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真怪,可它也没让风刮下来,雨打下来,雪压下。
路上来了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近一看,担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向他打听卖灶糖的老汉,他告诉我,卖灶糖的老汉老去了。
我仍旧站在那棵柿子树下,望着树梢上的那个孤零零的小火柿子。它那红得透亮的色泽,依然给人一种喜盈盈的感觉。可是我却哭了,哭得很伤心。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的老汉。
后来,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我是一个贪吃的,因为生得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
等我长大以后,我总感到除了母亲以外,再也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朴素地疼爱过我——没有任何希求、也没有任何企望的。
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个像猪肚子一样的烟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黄佟佟:我必亲手重建我的生活
– 1 –
每个女人都想要有一间dreamhouse,这梦怕是从少女时代就做起了。
我少女时代印象最深的一篇课文是台湾作家李乐薇的《我的空中楼阁》,到现在我还能背得出开头:
山如眉黛,小屋恰似眉梢的痣一点。十分清新,十分自然,我的小屋玲珑地立于山脊一个柔和的角度上……
山中的小屋,早上一拉开白色纱窗,就能看到婆娑的树影,听得到鸟叫——这多么像一个梦。
Dream house,dream house,顾名思义,只有在梦里才能遇到。
没想到在挪威我还真的遇到一座dreamhouse,遇到它的过程恍如梦境。
只记得那天吃过中饭正犯困,人在迷迷糊糊中穿过了一间精致的书店(后来才知道是纪念馆),走到一个满是俊俏挺拔绿树的后院,沿着弯弯曲曲的桥道走进树林的深处,很快,我们就走到一间旧旧的蓝门木屋前。
一推开门,立刻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蔓延过来,一切都是旧的,旧的桌子、旧的横条靠垫、旧的沙发、旧的摇椅、旧的铁艺烛台、旧的壁炉……可是它们又真美啊,那些白色的上了浆的绣花台布和绣花窗帘,那张擦拭出木纹的线条优美的椭圆形长桌,那些形态各异放着各种布垫子毛垫子的温暖的椅子,衬着屋外一天一地的新绿显得格外优雅。坐在屋子里,一抬眼就能看得见窗边轻轻摇动的白色苹果花,还有倏忽来去的肥肥的麻雀……
“天哪,太美了,太女人了,这简直是我的dream house。”我几乎有半小时都处在喃喃自语十分震慑的状态,过很久才缓过神来,问随行的挪威使馆翻译雯燕,“这是谁的房子啊?”
她淡淡一笑,说这就是之前给你们说过的1928年就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挪威女作家西格里德•温塞特的故居啊。我这才想起我们此行的目的,是的,我参观过起码几十间作家的故居,可是没有一间像温塞特故居这样让我倒抽一口凉气,这也太美太舒服了啊。
故居的女馆长给我们讲起这个房子的来历。
原来温塞特是一百年前的文学青年,二十多岁时爱上了一个画家,有妇之夫大她九岁,而且还是三个孩子的爹。
一百多年以前的欧洲,第三者也是备受责难的,两个人费尽千辛万苦结了婚,温塞特一口气生了两个孩子,还要同时照顾老公与前妻的三个孩子(五个孩子里有两个是智障,画家老公的基因还真有点可疑)。繁重的婚姻生活对任何女人都是巨大的压力,更何况她还是一个花心男人的妻子,1919年她大着肚子来到此地,生下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同时也失去了丈夫,而此时,她已经三十七岁了。
三十七岁的女人,带着几个孩子,无依无靠,一般的女人可能早已精神崩溃了,可是温塞特却异常平静地做了一个决定:她决定为自己和孩子们建造一所漂亮坚固的新房子,这花了她三年的时间。白天,她带着仆人干活,晚上带孩子,当房子建好之后,白天她做家务,晚上等孩子睡着之后就躲进书房写她的历史小说。
