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准的事情不会有人能劝得动他。"毕业后,她的电话号码就再打不通了,我和她也失去了联络。"
"难得这个世界上有个女人这么关心我,如果我没有病的话,和她结婚也一定会过得很好。但是我这个样子,能为她做到最好的事情也不过就是铁了心永远离开她,让她和一个健康的人、一个不让别人费神的人过完一生。"
我没有反驳他,他有他自己的执念。而从我了解的她来看,也未必就如他所说。她是个文气的女孩,十分白净,声音不大,但绝不是惺惺作态捏出来的嗓子,喜欢海明威,古文也学得很有心得,相貌谈不上非常漂亮,但如同学们所言,她能喜欢上他是他的大气运,是百世修得的福报。
——我爱她,一直都爱,只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如果能喜欢上我,也会是我的大气运,我百世修得的福报——
我问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他黯然地看着我:"生活就是这样过呗,只是还是不喜欢女人……其实倒不是不喜欢,而是害怕她们。"
我明白他所说的,这个可怜的人。我没有插话,他继续自顾自地言语着:"像我这样面目的人,若是性格开朗些也都还好,偏偏我又是个不合群的人,不会讲好听的话,有时候还很狭隘,"他撇撇嘴角,笑笑说,"你我一个宿舍,你是了解我的,所以我似乎是天生注定要一个人的。女人就更不要讲,见到我都是要挖苦一下的,似乎我就是这样的命运。"
我告诉他完全没有必要想:"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是恶念被善念要多一些的,其实他们心里没那么多恶意,也只是图一个嘴上痛快。"
他用力摇头:"你错了,这世界绝大多数人都是充满恶念的,只剩下那一小撮人在搞托马斯·莫尔和阿道司·赫胥黎的那一套东西。"
我不太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对这个世界和女人深深的恶意。
酒已经喝光了一瓶,第二瓶酒也看着快要喝完,桌上的鸡骨稀稀拉拉地散落着,他的酒量今天不好,看起来已经有七八分醉意。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香烟,手指压在嘴唇上一动不动,烟雾升腾上去流过他的眼睛,他眼睛眯着,眼中的血丝越来越多。已经两三个小时了,我才忽然想起,我一开始问他的话,他还没有回答我。我拱一拱他的胳膊:"你这么匆忙来我这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斜在椅子上,头靠在墙上,下巴微微向上扬起,露出一种不信任我的表情:"我本来是想和你说的,但在下车朝你家走来,你向我挥手的时候,我忽然犹豫该不该和你说。"
"你要告诉我什么?别玩这套虚头巴脑的东西。"我该趁着酒力没有把我的大脑摇晕之前知道他要说什么。
"好吧,不管了,"他坐起身来,双手规整地放在桌前,"已经十多年了,我再没有见过她,不是不想,是我不能见她,而且,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只是希望你能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她要是问起,就说是你要见她好了,不要提起我,免得让她不舒服。"
窗外的雪似乎要停了。他又把头靠在了墙上,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全身都似乎要被烟气缠绕起来。
"快睡吧,"我勉强摇晃着走到沙发前,一头栽了进去,"我答应你。"
清晨醒来的时候,我全身冰凉,头痛欲裂。桌上杯盘狼藉,我在每个房间转了一遍,没有看到他。我泡了杯咖啡站在窗口慢慢呷着。他应该走得很早,不知道风雪什么时候停的,路上已经看不到他的脚印。
还和上次一样,这个古怪的人。
二、我
