪横。一次凌晨4点多,老陈接到一个在蛇口的订单,一看相貌,他就知道是个高中生,“眼睛看都不看你,很拽的样子。”
离家还有两公里左右,男孩嚷嚷着要老陈加速,“给我踩油门,到120,开这么慢有个屁用”,说完就要自己上手。
某些时候,开豪车的人也不一定就和大方挂钩。一个白天,老陈要送一台保时捷去4S店,但车快没油了,撑不到目的地,多绕了两公里去找加油站。
订单比原先多了十几块,“后来他就打电话投诉我,说我故意加钱。”
酒精和夜晚,也让体面的人露出一些复杂。
老陈印象中,那也是一台上百万的车,快到小区时,错过了顾客经常进出的门口,后排便开始大骂,“你他妈的搞什么,会不会开车,给老子开回去”。
年过40,又是做服务行业,老陈没敢吭声,但放在年轻时的火爆脾气,“我早就脱下衣服上去给他一拳,人模狗样的。”
在代驾师傅眼里,豪车订单最麻烦的地方还在于,后备箱都在前面的引擎盖,空间小得可怜,根本放不进自己的电动车。
偶尔遇到好心的车主,会给个打车钱,但大部分情况下,需要自己打车或者坐地铁回来,“至少要二三十分钟吧,两单的钱就没了。”
也有更惨的,老陈听说,一个师傅把电动车放在草丛边,开完保时捷回来,发现电动车被偷了,“一台车三千块啊,你想想,要命。”
豪车的订单不仅麻烦,也无法享受驾驶的乐趣——以60公里的速度平稳行驶,飚速的轰鸣声与师傅无缘,“一旦超速平台会检测到,严重会扣分”。
因为底盘低,遇到减速带,这些几百万的车,坐起来摇摇晃晃,“跟过山车一样”,最终老陈总结:
兰博基尼也没自家的比亚迪好开。
接订单就像拆盲盒
富人的生活千姿百态,自己的生活却陷在困境。
林晓军记得,代驾生意最好的时候是18年,那会只要勤快点,一个月能有一万左右的收入。
而且代驾起步价相对较高,超过11点,五公里以内,起步价60,超过一公里加价3.5,有时候接个五六单,六百多就到手了。
如今,从晚上10点忙活到凌晨4点,林晓军也只能赚个两百多,疫情后酒局越来越少,“没单接都有可能。”
和快车一样,代驾也进入了饱和的状态。深夜3点多,正是KTV里青年男女准备离场的时刻,那天老陈发现,二十多个代驾围在门口,KTV出来的人还没代驾师傅多,“很多人就是白跑了”。
就算是能接到单,所花费的时间也很长。慧子做了七个月代驾,最害怕遇到的事就是找停车位,尤其是在福田南山的老小区。
没有车库,找一个车位花上半个小时都有可能,而这类单位的距离,往往只有三四公里,“一小时就赚了22块”。
而那些跨区的大单,金额大,但另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如何返程?