她最著名的作品都是在这个时候写出来的,而且风行一时,单靠卖书,她就变得十分富有以及有名,十年之后,她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女作家——这是一个励志少妇逆袭的故事。
– 2 –
更励志的是,她不光只有这一座房子,她后来又给自己建了一座。
在这座叫“比耶克贝克”的房子里,把旧居的乡村风格移了过来,而她五十岁以后住的是更具都市风格的公寓。
这大概是她参观过纽约式公寓后的作品,功成名就之后为自己建造的安乐窝:宝蓝竖条纹的沙发,满墙的画还有瓷器,电话与唱片机,还有现代化的厨房与洗手间。女馆长笑着对我们说:“温塞特喜欢舒适豪奢的东西,纽约式的浴缸,纽约式的厨房,就算她没有一张唱片,可是她也要买一个顶时髦的唱片机。”
我摸着这只现在看上去也堪称时尚的唱片机,羡慕不已,我喜欢把自己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女作家,因为她们让我看到希望,写作不仅可以解救自己,而且可以带给我们安定舒适的生活,和任何工作一样,我们靠一双手找到生活的重心与依靠。
因为这座房子,我爱上了温塞特。
我佩服她,也欣赏她。一百多年以前,在遥远的北欧,世界最偏远的一隅,一个孤独的女人在漫长的黑夜里,敲击着键盘,仅仅凭借着一双手,在这个残酷冰冷的世界里,为自己建立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小小宫殿,这难道不是一件极伟大的事么?
女人和她们的房子,具有某种极其微妙的联系,一旦女人拥有自己的房子,她就会变得无所畏惧。而更有意思的是,仅仅就是在得到它的过程里,你也会收获无限的力量,因为在建设自己宫殿的艰难跋涉里,你慢慢变成了更有力量的人。你的眼光更敏锐,你的内心更坦荡。
每个女人都想要她的dreamhouse,而得到它最简单的方式也许就像温塞特,无论置于何种境地,哪怕是密林与废墟,也要平静地站起来,把下巴高高地翘起——是的,我将亲手为自己建造一座宫殿,无论多难,我必亲手重建我的生活。
金晓磊:流过往事的水
师范毕业不久,我这个堂堂师大高才生被我们的教育局“充军”到了家乡的一所小学。
去学校报到,发现居然是“铁打的老师”——还是教过我的那6个老师,只是年纪变大了,而我也是“山不转啊水在转”,一转又转回来了。6个老师都齐刷刷地在校门口迎接我这个曾经的得意门生了。后来,老校长过来握着我的右手,左手拍拍我的肩膀,只说了句:“欢迎你啊,小马!”就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自己一肚子的怨气,被老校长的视线给抚平了,像个小孩子似地喊了声:校长!
上班了,我听从父亲的叮咛就经常帮着打扫办公室,或者去村里的水井挑水,为别的老师倒倒茶,老师们都赞许有加,惟独让我感觉奇怪的是以前读书的时候,校长的目光总是很慈祥的,但现在偶尔与他的目光相遇总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因为老校长的目光,想起读师范时班主任经常说的一句话:要给学生一碗水,自己首先要有一桶水!所以平时,我越加抓紧时间给自己“倒水”了。
两星期以后,老校长找到了村长,说,小马这正宗的大学生刚毕业,好不容易分配到学校来,如果长期给老师和学生们挑水也是影响精力和工作的!是不是替学校挖口井,留点时间培养个人才啊?
用扫帚丝剔着牙缝的村长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这事是一个星期以后,挖井的人来学校了,我才从别处听了个大概。
当两个满身黄泥的打井工挖到三四米的时候,还是没见一滴水出来,这在他们以往的挖井生涯里比较少见的,所以他们就开始骂骂咧咧着想放弃重新找个地方了。
老校长出现了。他捋起袖子拉上我就到了边上,安慰着说:“认准了的事,就要干下去,会成功的。我这身老骨头来帮帮你们!”
没十分钟的事情,底下那个人喊了出来,有水了!老校长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包“双喜”牌香烟来,给了他们两根,然后向我示意着走到走廊边,席地坐了下去。
“来,抽口烟吧!”
