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方式,在余下的生命里瞭望着爱情。

明代诗人曾经作诗讽喻,“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才高八斗,却深情至斯,令人钦佩。萧珊走后,有朋友考虑到你需要人照顾写作和生活,婉转建议你再找个伴侣,你明确拒绝了,“不想找老伴,没有兴致和劲头。”你心中妻子的位置36年前就给了萧珊,永远给了萧珊,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占据。

你说,“人死如灯灭,我不相信有鬼,但是,我又多么希望有一个鬼的世界,倘使真的有鬼的世界,那么我同萧珊见面的日子就不远了”。

你说,看到这些,我作为大姐心里多替你难过。

如果说当年,萧珊的勇气点燃了你们爱情的火花,那么后来漫长岁月里,是你的深情成就了这段爱情传奇。岁月飘摇,你至死不渝的爱,感动了我,也感动了无数的读者。

有一种深情叫巴金。

然而,我虽感动,却不愿你太伤心,怕影响你的身体,总不断写信给你,希望你能再开朗起来。

“巴金老弟:……你已经闯出来了,为什么还总是忧郁?我想这也与萧珊早逝有关,人最怕的是孤独,我以为你应该多接近年轻人,我和你的身世不同,从小就在融乐的家庭空气之中,就学时也一帆风顺,老了仍有许多年轻朋友。……愿你快乐!”

我多么希望我的话你能听到心里,我总是忘不掉初次见你的时候。1923年,我的诗集《繁星·春水》发表,引起文坛的注意,十年后,你在北平创办了《文学季刊》,和章靳以一起来拜访我,希望我给刊物组稿。那时候,你温文尔雅,丰神俊秀,充满活力,没有这么忧伤。

1940年底,在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会议上,我们再次相遇。我因病住在歌乐山,你常来看我,那时候我穷困潦倒,你十分不忍心,你比我小,却多次帮助我。后来,我的著作集能重新出版印刷,也得你助益。你对朋友永远充满真诚,能伸手时就伸手,能帮忙一分绝不偷懒一丁点。

我们是莫逆之交,都经历了五四运动的涤荡,对人、人性、自由、平等、法治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爱这个国家和人民。作为相识60多年的老友,我们有无数的共同话题可以聊,虽然京沪迢遥,不常见面,书信来往从未断过,文字拉近了我们的精神距离。

你辛苦了一辈子,勤奋了一辈子,认真了一辈子,到了晚年,却忍受着病痛折磨。1999年春节后,你因呼吸道感染住进华东医院,吃了很多苦头,不见好转,也再也没有回过家。你说长寿对你而言是一种惩罚,可是人民都需要你,国家需要你。你是一面旗帜,也是榜样。

你时常鼓励我说,“有你在,灯亮着,我们不在黑暗中,我们放心了”。

实际上,你纯真、坦诚、大公无私,你以笔为枪,你身后有26卷本的不朽著作和10卷本的译著,可为几代人享用。你的文章里传递出的风骨和信念,为无数人指明了前行的路,你才是我们心中那盏不灭的明灯啊。

而我,只是你的大姐,冰心。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何时托锦书来?

(三)曹禺篇

读到你那篇《怀念萧珊》时,我痛哭不已。

我为你这一不幸的遭遇和巨大的悲痛而悲痛,也为失去了这样一位天真、纯洁、爽直、善良的年轻朋友,失去这样一位伟大女性而悲痛。连着好几个晚上,我的泪水止不住,从眼角流下来,流到了耳朵里。老天不公,你这么好的人,怎能经此苦痛?我不忍心。

你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像是我的引路人。1933年,我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大学生,写了一个剧本《雷雨》,四处投稿,不被认可,这对我是个巨大的打击。试想一下,一个年轻作者经过辛勤劳作,写出一部好作品,但无人发现、推荐、评价,那种感觉就像是把自己的文章投在水里,任它浮游四海,没有人来理睬,最伤害作者的自尊心。

后来,你从上海来北平看望沈从文,住在《文学季刊》编辑部所在地三座门大街14号。在南屋客厅旁那间用蓝纸糊壁的阴暗小房里,你看到了这个放在抽屉里近一年无人问津的稿子,你以艺术家的敏感和鉴赏力,发现了《雷雨》的价值,一口气读完了,成为第一个被《雷雨》感动的读者,你还为之落泪。第二天,你就将剧本推荐给郑振铎,并且作主将这个剧本在《文学季刊》一卷三期(1934年7月1日出版)上一次刊登完。

识马不容易,识人更难。你把我介绍到文艺界,以后我的每部稿子,都由你审看、发表。我是何其有幸。

我的第二部作品《日出》面世后,文坛上众说纷纭,也有不少批评,你却同样给予了热情的关注和肯定。你断言《日出》是一部杰作,认为“它和《阿Q正传》《子夜》一样是中国新文学运动中最好的收获”,这深深鼓舞了我。