一次,慧子凌晨三点把车主送到了宝安的沙井,要回龙岗,那天下大雨,浑身湿透,已经叫不到顺风车,在公交站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等到有个出租车司机好心载她。
“坐在后排全身很冷,直打哆嗦,很困又睡不着,非常痛苦”。
接订单就是一个拆盲盒的过程,有可能在家附近准备下线,突然接到一个跨市的订单,一下跑到东莞,疫情那会,不能打网约车,很多师傅只能骑回家。
事实上,无论距离多远,10公里也好,30公里也好,师傅都会选择骑车回去,这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能省下20多块”。
但这其中的代价是,“摔得满脸是血,肋骨断裂”。
在代驾群,老陈经常能看到血糊糊的图片,通常是代驾师傅骑着单车遇到减速带或者大坑,摔得人仰马翻,住院一个月,赚的钱全花在治疗上。
“单车的轮子都有规定,直径14公分,这种承压特别小,遇到天黑路看不清,特别容易摔”,慧子说。
这份工作有很多不易,但老陈更愿意往好的一面看,用他的话说,“背后的光鲜都有各自的辛苦,更加知足”。
“开宝马奔驰的人最辛苦”
深夜12点,在宝安坪洲的一条餐饮街,林晓军穿着蓝灰色的制服,带着头盔,眼睛四处搜寻着一台红色的宝马X5。
来到目的地,一句喊声叫住了他,“师傅,师傅,在这!”林晓军回头一看,两个男性勾着一个中年男人,体型微胖,走近一看,脸上已经成猪肝色。
猪肝色,对于老林来说,是一个需要警惕的信号,“不知道这人在车上会干嘛。”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林晓军帮着把这个大块头腾挪进车里,男子一上车就睡着,鼾声在紧闭的空间里此起彼伏。
没说胡话,没跟自己抢方向盘,他松了口气,这是一趟安静的代驾之旅。
只是没想到,来到小区,保安联系不上家人,搜了车主的裤袋也找不到钥匙,“保安也不管,你总不能把他放在大门口吧,妈的那天电梯又坏了,我扶着他爬了五层楼梯,有120多斤吧,腰都给老子闪了。”
还有一次,那个男人脸上是比猪肝色更深的颜色,下了车就开始耍酒疯,粗口连篇,甚至要当场脱裤子,林晓君吓得赶紧报警,前前后后花了三个小时。
“从派出所出来直接天亮,就接了他这一单,赚了22块。”
麻烦归麻烦,这些醉酒的人里,老陈和林晓君心里清楚,都藏着生活的不易。
比起豪车,宝马和奔驰才是代驾师傅接到最多的车型。在老陈眼里,这两个牌子的车背后,代表着一个庞大的职业群体——业务员。
“宝马和奔驰能撑场面,各个档次的价位都有,出去应酬,这两款车性价比高。”
林晓君见过,从一个高档餐厅出来,一台宝马SUV,最终驶向了白石洲的城中村。车主在路边停了两次,呕吐物在栏杆外倾斜而下,这位瘦削的男性脸色惨淡。
酒醒后在车上,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今天跟客户喝得有点多,一直被灌,不喝谈不成呐。”
车主告诉林晓军,自己跑业务应酬太多,已经肝硬化,下车的时候,他不忘提醒一句,“别拿命赚钱,干完我这单就回家吧。”
也有贷款买车的。那是一台50万的奔驰E级,穿梭过两旁都是高楼的大道后,一声不响的车主突然开口,“供这个车,一个月要还八千,就为了面子,人生也挺没意思的。”
老林明白,夜色之下,人最容易敞开心房,他总是默默倾听,不说话。“像他们在金字塔中间死的最惨了,心有不甘,想要往上走,但能跃升的人,又少得可怜。”
老陈明显感觉到,疫情发生之后,车上的气氛越来越低迷了。疫情之前,车上的电话总是响个不停,“今天又拉了几百万的单子,明天客户又约了谈生意”,打工人辗转于各个酒局,为自己的财富增添砖瓦。
而现在,工厂倒闭,股东撤资,没有业务单——这些成为老陈代驾之旅的高频率词汇,车内总是一声声叹气,随后的沉默成为这趟旅程的主旋律。
越来越多的宝马和奔驰,也在老陈的驾驶下开往指定的停车场,交出钥匙,拿车抵债。
在老陈看来,一桩生意能不能谈成,看看从餐馆出来后的下个目的地是哪,如果是夜总会或者茶馆,说明有戏,直接开到小区,“那肯定是黄了,生意哪有吃一次饭就能做成的?”
12点吃完饭,很多人带着酒气就回家了,下半场的觥筹交错,在疫情冲击下,已经成为过去的故事。
做这一行久了,老陈最大的感悟就是:别小瞧任何人。
他总爱提起皇冠,这是丰田旗下的一款汽车,“深圳本地人非常爱开。”这些车主,家里有卡宴和保时捷,却总觉得10几万的车坐得最舒服。
“不要用车去定义一个人的身份,尤其是在深圳。”老陈说。
夜幕再一次降临,林晓军骑着单车出发了。和往常一样,他今天又要接收酒醉和失意的人。
生活像车轮一样滚滚向前,只是今天多了一个小小的愿望:
“希望今晚能赚到300”,他转头朝我大喊一声,蓝灰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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