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强加于自己一些不实之词,用中国话说,就是背黑锅,面对德国听众,提起这种不愉快的事,很难得到共鸣,也很难缩短心理距离,但是,对于原则性问题,又不能不澄清,莫言这样说:

中国有一些小报经常这样干,经常造我的谣言。我没想到像德国这样号称严谨的国家的媒体也会这么干。(笑声,掌声)由此我也明白,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差不多。(笑声,掌声)

笑声说明已经得到共鸣,掌声则说明心理距离完全消失,听众不但默会于心,而且表现在行为上。莫言的先扬(德国人严谨)后抑,再用彼此彼此,举世皆是,软化了对德国媒体的批评。批评对方,让对方笑起来,还鼓掌,这就是心灵互动的最佳效应。莫言接下说:

我老婆的这两点宝贵品质值得很多人学习。前天晚上我给她发了个短信,把我这次的行动做了汇报。她给我回短信:再买一个高压锅。(笑声)两个高压锅太沉了!我就给她撒了一个谎:德国海关规定每个人只能买一个高压锅。假如我们的德国朋友不反对,不怕中国人把德国的高压锅买得涨价的话,我回去会利用我在中国的影响,写文章宣传德国锅的好处,让全中国的家庭主妇都让她们的丈夫来买锅。(笑声,掌声)

莫言在这里所用的技巧很丰富,一是自我调侃,坦陈说谎。二是夸奖对方的产品质量,但是不买了。三是回去给德国产品做广告,夸张到可以引起德国产品涨价,其逻辑因果,完全不符合充足理由律,完全是空头支票,可以说是歪理歪推。正是这种歪理歪推,表现了莫言的智慧,笑声和掌声实现了现场全方位的互动。

当然,演讲以歪理获得现场效果,并不完全在于歪理,而且还在于歪中有正:

我老婆的话体现了两个很宝贵的原则:一个是要履行承诺,答应了别人一定要做到;第二个就是别人好的东西我们要拿过来。德国的锅好,我们就买德国的锅。(掌声)

这就是歪打正着,亦庄亦谐,谐理交融,趣味丰富,当然这离不开智慧,而智慧并不完全在歪中有正。当然,正理也不可或缺,义正词严,具有鼓动色彩的呐喊、警语,也可以获得全场高度共鸣。闻一多在《最后一次演讲》中讲到李公朴被暗杀时,突然厉声起来:“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是好汉的站出来!你出来讲!凭什么要杀死李先生?(热烈鼓掌)杀死了人,又不敢承认,还要诬蔑人,说什么‘桃色事件’,说什么共产党杀共产党,无耻啊!无耻啊!(热烈鼓掌)这是某集团的无耻,恰是李先生的光荣!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杀,是李先生留给昆明的光荣!也是昆明人的光荣!(鼓掌)”突然从第一人称变成第二人称,又从第二人称转为第一人称。这样的直接抒情发挥了鼓动的功能,把听众的情绪完全调动起来,全场互动达到水乳交融。这样经典性的鼓动,这样强烈的抒情却毫无滥情的痕迹,这正是这篇演讲成为经典的关键。现在很多演讲竞赛中,也有很多令人为之一震的时候。在一次公安部门的演讲会上,一位干警讲到他在执行公务时,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歹徒弹冠相庆说:“这下子他成了‘独眼龙’。”他伤愈之后重返第一线。讲到这里,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我‘独眼龙’又回来了!”会场里立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就不是歪理而是正理的成功,不但有正理的威力,而且是率性的坦然。有一次,我帮一个模范公安干警修改演讲稿。在他讲到自己对歹徒有一股拼命精神,最初不被人理解,有些人叫他“疯子”的地方,我加上了几句:“干我们这一行,就得有一股拼命精神,有人叫我‘疯子’,我想,和害人精斗争,没有股疯劲哪行!案情一发,就横下一条心,老子今天就跟你疯上了!”对我的修改,这位英雄很赞成。其实这样的话,就藏在他心里,只是一想到上台演讲,就会往书本上那些美丽的词句那边想,不但把本来很生动的话丢掉了,而且也把精彩的个性淡化了。这样听众和讲者之间的情绪就产生了一堵透明的玻璃墙,讲者和听众,听众和听众之间的交流渠道就不可能畅通了。

要真正懂得演讲的奥妙,就要警惕它和一味用华丽辞藻抒情的方法是不一样的。以前语文课本中曾选入一篇《毕业晚会上的即兴演讲》,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三年的时光,匆匆地流逝了,相聚不知珍惜,别离才显情重。此刻离别的晚会为我们而开。再回首,张张熟悉的面孔像朵朵彩云一一掠过,多姿多彩的生活如童话般的梦境,在你、在我,心头重播。可这一切,都将如轻烟一缕,缓缓地飘向白云深处。”也许,作为散文来欣赏,这样的文章,算是不错的。但是,作为演讲稿,毫无瞬间的心灵活跃,一大堆书面化甚至拗口的形容词,没有任何干脆利落的口语词汇,怎么可能引起听众心领神会的反应?甚至还会让观众感觉到装腔作势。

演讲是一门独立的学问。总体来说,一是演讲的现场性,二是与听众的互动生成性,三是分析深邃,智性张扬,四是适当的鼓动、煽动、抒情,五是故作大言,以及大词小用的幽默感等,六是演讲词汇贵在口语化,就句法而言,则以短句为主,干脆利落。这些都是题中之义。2019年全国高考作文提出演讲文体,实在是为我们语文教学敲响了迟来的钟声,我们再也不能把这种文体等闲视之了。美国的中学有演讲课程(publicspeaking),在大学有演讲学,有演讲系,有演讲博士,演讲教授。而我们在这个学科上,还是一片空白。一些语言学家,在演讲理论和实践上还比较落伍。他们往往满足于追随一些西方的语境理论,由于离开了文体感,就变成从概念到概念的空转。演讲在人际和国际交流中,变得越来越迫切。面对这种现状,教育家们应自觉担负起历史使命,填补空白。

《光明日报》( 2019年07月10日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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