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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湘西茶峒,得享沈从文先生笔下《边城》的意趣,当是旅人一大乐事。吊脚楼、背篓、头帕,以及那酉水河上的纤号橹歌,真个是天籁野趣,无涯情韵。那一日,我进得边街,少时便觉微醺了。这迷幻我小醉的,除了边城的别样风情外,便是边街茶峒的酒。人走在街上,那清冽如凉月醇香如青杏的酒味儿便四处可闻。秋阳朗空下的人流中,扎头帕的女人身后背着背篓,那篓里站着佩戴晃晃银饰的一带湘西后人。篓里放小孩外,大都放进陶罐、瓷瓶和古壶之类的酒器。女人们走着,不住地颠甜地说笑着,那健硕的身子便随之耸动,撩得篓里的小孩欢跳起来,让银饰磕碰得酒器叮铛作响,煞是好听的。男人们呢,身后照例背着背篓。这些大都兼作猎户的湘西汉子扛着枪,背着篓,身后跟着狗之外,那各式各样的酒器是必不可少的了。有些猎户汉子的酒器有趣得很,那是一些只能在电视或舞台上才能见得到的酒箶芦。这些汉子的枪尖上挑着酒箶芦和七彩羽翎的猎物,赳赳大步地走在乡路上,那神韵儿,不由得叫人想起那个火烧草料场的十万禁军教头。

走在茶峒街上,满街酒香不见一杆酒旗。“春来遍地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我走着,寻觅着,总想找到边城的杜康去处——这茶峒酒肆在哪里?疑惑间借问路人,经指点方知街尽头即是,我于是径自朝前走去。走着走着,但见远处雉堞翘檐间有悠悠亮光明灭。那光亮明灭处贴着山影,一如水墨荷荫濡染半空,前面似无路,定是路人所指的酒肆了。岂知走到近前一看,这光影明灭处竞又现出伸向各处的幽深巷道,先前看到的山影不见了,令我一时恍觉梦枕,莫辩东西。暗衬间,方明白,原来那疑是边街尽头的光影,却是天光经雉堞墙垣漏泄的斑光投影,才造成这望断边街的错觉。稍停,我再借问街旁店铺女子,这女子细说去处,声音如银铃串响。我于是循香源,终于觅得了这茶峒的杜康所在。这是一座原始古雅的酒作坊。屋宇依山而筑,整个作坊建在坡缓如脊翅的弧背屋前有长长麻条石连接街内大小巷道。人若立于石级上,可见街市楼屋深深。这作坊的正面无门,仅有粗细不等的木柱子来撑住楼板屋顶,让朗朗光亮照得作坊内物事清爽无比。人无须进屋,便能看见各色槽桶、酒缸、谷盆、酒瓶、滤筛、酒罐、酒勺以及大大小小古里古怪的旧瓷土碗。作坊师傅告诉我,茶峒街酒作坊独此一家,不设其他酒肆铺号,不论男女长幼,一律来此沽酒。师傅说,这里的酒全用高梁、小米、小麦酿就,极香醇的。他说茶峒人从不喝外地那些贴着花花绿绿商标的各色酒——湘西汉子和女人们从来不齿勾兑。听师傅介绍,我心里早想品尝,问,这酒可尝么?师傅笑而不答,遂取粗瓷碗一只,揭开酒坛盖,用酒勺儿伸进缸内轻轻一提,将舀上的酒倒进碗里,酒在杯中松溪潺响般盈盈荡荡的了。随即,师傅捧碗递过,我双手欠身接过碗来咂抿了一大口下肚,顿时,我“嘘”一声长咝,真个九曲回肠,立刻脸飞红酡,哦呀,这滋味了得!当下,我拍槽叫绝,决意沽酒回家与家人友辈共享醉饮之乐。我于是掏钱给师傅让灌酒。师傅说,打酒自备酒器,前面几十米远的店铺都有买的。我忙点头返身跑去买壶。等我跑到近前一看,咦,有意思,怎么这店铺上挂的牌子写着是属贵州地界?疑惑间,我边掏钱买壶便问铺家求其解。铺家接钱递壶且操地道贵州口音笑答,嗯,我们这里正是贵州地界。我提着壶从几十米外的“贵州”回到作坊。我正喘息着,不意间竞发现这作坊们楣上写着的确实是对岸酉水河的湘西汉子开的,而这地界又属四川秀山县,这太巧太有趣了!明白了这三省擦肩过的趣事后,返回的路上,我情不自禁地诌吟起来,“四川打酒,贵州买壶,湖南人喝,有朋自洞庭来,不亦悦乎!”那晚,在酉水河畔的吊脚楼旅店,几个同行的朋友凑拢消受起茶峒酒来。酒过数巡,话题便多便杂了起来——从生命意识到毕加索的几何变形;从编钟古韵到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从苏州园林到比萨斜塔;从太极图到不明飞行物,而后便是挥之不去的茶峒山岚、云天、落日、花树、崖草、吊脚楼和摆渡船……那说话时的情态恍若心归镪褓,梦萦孩提,似人人减去十岁,情思泉涌,横竖不能自已…… 离开茶峒前,我又跑到几十米外的贵州店铺买了壶,在作坊沽了酒,然后坐酉水河的摆渡船告别边街踏上返家的归途。路过张家界索溪峪时,我因行囊中放了茶峒酒负重受累而被友人们戏之为“美妙的狼狈”。及至歇息间,偕同好傍溪席地而坐,面对空山鸟语,幽篁流泉,我们啜饮笑谈,恣肆汪洋,好不畅快,那酒,便宛若月影清流,顿觉眼前幻化出酉水茶峒的种种风情,以及酒趣连三省的逸乐来,煞是平添了几多情韵。

回家后,我因工作关系有机会出席一些官宴,自然不缺好酒。但奇怪的是,无论怎样上佳的酒肴和阔绰的派场,终觉寡淡无味。我怎么也找不到茶峒吊脚楼旅店和索溪峪郊野喝酒的那种感觉了。是的,官宴酒绝不如茶峒酒。那是因为,官宴酒最缺少的正是茶峒酒的那份难得的美妙,那就是人本该有的一种真率与酣畅。喝这种酒,人可唤起一种鲜亮可人的乡情和人生感悟—— 看来,人醉,不在酒,而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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