你在《大公报》的文艺副刊发表文章《雄壮的景象》,指出从《雷雨》到《日出》我的创作在题材和思想都有了巨大的进步,你认为《日出》“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它触及到了我们社会的各方面”,“它所表现的是我们的整个社会”。对于很多人批评结尾太悲观,你也进行了反驳和分析,“单单暴露这社会的黑暗面是不够的,它还隐约地指示了一个光明的希望”,你肯定了我对结局的描绘和刻画, “这是一个多么雄壮的景象!这是一个多么乐观的结局”。

再后来,我对你的经典作品《家》进行改编。我的观点是,对小说的改编不应该是匠艺式的,而是一种真正创造性的改编,所以我在剧作中融入了我对现实生活的切身体验和人生感受。可搬上了话剧舞台后,我的改编和诠释也饱受争议。依然是你,自始至终都大力支持,并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你认为我的改编让话剧《家》具有了独立的生命。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

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

于我而言,如果没有你,我想我或许还要走无数的弯路,或许会因为不被认可而放弃这条文学道路。是你“慧眼识英才”,发现了我,也成就了我。

也是你,在我晚年消沉的时候,写信劝慰我,你说“感到人活着,无论遇着什么,活着还是要有劲,有点分量”。那时你的身体也不好了,600字的信,你要写很久,每个字都写得很吃力,却依然惦记着我。

你是我的伯乐,亦是我的知音,我是曹禺。

(四)读者篇

上海武康路113号,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花园洋房,林荫之下的铁皮门很小,毫不起眼,格外低调。定居上海后这两年,我曾很多次路过,却都不曾留意。

这里是你在上海最后的寓所,也是住得最久的地方,你在这住了四十多年,在这里创作完成了《团圆》《随想录》等诸多重要作品,这里也是万千读者心目中的文学圣地!

今年是你诞辰115周年。为了纪念你和友人走过的岁月,巴金故居与中国现代文学馆共同推出“温暖的友情——巴金与友朋往来手札展”全国巡展。我带着不足两岁的女儿和老父亲前往参观,原以为参观者不多,没想到却非常热闹,小小院子里挤满了人,很多人都在追忆你的故事,我的女儿对你的打字机颇感兴趣,几次要我抱她去看。

在这里,我看到了很多封你和友人的信,真挚的友情令人感动。

这里面,有彼此诉说深长感情的,比如沈从文夫妇珍惜你赠的书:“过去一些熟人朋友看到我家有您前面那四本(《随想录》),多来借阅。借是借出了,我心里总犯嘀咕,怕收不回,因为上面有您亲笔题字。”

张兆和写道:“您在病中寄来的信和剪报,令我们深深感动,从文看后哭了。我们万分珍重你的友情,常望你保重,今年能够见面。”

这里面也有“约饭”的,老舍留下的便条说:“巴金兄,明天中午在全聚德请您吃烤鸭。”

还有一起讨论工作的,鲁迅在信中说起校样的修改方式:“巴金先生:校样已看迄,其中改动之处还不少,改正后请再给我看一看。”

……

这些手札内容丰富,字里行间透出的生活气息,也勾勒出你与这些作家之间的友谊,展现你宏大精神世界的一些侧影。看完后,感觉仿佛又重新读了一遍文学史。

寓所一楼客厅的四面,都摆着浅底棕色条纹的沙发,午后的暖阳透过玻璃,轻轻洒在客厅的角角落落。有一瞬间,我突然在想,如果此刻你的爱人、朋友都还健在,他们就在这个客厅里回忆与你一起走过的岁月,他们会说些什么?哪些我们知道的故事存在他们脑海最深处?还有哪些感人的故事未曾揭秘?这个念头驱使着我,以第一人称写了开篇的三个部分。

然而,纸太短,你的故事太长,故居里藏着的故事太多太多,一写再写,也写不完。实际上,自1923年离川,到上海南洋中学当住读生开始,你的故事又何止在武康路113号,上海的石库门、霞飞路、亭子间、小阁楼里,都留下你的身影,上海处处都有你的故事。

追寻你的足迹,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很多面。人们有很多理由爱上上海,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这是你的城市,是巴金的城市,这是一座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产生过重要作用的城市,这是一座文学之城。

你的原名叫李尧棠,字芾甘,取自《诗经·召南·甘棠》。这首诗讲的是周宣王时一位大臣召伯去世后,老百姓很怀念他,对他曾经种过的甘棠树都不忍伤害。如今,很多人也如三千年前的人怀念召伯一样怀念你,因为你守护着爱、正直、奉献等美好价值,因为你的道德和文章值得每个人学习。

而我是慕清,是你万万千千读者中普通的一位,在你的精神世界里游弋多年,受益良多。心中有好多话想要写下,可东方既白,只能匆匆搁笔,谨以此文表达对你的尊敬和怀念。(郭慕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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