我拘谨地接了烟,老校长拿出火柴把两人的烟都点上了,自己心满意足地吸了口,对着太阳吐出了烟雾。有一句话也很顺口地跟了出来:“小马啊,认准了的地,坚持着挖,总能挖到水的!你说呢?”
我被烟呛得咳嗽着点了点头,侧头看到老校长笑了笑,把藏匿在他皱纹里的阳光挤了出去!
时光也就在我像挖井人一样埋头挖井里过去了三年。接着,我意外地成了这所小学的校长。是老校长自己要求下来,把我推荐上去的。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依然拎了个热水瓶去给老师们倒水,虽然昨晚我为了这“倒水”问题,一宿没睡好,但可能是我多虑了,老师们的杯里有的刚自己倒过满着;有的见我过去,连忙说马校长我自己来,叫得我脸一下子就蹿红了,我赶紧朝老校长过去。老校长的杯子也是满的!他一言不发地端坐着,额头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一般趴着蠕动着。我红着脸拎着水瓶想走开的时候,老校长开口了:以后的水我来倒了,你就给学校多“倒倒水”吧!
时光真像这水一样又是三年了!那年年底,学校被评为“镇先进学校”,我自己也被评为“镇十佳优秀青年教师”。这是我们这所村小历史上的最高荣誉了!
拿着锦旗刚回学校,下个学期就要退休的老校长过来拍着我的肩说,“小马啊,祝贺你马到成功,也感谢你为学校争来的荣誉啊!”
老校长说着话,眼睛有点红了。我却不知道说什么感激的话好,刚想再替老校长倒倒水。
“今天,还是我为你倒最后一次水吧!”老校长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地已经提起了身边的水瓶说,“以水代酒敬敬你!”
我解老校长的脾气,也不敢怎么推委了,只好拿过了那个茶杯,伸到了热水瓶的嘴巴下。
水,一点点满起来,满起来,后来居然满出了茶杯。我的手像被火苗舔了一下,连忙往后缩。
茶杯跌了个粉碎。老师们一脸诧异。
老糊涂了,水太满会烫了手,伤了茶杯的啊!老校长道着歉,小马,没伤着吧?
我点点头,看到老校长的眼睛正盯着我。
我愣了一下,连忙对着老校长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简媜:鱼
有一条鱼跟青春有关,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极爱吃鱼,不挑剔地吃,近乎无品味无原则。实不相瞒,这癖好影响我对两件事的看法,一是决定死后海葬,绝不留半撮骨灰给后代,以报答鱼类养育之恩;二是,我很想建议水族馆在入口处发放筷子、小刀及一碟芥末,做什么?当你看到新鲜肥美的鱼群在眼前游来游去,除了想到生鱼片还能想到什么?这种念头很可耻,我忏悔,但我改不掉。
那条鱼出现在我少女时期某个夏日的黄昏,当时我正参加中学童子军课程——野炊。五六人一组,男女都有,开菜单、携带炊具、分配工作。我们在操场边埋锅做饭,炊烟四起,语声喧哗,在嬉笑、追逐中,女生呵斥男生:“讨厌!还不去提水!”男生顶嘴:“管我,你是我阿母吗?”四周起哄:“是牵手啦!”于是出现女生持铲追打一干男生的“中学生两性关系”经典画面。麻雀在电线上喳喳叫,晚蝉来早了,随风鸣唱。这一刻多么美好,美得无忧无虑,连郁郁寡欢的我也暗暗陶醉了。
学校为了让学生尽兴,设了比赛,几位老师依次到各组观看炊煮成果,再评分决胜负。大部分老师都客气地浅尝菜肴,加以赞赏、鼓舞,提振士气。我们这组,有个善厨的女同学煎了一条肥硕的吴郭鱼——在二十多年前穷乡下的学生活动中出现这道菜,等同于今日的一砂锅鱼翅。鱼煎得完好,赤黄酥脆,泛着薄薄的油光,在晚风中、蝉鸣里,这一尾仿若披着龙袍的鱼酣眠着,等着犒赏我们这群善良、纯洁,却清寒的孩子。
老师们赞赏过这条鱼,在评分单上偷偷写下数字后走了,只有一位男老师踅回来。这位男老师约四十岁,单身,赁居在外,体形稍胖,走路慢慢的,说话慢慢的,微笑淡淡的,然而出乎意料,他吃鱼的速度很快。
他吃掉单面三分之二的鱼肉。我看到盘中吴郭鱼露出鱼刺,听到梦碎的声音。抬头,看见他的背影,长裤口袋中插着一双筷子,正慢悠悠地朝校门走去。
我这个外表温和,内心却暴烈、非爱即恨的中学女生,瞪着他的背影暗骂:“你何不带着筷子去跳海,吃个够!”我的良心立刻谴责自己不应如此无礼,遂隐入树林间遮掩眼角的泪光。