我一直深爱着她,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没有结婚。保持单身太久,我在一个人的时候,除了对她的思念越发敏感以外,我对身边发生的任何事都越来越迟钝木讷。我无法忍受每天思念着她,尽管这种充满自虐意味的仪式性的思念似乎是一种幸福。我有漫长的时间求助于宗教,但禅宗和耶稣似乎帮不上什么忙。在夜里我试过各种愚蠢的试图入睡的无效方法,也因此慢慢沾染上了饮酒的习惯。万幸,我不是一个酒量好的人,因此酒精的奇妙作用会让我在很多夜晚再见到她。但也仅此而已。我一直觉得对他有所亏欠,毕竟我们同学舍友一场,喜欢上他的爱人,是可耻到极点的,至少我不应该在他和她如胶似漆的时候,偷偷写信给她,卑鄙地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所以这么多年,我也再没有勇气见她。他是个有福气的人,她从一开始就丝毫不理会我的信。可能是为了表明我也可以让她幸福,我也许在信里有过诋毁他的话。她曾经在手机上和我说过一句话,那是和我仅有的一次对话,她说:"你这卑劣的人,你让我觉得恶心,他将你视作最好的朋友。"这是她对我的求爱唯一的盖棺定论,这条短信我一直留存着,哪怕我换了手机,但那部存有她的那条短信的手机我一直留着——我把那当做她对我尝试堕入地狱的警醒。当我和他一起出现在她身边时,她会刻意对我表现出礼貌和适当的认可,我明白那都是为了他。但当哪怕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不在我们三人的排列组合之中,她都会立刻转过身去,似乎和我的任何语言和眼神上的交流会让她顷刻灰飞烟灭一般。我在校园中看见他和她相依在风雪之中欢笑,也看见他和她在鸾尾花的护拥之下亲吻。这些让我嫉妒地发狂,在那些对她的情欲过分高涨的时候,我甚至为了减少想念她的时间而刻意地睡觉,学校的制度宽松,不会刻意为难我这样的败者。我不停地睡觉,只是在醒来的时候简单地喝些水,吃一点简单食物,然后继续努力进入睡眠。如果实在不容易入睡,会用一些精湛的演技,骗校医说我备考失眠而趁机开到一些难得的安眠药物。他不明白我睡那么久到底是怎么了,所以他也曾经十分认真关怀地问我,但我只是告诉他我就是贪睡。他也必定将我的这些贪睡的事当做小笑话善意地告诉她。而这就已经足够了,她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完全的失败者和颓废不堪的垃圾人。她只需要知道我睡很久,而不需要知道原因,这都已经足够了。这些年我离群索居,头脑迟钝到几乎想不起来她的模样,反而是他会经常在醉了之后给我说起关于她的故事,我虽不动容,但心里拼凑了她的一万个身影和一万种再见到她的情形。我曾经满足地设想过,我会像雅各布·德佐特爱着蓝场川织斗一样,在鸾尾花围绕着的长阶尽头,她轻声而决绝地告诉我:"长阶已尽,我们就此分别吧。"我会爱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弥留之际和她成就我意念中的爱情,她从一团炉火的灯光中幻化凝结而来,她的嘴唇印在我的眉心,一扇打好蜡的纸门轻轻滑开。又或者,我在圣母院的钟楼之上,为她敲响贯彻云霄的爱情钟声,抱着她随她一起化作尘土。我一直深信自己的定力和隐忍,但对她的爱在一开始就让我走进不见光亮的永夜,我盲目地辨认不出自己。我不恨她,也不恨他。我知道自己只是坠入了爱情的陷阱,而铺设这道陷阱的人恰好是她罢了。爱情只是一个不关乎个体的概念,我们为之托付心身的,也只是爱情本身,而不是某一个人——这样想会让我在某些时刻轻视她,继而也蔑视他,会让我觉得我成为了为宇宙谱曲写诗的吟游诗人,而他和她只是沧海渺渺之一粟,只是在为彼此存活。关于乌托邦与反乌托邦,我不喜欢他的观点,他的观点太过极端,似乎世界上的人都对他充满恶意一般。我反而相信的事情简单一些:只要所有人为了爱,那这个世界一定会更加美好。所以,相比较他的刀疤胎记和他的乌托邦,我都更喜欢前者一点。
三、她
接下这件托付之后,我其实觉得很艰难。我在毕业后事实上也和以前的同学们再没有联系过一次,我甚至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去问她的联络方式。情急之下,我用搜索引擎搜索她的名字和毕业学校。搜索引擎没有让我失望,这个没有秘密的世界——她还在我们的大学,留校做助教。
我向公司请了三天的假,买了去她那里的飞机。
经过和学校的教务处了解,我得知她正在给某个院系大二的学生监考,时间是下午两点到四点。我在她监考的教室门外等她。教室里的学生挤得满满当当——如果他们中的一些人平时上课也能保持这么高水准的出勤率,现在应该是不会坐在那里抓耳挠腮了。我想起那个时候他遇到有些不喜欢的课程需要通过考试时,都是气急败坏地抄我的答案,脸涨得通红,那道胎记也显得尤其醒目。
从教室后门的小玻璃窗上,我看到她,依旧苗条,更加文气,但脸上似乎能看到些忧愁,是与丈夫的口角?还是学校给她指派了更多的无趣工作?我正在猜想连篇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我,眉间皱了起来,向旁边的另一名监考人员耳语了几句,就走出了教室。我笑着迎上去:"抱歉打扰你工作了。"
她勉强挤出笑容:"没关系,好多年没见了,回学校是有什么事吗?"
