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加感情色彩的映射用语,而不是“带有倾向性”的词汇。因为这些词汇影射的与事物之间的关系,更像是由一个中立的旁观者来使用。这种中立的旁观性用词很难想象会有人用在其他类型文学中,但是在科幻文学里,这样的词语反而会增加科幻文本能带给读者的快感,它们是“非日常性”的。事实上,“潮汐力”、“卫星”、“星系”这样的词语是确实存在的,而且常常被使用(在科普文学和科技新闻报道中是基本词汇),但另一方面,它们“不应该”在日常生活中被使用。

在科幻文学中,作者不应该为这样的“非日常性”词语使用钻牛角尖。科幻文学有自己的原理,所有不能立即带给读者快感的词语都不会在科幻文学中出现。因此在科幻文学中不会有那些论著式的事无巨细的描写。这跟科学书籍相反,因为在这些书籍中,作者想尽一切办法来教会读者,丰富他们的概念和词汇。这并不是说科幻文学不带有科普性质,完全没有教育价值,而是它的教学性是间接的。事实上,正是通过科幻文学(在虚拟场景中非日常性词语的使用)——人们才学会了一系列跟科学有关的概念。当然,这些词汇里面的大多数只能在特殊情境下使用。

对于这些在现实生活中无法使用的“非日常性”词汇来说,科幻文学会把它们当成正常的词汇来使用。这正是科幻文学的特性之一。下面对马伯庸小说《大冲运》的节选就很能说明问题:

“这辆车的额定乘员是 60人,结果一共塞进来了87个,结果连除尘室和过滤间都蹲满了人,我甚至还看到三个哥们儿钻到车子底部的动力机构里,用三种不同的姿势挂在错综复杂的核反应炉外围框架之间,怀抱着行李呼呼大睡。为了节约氧气,司机把空气过滤的功率调低了三分之一,还掺进一些火星大气,这让车厢里的二氧化碳和氮气的浓度几乎要熏死人,再加上周围的脚丫子味儿、碳酸饮料、汗臭以及不知谁放的屁,我这一路简直比在水星上裸奔更难受。”

对于读者来说,多次使用这些“非日常性”的词(“除尘室”、“过滤间”、“动力机构”、“核反应炉”、“氧气”、“火星大气”、“二氧化碳”、“氮气”、“水星”等)可以让这些词的使用更加自然。尤其是“动力机构”、“核反应炉”直接出现在人物的行为描述中,但“呼呼大睡”、“汗臭”、“屁”这样的词却属于日常用语。这样作者的意图就很明显了:他想让读者能够想象自己身在一个“动力机构”、“核反应炉”和“汗臭”、“屁”一样天经地义的世界里。文中流露出对这样一个想象世界的憧憬。但是与此同时,这种对“非日常性”词汇的自然化效用能成为读者快感来源,还在于其颠覆性:假如“动力机构”、“核反应炉”这类词汇真的成为日常对话常用词,就不会带有读者强烈的刺激感。

虽然科幻小说是整部作品都以科幻场景为目的,但里面的段落也都是用科幻文学的语言写成,单独拿出来,也可以激起读者对技术的欲望和快感。由于这些段落可以和作品分开来,针对科幻小说这一类型,就产生了一种只读某个段落而不必读全部作品的特殊阅读方式。如果说阅读文学作品一般来说需要——从开始到高潮再到结局这样一种线性阅读,阅读科幻段落就不必遵从这样的线性阅读规则。许多科幻读者在重读作品时,往往不按顺序阅读,只是挑拣其中某一特别激起快感的科幻段落反复阅读,以求更大的刺激。而这种非线性的阅读方式是与“非日常性”的词语是分不开的。例如《潮啸如枪》的某一片断:

“天哪,他看到了怎样的一种景色——

一根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仿佛平地筑起的一座巨大烟囱。但是没有人能看到它的顶部,它的顶部仿佛在无尽的天边!

巨大的潮汐力正在使两颗星球的潮柱相接近,它们就要连起来了!

如果这里的文明来得及发展起航天事业并发射有气象观测卫星,如果这时有远方的观察者正在朝这一星系驶近,那么他们会看到一个怎样壮观的场景呀!

在两颗正在接近的天体之间,分别伸展出一条晶莹的锥体,并缓慢地接近着。

近了!

更近了!

非常近了!

终于连接起来了!

但是也有气象卫星和远方来客看不到的东西。他们看不到,那从远方看似平静的锥体,是多么汹涌澎湃,是多么的肆无忌惮!而那组锥体材料,本来又是多么柔弱乏力毫无刚性的液体!

这是不可能的。”

这种对科幻的欣赏方式在这一段落中达到极致。但对于科幻小说本身来说,这个场景并没有真正的叙事。读者读科幻文学不是要读情节,而是要读场景描写。所以科幻小说的读者有时会依据经验仔细阅读这些场景描写,而把两段场景描写之间的情节交代看做是无聊填充,匆匆一带而过。所以当一位科幻编辑这样说,“刘慈欣这方面是有一点复杂性的。有时候他话会说得很极端,比如要把科幻从文学中剥离出来,认为科幻不是文学,但后来者千万不能上他的当”(摘自《人物》杂志2015年8月号),其实他并没有真正理解刘慈欣所指。

科幻小说是不能成为真正“文学”的。虽然一个个场景由情节贯穿起来,组成一个完整故事,但是这些情节是凭依与作者心理和所处时代相关因素而加入。某一时期的科幻小说就是那个时代的快像,而它的情节只是这个历史时刻的某种变形定格,个人色彩在其中都有些微不足道。

总的来说,科幻写作的目的是从各个层面来满足——读者对技术的想象和渴望。共享的快感是渴望得到满足的明证,标志着科幻场景的完成,也充分展示了科幻机制的成功。科学幻想小说(Science Fiction)这个词很能揭示科幻的本质:从科学中借来的“非日常性”词汇一步一步消除掉所有会对读者的快感机制造成障碍的日常经验元素,直到让读者能深入到技术快感的核心。在一段科幻故事中,这个核心出现在科幻场景中。科幻场景既是暴露“非日常性”的地方,也是表达和满足技术快感的地方。因此在架设世界和小说语言之间,在词汇和语言方式之间就像有一面可调焦距的透镜:一切为了技术快感而设置的奇观从不同尺度上展现,而描写这些奇观和“异化”人的“非日常性”词汇也试图日常化,用中立的旁观性用词产生快感。

随着极客文化逐渐成为主流,科幻开始流行,这是大规模文化更迭的反映,普罗大众开始重视科学、幻想和技术——而不是无视甚至排斥它们。科幻给读者展现了一个技术至上的世界,并让他们置身其中,奇幻小说显得早已过时。事实上,读者们也许早已发现,科学幻想也能进入普通日常之中。与早些年的刻板印象不同,科幻小说阅读不会进行复杂的知识储备、严肃的科普学习,讲的就是科幻场景中发生的故事。这并不是一个由“前提知识”起主要作用的类型文学。尽管表面上是关于科学幻想的类型文学,但实际上它十分贴近生活。对人物角色的描述传达给观众一点:这些生活在科幻场景中的人也是普通人。这正合读者心意。虽然角色是扁平的,但主要人物都有着真实的“人”的成分。大部分读者都能轻易分辨出这一成分。

所以“非日常性”词语的运用非常重要,甚至要超过对角色的塑造,它必须能消除读者的疑虑,跨越不同背景人群的差异,让受过中等教育的人也能看懂。这才是一部科幻小说能够成功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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