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人主题,但他的书出得太多,免不了随意重复也多,我在好几本书上都见到他用一个相同的桥段。相比较起来,詹宏志却在写完《旅行与读书》后为简练起见删去了三分之二就慎重得多。我重读此书时常想象着被删去的那些章节会有多么撩人……他以读书与旅行带出美食,其重点在前面,但这是真正有见地而品味精致的美食家(不同于吃货),内中一篇《小野二郎的寿司旋律》,文章写的是作者因别人临时有事而空出位置,让他得以补位而亲身一瞻极难订位的小野二郎寿司店。其实神奇的小野二郎寿司的整体用餐过程只有30分钟,詹宏志从第一颗寿司写到第14颗(最后一颗),每一颗寿司的感觉都被细细描摹出,像是谱写一首乐曲,有高音低音,有快慢节奏,读着这样的文字就像亲临其境一样,只是雪夜饥饿之时读不得,因为会不停地咽着口水想吃。

因为做了文学翻译,家里堆满了外国文学小说,在“多捉鱼”上扫码卖书时发现有些书还是可以一读再读的,就从卖书单中删去了几部。这一年读过的外国文学印象最深刻的是约翰·威廉斯读过约翰·威廉斯的《斯通纳》和《屠夫十字镇》后再读这部书信体历史小说,简直又是一重惊喜。约翰·威廉姆斯在这部小说中编排甚至编造了各种书信,从各个侧面讲述了屋大维从稚嫩少年到成就王图霸业最后封圣并迎来自己死日的一生。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是他与家人间的情感与龃龉。 我这样的简述根本无法传达这些书信和札记的文辞之美与表达之妙。书信体本是证明事实为真的载体,除了信件外,还包括了日记,报告和自传摘录。写信人大多是贵族,政治家或军事领袖,但也有一些普通公民可以讲述自己的故事。却怎么说呢?它们竟给了《奥古斯都》创作者以更大的自我发挥的空间,主人公则能有充分的内心想法的释放宣泄。威廉姆斯确实试图描述一个时代,一个重要历史人物。但历史的真实与准确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自己在“作者识”中都说了:“如果本书中有真实,那是小说之真,不是历史之真。”他描述的帝国历史有点象《资治通鉴》,从政治、经济、宗教、军事与外交各个方面来表述王朝的兴衰成败。盛也人为,衰也人为。所以我读到约翰·威廉斯的《奥古斯都》最后一章最后一天最后的话:“菲利普斯,时候近了,是吧?”眼前浮现的却是多年前在异乡出差转车候车,凌晨两点读《红楼梦》的结局处,贾政送贾母灵柩归葬事毕,天乍寒大雪,泊船至一渡口写家书,猛抬头却见雪影中宝玉光头赤脚身披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脸上似喜或悲,向贾政倒身拜了四拜。贾政起身追赶时,却只见一片白茫茫旷野,一个人影也无。这个别离场景,竟似已天地尽处掏空了一切,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彼时看到晚归的情侣在吃汉堡,拾荒的老人在角落中安睡,心中才莫名有了安定感。无论中外,伟大文学带来的冲击,莫过于人生的幻灭感。

听狂风挟着雪籽在窗外肆意飞扬旋转,逐想起这一年中国文学老书重读的几幅大雪描述意境,精致儒雅如《老残游记》,申子平进桃花山下遇虎,柏树峪雪中访贤那两章,其深山朗月、冰雪轰塌、抚琴奏曲、松涛如浪等段落意境实在悠远动人。市井小说《金瓶梅》中之大雪却又是一番滋味。《金瓶梅》与《红楼梦》孰优至今争执不断。但金瓶梅中几番雪景倒是读来五味杂陈,武大武松兄弟相认后,潘金莲紧赶着叫“叔叔”武松搬来家住,早晚好有照应。武松居然一口答应。搬来哥家一月有余,那一日,好一场大雪,武松自去县里,武大出外买卖。潘金莲在武松房内生起一盆炭火,又备下酒肉,独自立在帘下,远远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乱琼碎玉归来,潘金莲接过毡帽油靴,端上菜蔬酒水……如此家常温馨却暗伏泼天的血腥凶险,令人“不敢生悲,不忍称快”。

《水浒传》林冲在雪夜火烧草料场逼上梁山至今未见满意的视觉镜头,因它在文字中的爆发力实在太强了。说到林冲,金圣叹曾说:“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那个“狠”字,想必是指一向能隐会忍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身处绝境时体内潜能的强烈爆发。中国文字中的爱恨情仇表达常以含蓄浑厚为上,林冲夜奔的深夜、大雪、烈火,黑白红三色交映,这浓烈度却近乎于古希腊的悲剧。

— End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