我点头:"嗯倒是确实有一些事,那这样吧,我先在学校转转,等你监考结束了,我们四点半在学校门口的那家咖啡厅见面?"
她很不经意地以鼻息叹了一口气,顿了一下,说:"好吧。"
我在学校里四处闲逛,毕业后我竟从来也没有回来过,一切还都和以前一样,让我很是感慨。不知道他毕业后是否回来过,是否和她会擦肩而不相识?我记得那个时候她是系里男生评选系花的入选人,但似乎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投了票。诚然,我也觉得她是美丽的,虽然谈不上非常漂亮,但绝不惺惺作态的神情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十分动人的。
学校里有些学生都朝我看,窃窃私语。可能是觉得我这样一个中年男人在这里转来转去,会不会是想要泡女学生的猥琐男子,我想起我以前对学校里形色可疑的中年男子也抱有天生的敌意,因为中年男子有足够的钱和阅历,足以打动尚不成熟的年轻女生轻易地坠入情网。
我四点半赶到咖啡店门口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里了,我向她再次道歉:"不好意思,学校里走了走。"
她礼貌地摇摇头:"不碍事的,我们进去说吧。"
咖啡店还是十多年前的布局,一点都没有变,只是店里的服务员已经一个都不认识了,墙上随意地挂着很多年来校友们的合影,还有毕业聚餐的酒后在这里歇脚写下的东倒西歪的真挚话语。她要了一杯水,开门见山地说:"说吧,什么事?"
我想起他叮嘱我的话,跟她撒了一个谎:"其实也没什么,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见你,和你都失去了联系,某一天就是忽然很想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都好不好,想不到简单地网络搜索就找到了你,真的没想到你留在学校工作,真是件开心的事。"
她头转向窗外,若有所思地说:"那么现在见到了,我就是这样。还能怎么样呢?"
"见到就很好,见到你,比在网络上的一条搜索链接要好很多。"
"完全可以打个电话来,专门来见我实在是没有必要。"她很无奈地说。
"就是觉得很应该见见你,当面和你聊几句这样我心里会很踏实。怎么样?结婚了吗?"我不无嫉妒地问道。
她盯住我看了很久,似乎是想从我眼里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没有,甚至都没有过再喜欢上别人。"
"我能明白……他的离开对你来说实在是很痛苦的,但人生总要继续,他虽然不在你身边了,但我觉得他还是希望你能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我鼓足很大勇气,"其实……不仅是他这么想,我也,也希望你能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她的胸前开始剧烈地起伏,她瞪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伤天害理的话。她:"我只爱他一个人,我会一直爱下去!不管他在不在我身边,我都会爱下去!这就是唯一能让我幸福的事,也是唯一能让我活着的事!"她情绪很激动,记张旁边桌上的人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
她兀自站起身,在桌上留下一张100元的钞票后朝我冷冷地说:"我们出去吧。"
我跟在她两三步距离的身后,我虽然明白她对他的爱,但我很希望她知道,并不是只有他才能让她幸福,我也可以。
她走的很快,我不敢再和她轻易搭话,只是随着她走。她走过一条学校里风景很漂亮的小路,小路的两旁开满了鸾尾花,路的尽头是一幢水泥外墙的灰色小楼。由于在路的尽头,这里几乎没什么人经过。她渐渐停下脚步,我也缓缓站定,我知道她要跟我说些什么。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知道你爱我,"她眼里透出冰原一般的寒冷,"但我不爱你。"
我喉咙里像压着一颗恒星,我很想告诉她我对她那些我自己十分珍惜和敬重的爱情,但我说不出来一句话。
她坚定地站在我面前,指着身后的灰色小楼:"为什么我要留校?因为他曾经在这里,虽然他已经死了,但只是因为他曾经在这里,我想要永远守着他。而你,从未曾真正尊重过他,也未曾真正尊重我们的爱情,你从未赢得过我的尊重,"她一字一顿地切齿说:"你脸上的刀疤胎记,都比你的心要美丽一万倍。"
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我和他曾经的宿舍楼。我在这里看见他和她相依在风雪之中欢笑,也看见他和她在鸾尾花的护拥之下亲吻。而我也在恍惚中意识到,只有我才意识到,十几年前的很多个夜晚,我和他一起喝的很多次喝酒,我给他酒杯里斟满的那些杯奎尼丁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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