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伙,在一群迷迷糊糊的母鸡当中,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只个头巨大的老母鸡。他躺在一个角落里,在阳光下张开翅膀晾晒,身旁是早起的人们扔给他的果皮和剩饭。

他对人们的不敬无动于衷,当贡萨加神父走进鸡窝用拉丁文向他道早安的时候,他只是抬起老迈的双眼,用他的方言咕哝了一句。堂区神父眼见他听不懂上帝的语言,也不知道向上帝的使者问好,心中升起第一个疑问:这会不会是个冒牌货。接下来神父注意到,他近看太像人类了:浑身散发着恶劣天气带来的臭味,翅膀背面沾着寄生的海藻,较大的羽毛被陆上的狂风吹折了不少,一副可怜相,看不出一丝一毫天使该有的不同凡俗的庄严。

于是,神父走出鸡窝,用一句简短的箴言告诫好奇的人们不要因为天真惹祸上身。他提醒大家,魔鬼往往会用一些花哨的手段迷惑那些不警觉的人。 他举例说,就像不能依靠翅膀来区分雀鹰和飞机一样,靠翅膀来确认天使更不靠谱。不过,他答应给主教写封信,请主教给大主教写封信,请大主教给教皇写封信,让最高评判机构来做出最终裁决。

他的谨慎没有在人们贫瘠的心灵中引起任何回应。天使被囚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几小时以后,院子里已经热闹得像个市场,人挤人都快把房子挤塌了,人们不得不喊来一队上了刺刀的士兵维持秩序。埃莉森达为打扫这个市场上的垃圾腰都快累断了,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把院子围起来,谁要看天使,一律收五个生太伏。 好奇的人们甚至从马提尼克赶过来。

一个流动演出队来到这里,带来一个会飞的杂耍演员,他一次又一次在人群上空呼啸而过,但是没人搭理他,因为他的翅膀不是天使的翅膀,而是铁灰色的蝙蝠翅膀。加勒比地区最不幸的病人都到这里来寻医问药:一个可怜的女人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数自己的心跳,现在已经数不过来了,一个牙买加人被星星的声音吵得无法入睡,一个梦游症患者每天夜里起来把自己醒着的时候做的东西一一拆散,还有好多病情稍微轻一些的人。

在这地震般的大混乱中,佩拉约和埃莉森达累并快乐着,因为不到一周,他们的卧室里就装满了钱,排队等候进场的朝圣者有的甚至来自地平线的另一边。 唯一没有参与这件大事的是天使本人。时光一天天过去, 他在这个借来的小窝里安顿下来,只是人们放在铁丝网周围 的油灯和祭祀用的蜡烛地狱般的热焰烤得他头昏脑涨。

一开 始,人们试图让他吃樟脑丸,据那位无所不知的女邻居说,这是天使们独享的食物。可是天使看都不看一眼。同样,他尝也没尝就拒绝了寻求救赎的人们带来的教皇才能享用的午餐。最后,他只吃茄子泥,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是因为他 是天使还是因为他太老了。看起来他唯一拥有的超自然的品质就是他的忍耐力。

特别是在最初的日子里,母鸡们在他翅膀里啄来啄去找虫子吃,残疾人拔下他的羽毛碰触自己的缺陷,就连那些最虔诚的人都会朝他扔石子,想让他站起来, 看看他的全貌。唯有一次他被人激怒了,那人用给牛犊烙印记的烙铁在他身体一侧烫了一下,因为他好长时间一动不动, 人们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猛地被惊醒,用没人能听懂的语言咆哮着,两眼含着泪花,他扇了两下翅膀,鸡粪和尘土开始旋转,刮起一阵世上少见的可怕狂风。

虽然很多人认为他这 种反应不是出于愤怒,而是因为疼痛,但从那以后,大家会留心不去惹恼他,因为大多数人都明白了,他的逆来顺受并不属于一位安度暮年的英雄,而是在酝酿一场灾变。 在对这个囚徒本质的最终裁定下来之前,贡萨加神父苦口婆心,独自面对轻浮的大众。然而,从罗马来的信件根本没有紧急的概念。

他们议论着这家伙到底长没长肚脐眼,他讲的方言同阿拉米语有没有关系,他是不是能缩小到站在一 只别针尖上的程度,或者他会不会干脆就是一个长了翅膀的挪威人,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如果不是恰好发生了一件事终止了神父的烦恼,那些慢腾腾的信件你来我往,会一直持续到世纪末日。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那些天,从加勒比过来的流动演出队各种吸引眼球的节目当中,有一个女人的悲惨节目,她因为不听父母的话变成了一只蜘蛛。这个节目不但门票比看天使来得便宜,还允许人们就那女人荒唐的遭遇对她提各种各样的问题,还可以翻来覆去地检查她,最终谁都不再怀疑这桩惨事的真实性了。

这是一只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狼蛛,个头有绵羊那么大,却长了一个愁苦的女孩的脑袋。然而最令人心碎的还不是她那稀奇古怪的模样,而是她向人们详述她的悲惨遭遇时那真诚的痛苦语气。很小的时候,她从父母家里悄悄溜出去参加一场舞会,在没有得到准许的情况下跳了一夜舞,之后她穿过一片树林回家,一声可怕的霹雳把天空劈成了两半,从那道裂缝里蹿出一道带着硫黄气味的闪电,一下子就把她变成了蜘蛛。

慈悲心肠的人们有时会把肉丸塞进她嘴里,那是她唯一的食物。这个节目让人感觉如此真实,又有这样可怕的教训,打败那倒霉的天使是迟早的事,后者甚至不肯屈尊看人们一眼。此外,为数不多能归到天使头上的奇迹表明他脑子似乎有点儿不对劲。比方说,一个人眼睛瞎了,他没能恢复视力,却长出了三颗新牙;一个人瘫痪了,没能站起来走路,买彩票却差点儿赢了大奖;还有个麻风病患者的伤口居然长出了几株向日葵。

这些抚慰人心的奇迹更像是嘲弄人的玩笑,原本就已经让天使的尊荣地位摇摇欲坠,女孩变成的蜘蛛则将他的这种地位彻底终结。就这样,贡萨加神父的失眠症痊愈了,佩拉约家的院子重又变得冷冷清清, 和以前连下三天大雨螃蟹就会在卧室里横行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这房子的主人没什么可抱怨的。靠着卖票赚来的钱,他们盖起了一幢两层的楼房,阳台花园一应俱全,门口砌了高高的台阶,冬天再也不会有螃蟹爬进来,窗户都装了铁栏杆,天使们不可能钻进来。佩拉约还在村子附近建了个养兔场,永远辞去了村警这个倒霉营生;埃莉森达给自己买了一双绸缎高跟鞋,还买了一大堆五光十色的丝绸衣裳,在那个年代,只有最令人羡慕的阔太太们在星期天才会穿这些。

唯有鸡窝再也无人关注。有时候他们也会用臭药水把鸡窝冲洗一番,或是拿没药将里面熏一熏,并不是为了向天使表达敬意,而是为了去除粪臭,那臭味像幽灵一样在每个角落里游荡,新房子也被弄得像旧房子了。一开始,孩子学走路的时候,他们还十分小心,不让孩子离鸡窝太近。到后来,他们慢慢淡忘了恐惧,对这种气味也习以为常了,孩子在开始换牙之前常常钻进鸡窝里玩耍,鸡窝的铁丝网早已朽烂,一片一片脱落下来。

一九六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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