操场上响起那首熟悉的歌:“夜风轻悄悄地吹过原野,营火在暮色中跳跃,你和我手拉手婆娑起舞,跳一跳转个圈真快乐。”夜色果真降临,紧紧拥抱着无望的少女,苦闷的青春。
毕飞宇:飞越密西西比
2006年8月,就在我来到爱荷华的第二天,在一个酒会上,我认识了本·瑞德。这个年轻的美国人出生在加州,念小学的地方却是北京。在一大堆说英语的人中间,突然冒出一个“京片子”,我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本·瑞德是个纯爷们儿,说话直截了当,他说他来参加这个酒会只有一个目的——问问我这个爱运动的人“想不想开飞机”。我刚刚来到美国,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会说北京话的美国人,我怎么能放过呢。我想都没想,说:“当然。”老实说,我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什么话都当真,我还活不活了?
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上午,本·瑞德来电话了,问我下午有没有时间,我说有。他说:“那我们开飞机去吧。”我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快,心里还在犹豫,嘴上却应承下来。还没来得及摩拳擦掌呢,聂华苓老师的电话就来了。我兴高采烈地告诉她,我马上就要开飞机去了。聂华苓老师的反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不允许。她的理由很简单,我是她请来的,“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她的口气极为严厉,似乎都急了。我为难了——飞,还是不飞?这成了一个问题。
我的处境很糟糕,无论我做怎样的决定,都得撒一个谎,不在这一头,就在那一头。可我得做决定。我的决定很符合中国文化:在兄弟和母亲之间,一个中国男人会选择对谁撒谎呢?当然是母亲。先得罪母亲,然后再道歉。
只有6万人口的爱荷华,居然有4个飞机场。这些机场既不是军用的,也不是民用的,它们统统属于飞行俱乐部。事实上,许多美国成年人都是飞行员。我对本·瑞德说:“你们美国人就是喜欢冒险。”本·瑞德却不同意,他说:“我们其实不冒险,我们很相信训练。”
我终于来到飞机跟前,严格地说,这是一架教练机,总共只有两个座位,一个主驾、一个副驾。飞机很窄,长度也只有4米左右。飞机的最前端还有一个四叶(也可能是三叶)螺旋桨。
当然,我坐在副驾座位上。机场上空无一人,我们周围更是空无一人。就在发动前,本·瑞德大喊了一声:“前面有人吗?”无人回应。本·瑞德又喊了一声:“后面有人吗?”还是无人回应。本·瑞德的这个举动无厘头极了,明明没人,喊什么喊呢?可本·瑞德告诉我:“必须大声问,规则就是这样。”我想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个无厘头的问题想明白:“看”是一种纯主观的行为,它与外部并不构成对话关系。所谓规则,它是针对所有人的,不可以有身份上的死角,不可以依据个人的感受。飞机终于升空了,为了奖励我这个远方的客人,本·瑞德首先做了一个游戏,他把爱荷华的4个飞机场统统给我“蹚”了一遍。下降,滑行,再起飞。我很喜欢这个游戏,每路过一个机场,我们都像在汽车里头,远远地望着一排简易的建筑物,然后,“汽车”一蹦,上天了。
我给本·瑞德提了一个要求,我想去看看聂华苓老师家的屋顶,她老人家都不一定看过。我知道聂老师的家坐落在爱荷华河边的一个小山坡上,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飞机在聂华苓老师家的屋顶上盘旋了好几圈。因为盘旋,飞机只能是斜着的,错觉就这样产生了,整个爱荷华都倾斜了,房屋和树木都是斜的。很玄,是古怪无比的天上人间——因为错觉,世界处在悬崖的斜坡上了,一部分在巅峰,一部分在深谷,安安静静的。只过了一分钟,世界又颠倒了,巅峰落到谷底,谷底却来到巅峰。就像瑞士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所说的那样:“美丽的陡坡大多沉默无语。”是的,沉默无语,世界就这么悬挂起来了,既玄妙,又癫狂。怎么说呢?说到底,眼睛所见从来就不真实,我们的视觉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习惯。习惯,如斯而已。因为飞机小,飞行的半径也小,没几分钟,我就晕机了。我说:“咱们还是走吧。”
