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也把两条腿伸进一条裤脚里去了。……”

他的话引起高增福和欢喜不相信的冷笑。铁人不知是讨好郭世富呢,还是和郭世富的利害一致呢?慨叹说:

“是啊,盖那楼房,砖瓦、木料、工钱和吃的,要一河滩粮食哩!”

郭振山瞪大了眼珠子,盯了铁人一眼。高增福抱着娃转过身说:

“庆喜!你甭把世富当成你了!砖瓦和木料是前两年预备下的!今年只掏工钱和吃的。你思量嘛!世富是那号没计划的人吗?能把两条腿伸进一条裤脚里去吗?笑话!”

“嘿嘿,我不清楚。你增福这么说,或许还有些余……”铁人看见郭世富很不高兴地盯他,又把“粮”字从舌尖咽了回去。

高增福和欢喜都笑庆喜。他想随风倒,附和任何人;他总处在左右为难的地位。

“世富叔!”代表主任很厉害地,但带着勉强的笑容,问,“难道你这回连三石两石也不给咱村的困难户周济了吗?”

“不行啦!一斗也不行啦!俺屋里二十多口子端碗哩。我的小子还在县中上学哩。”

“‘天下农民一家人’的口号用不着啦?”

“咳!看你!我这阵单慌俺屋里的人,吃不到夏忙哩!”

“那么把你也算在困难户里头吧!”代表主任改变成讽刺的口气,声调也变得更重了。他眼珠子咄咄逼人地盯住郭世富,企图逼使他屈服。

但是,郭世富有皱纹的脸挺得板平,既不露一丝笑容,又不显慌。可以看出:他在努力给人一种严肃、坚定的印象,表示他的话已经说尽了,再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郭振山满腮胡楂的脸,渐渐地沉了下来。这位本家叔叔意外的强硬,使在场的每个人都盯着他,好像说:“看你代表主任有办法吗?”郭振山知道:要是郭世富连一粮食也不借出来,那么郭庆喜、梁生禄和其他普通中农,就更没指望了。自然,在乡政府的干部会上,各村的代表主任都喊叫今年的活跃借贷难办;但总不能不给几家最困难的翻身户筹借吧?何况五村在下堡乡总是先进的行政村呢!

“世富叔!”郭振山口气里开始带警告的意味了,“你先甭把话说绝好不好?你盖房是实!可像你这样的大庄稼院,多少不往出借粮食,是说不过去的。你考虑考虑!中贫农的团结性儿要紧啊!”

郭世富用拿烟锅的手揭起毡帽,另一只手舒服地搔着五十多岁的夹杂着白头发的光脑袋。大伙望着他,看他会说什么话;但是他把毡帽重新戴上,又擤着鼻涕。也许他擤毕鼻涕,会考虑好说什么话吧?但是他又把烟锅插在烟布袋里,慢条斯理地装起烟来考虑着什么,然后从怀里掏出火柴吸烟了……这样,这个拿板弄势的富裕中农直至散会,好歹没吭声。

散会以后,大伙在黑糊糊的院子里走着。郭世富非常和气、非常亲热地说:

“欢喜!欢娃子!你四爹前年吃了我七斗‘活跃借贷’,秋后还了二斗;去年吃了五斗,一颗也没还。统共欠我一石。”

“你……啥意思?”欢喜瞪大了稚气的眼睛。

“唉!好娃子哩!我盖房盖下困难哩!”郭世富非常沉重的样子诉苦。

“噢噢!”欢喜恍然明白了,大声地说,“人家发动‘活跃借贷’,你讨陈账?你不晓得俺四爹土改以前没一犁沟地吗!这两年有了地,少这没那,总是缓不过气嘛。你困难,你盖楼房!俺四爹不困难,成天掮着镢头和铁锨,出去卖日工!他是有粮食不还你吗?”

“咦?看这娃!你凶啥?我是地主吗?你管训我啦?”

“你要在春荒时节讨陈账,你比地主还要可恶喀!”欢喜出得口。

“主任,你听!”郭世富转身痛苦地朝着郭振山,带着不平的口吻说,“这是你主任经手借去的粮食啊。说了当年春上吃了秋后还。没还也罢哩。没粮食有话也好。问一声,连一句顺气的话也没。你说这中贫农的团结性儿怎着?”

说毕,难受得哼唧着,摇着头出了街门走了。

“没粮!官司打到北京城,也没粮!放开你的马跑!”欢喜使着年轻娃的性子,在街门外的土场上朝郭世富的背影,大声吼叫。这个下堡小学的毕业生才不在乎你富裕中农不富裕中农哩!

好像照脑袋被抡了一棍,郭振山有一霎时麻木了。他很想说几句挺厉害的但又合乎政策的话:首先批评郭世富施放烟幕、消极抵抗政府的号召,然后批评欢喜态度不好。但他脑子里没有现成的词句,不,简直可以说:他缺乏机智。他变成一个又憨又大的粗鲁庄稼人,猛不防蛤蟆滩有势力的人物袭击他。一霎时内,他还找不到他变得这样无用的原因。

大伙不欢而散以后,身躯魁梧的庄稼人孤零零地站在自家街门外的土场上。繁星在高空透过还没有发芽的枯树枝,好像也在嘲笑他:“你的威信哪里去了?”是的,郭振山怨恨自己没想到郭世富会变得这样嚣张。他沉默了很一阵,然后咬住牙说:“好!把你郭世富没办法的话,我郭振山还当啥共产党员?咱们走着瞧吧!”

“郭主任!”一个人低低的声音把他从愤恨中唤醒过来。原来高增福还没走哩,抱着娃站在他身后哩。

高增福抱着依然睡觉的男娃子,胳膊上吊着烂棉袄的破布条和棉花絮子,显得沮丧极了。

“你快回家去,把才才放到炕上睡去吧!”

“我等着单另和你说几句话哩。”

“啥话呢?”

“姚士杰往黄堡镇他丈人爸家搬粮食哩。”

“搬去做啥?”

“做啥?富农还有好心眼吗?嘴说他丈人爸借哩,实际在镇上放高利贷哩!”高增福把声音压得更低些说,“唉!郭主任,我听说,郭世富也假上寨村他姐家的名,放高利贷哩!这回活跃借贷,唉!郭主任,难搞啊……”

习惯于蛤蟆滩的每一个庄稼人话都听的郭振山,彻夜睡不着觉。

过去的事情一幕一幕在郭振山脑子里重演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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