本·瑞德把飞机拉了上去。借助攀升,飞机飞出了爱荷华市区。现在,我可以好好地俯视一下美国的大地了。在哪一本书上呢?反正是关于哥伦布的,我曾经读到过这样的句子:“他来到一块郁郁葱葱的大陆。”“郁郁葱葱的大陆”,多么迷人的描述,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我要感谢小飞机的飞行高度,3600米。相对于我们的视觉而言,3600米实在是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1912年,瑞士心理学家爱德华·布洛发表了他的重要著作:《作为艺术因素与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说”》,从那个时候起,“美是距离”就成了一个近乎真理的假说。可我并不那么佩服这位瑞士心理学家,他的发现一点也不新鲜。我们的苏东坡在900多年前就这么说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不知道作为审美距离的心理距离应当如何去量化,但转换到物理空间,作为一种俯视,3600米的高度实在是妙不可言——大地既是清晰的、具体的、可以辨认的,又是浩瀚的、苍茫的、郁郁葱葱的。是的,郁郁葱葱。我知道的,这个郁郁葱葱可不是哥伦布的郁郁葱葱,它是自然,更是人文。准确地说,是康德所说的“人的意志”,是大地之子对大地郁郁葱葱的珍惜和爱。
飞机到达最高点之后,平稳了。本·瑞德突然给了我一个建议:“你来试试吧。”我当即谢绝了,飞机上不只有我,万一出了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当然了,毕竟是教练机,如果换我来驾驶的话,委实很方便,连位置都不用挪——所有的仪表都在正中央,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至于操纵杆,那就更方便了,主驾室里一个,副驾室里一个。只要本·瑞德一撒手,我接过来,其实就可以了。
本·瑞德没有坚持,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对我说:“我们去密西西比河吧。”我问:“需要多长时间?”本·瑞德说:“大约一个小时。”那还等什么呢,去啊。
我们抵达密西西比河上空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大地依然郁郁葱葱,可是,就在“郁郁葱葱”里头,大地突然亮了,是闪闪发光的那种亮。这“亮”把“郁郁葱葱”分成了两半。因为折射的关系,密西西比河一片金黄。它蜿蜒而过,慵懒而又霸蛮。我的记忆深处当然有我的密西西比河,那是马克·吐温留给我的——商船往来,热闹非凡,每一条商船的烟囱都冒着漆黑的浓烟。可是,我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去描绘我所见到的密西西比河呢?想过来想过去,只有一个词:蛮荒。
蛮荒,史前一般的蛮荒。许多粗大的树木栽倒在岸边,在偶然出现的沙洲上,傲然挺立着一两棵孤独的大树,浩大的寂静匍匐在这里。18世纪普鲁士美学家温克尔曼说:“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那是评价古希腊艺术的。我想说的是,公元2006年,一个如此现代的社会,它的母亲河居然是洪荒的,这是何等壮阔、何等瑰丽的一件作品。造就它的,不仅仅是历史,还有现代。我震惊于密西西比河的蛮荒、原始、神秘、单纯,以及伟大。
我对本·瑞德说:“我们就沿着密西西比河飞行吧。”可是,本·瑞德把话题又绕回来了,他说:“你还是试试吧。”我依然不肯。本·瑞德说:“你还是试试吧,说不定你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
我要承认,本·瑞德的这句话打动我了。我开始犹豫。我想是的,本·瑞德的话也许没错,这样的机会不是随便就有的,我得把握。我的手终于抓住了操纵杆。本·瑞德撒开手,关照我说:“一旦出现问题,你立即丢开,什么也不用管。”
我终于驾驶飞机飞行了,我的注意力集中起来。集中起来干什么呢?重新分配。驾驶飞机从来就不是一个单一的行为,你得处处关照。你必须时刻关注飞行的高度、速度、航线、本·瑞德替我翻译过来的塔台指令、舷窗外的前后左右。当然,最重要的关注点还是在手上:飞机的操纵杆可不是汽车的方向盘。如果说汽车的方向盘只管左和右的话,那么,操纵飞机需要控制的还有上和下。还有一件事我需要强调一下,飞机是悬浮的,它实际的飞行动态和你手上的动作存在一个时间差,在你做完一个动作之后,它要过一会儿才能够体现出来。
我想我还是太紧张了,人一紧张,注意力就很容易“抱死”,我太在意推和拉,也就是飞机的上和下了。是的,我害怕飞机处在突然攀升或突然俯冲的状态之中。上和下的问题总算被我控制住了,可是,我再也顾不得左和右了。在我左转或右转的时候,我的动作都是临时的、补救性的,过于迅猛、过于决绝了。这样一来,飞机飞行的样子可想而知。它摇摇晃晃,不停地摇摇晃晃。我又想吐了。飞行对飞行员健康的要求我想我是领教了。密西西比河就在我的下方,可是,对一个一心想吐的人来说,他的眼里哪还能有风景呢。
因为拙劣的驾驶,我的飞行反而有趣了,一会儿在密西西比河的左岸,一会儿在密西西比河的右岸。可本·瑞德很镇定。无论我驾着飞行怎么“玩心跳”,他都气定神闲地望着窗外。老实说,我真的很想把飞机开回爱荷华,可是,不能够了。一个哈欠就可以让我吐出来。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时常回忆起我那丑陋的驾驶模样。我知道了一件事——集中注意力固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是,只有把注意力集中起来之后再有效地分配出去,生命才得以舒展,蓬勃的大树才不至于长成一根可笑的旗杆。我们把话题往小处说,就说写小说吧。写小说的“第一行为”当然是打字,你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语言上,可是,这不够,远远不够。你的身边还有许许多多的“仪表”呢,你得关注它们。你必须在关注语言的同时,时刻关注人物、人物与人物的关系、人物性格的发育,环境、人物和环境的关系,思想、思想的背景,情感、情感的背景,故事、结构、节奏、风格,甚至勇气。写作是一个大系统,在这个大系统里,我们的注意力可不能“抱死”,一旦“抱死”,你只能摇摇晃晃,自己想吐,别人也想吐。平稳的飞行看上去最无趣,但是,这样的无趣考验的正是我们的修为。再别说狂风暴雨了,再别说电闪雷鸣了。
我真的驾驶过飞机吗?老实说,我没有。我貌似驾驶过一次飞机,那是因为我的身边始终坐着一个人,他离我最近。我始终感谢离我最近的那个人,他的镇定里有莫大的友善和信任,近乎慈悲了。善待这个世界,信任这个世界,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变成现实。
飞行回来的当天晚上,我来到聂华苓老师的家,我把下午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她。聂老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她张大嘴巴,伸出她的一根手指头,不停地点。聂老师的个子不高,肩膀也不好,胳膊抬不高。我低下我的脑袋,一直送到她的跟前。聂老师的食指压着我的太阳穴,狠狠地顶了出去。
注:此文选自微信公众平台“阅读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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