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艾米丽”而在其他人眼中“从各种比例来看都身形巨大”的夏特莱侯爵夫人——从她的名字可以看出夏特莱侯爵本人的心胸有多宽广,有一件轶事很值得一讲,有次夏特莱侯爵回家时,发现伏尔泰和自己的妻子正就牛顿书中的一个问题热烈地辩论,于是他安静地关门离开,尽量不打断这对欧洲大陆最著名的书友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瓦萨里的《六位托斯卡纳诗人》,图中右边手握诗集的人是但丁,左边手扶歌集的人是彼特拉克,他俩之间露出的那个脑袋是薄伽丘,隔着但丁脑袋的那个头颅属于卡瓦尔康蒂。

这里当然不是说唯有男女搭配才是最佳书友组合,只不过因为同性之间交友共读的例子更加寻常普遍。

明代描绘宫廷生活的长卷《汉宫春晓图》中就有两位宫女伏在卧榻上共读一本书,尽管不知道她们一起看的是哪本书,但从表情上看内心相当欢愉——一起看书或许是打发宫中日复一日乏味生活的灵丹妙药。

明代《汉宫春晓图》中趴在床上一起看书的两名宫女。

西洋女性同样乐于从共读中获得安慰与满足。日记作家玛丽·德拉尼在1774年11月的一篇日记中如此描写自己与女伴一起读书时的情景,那是一个“永远也停不下来的雨天”,天色阴沉,“我们将读书充作慰藉”,书中“讲述了动人的道德故事,令我们感到愉悦,它们驱散了丑闻和政治不快,还让我们记住了欣赏、尊敬和珍爱的朋友共度的每一时刻。”

另一位女作家爱丽诺·巴特勒与她的女伴萨拉·庞森比保持了长达四十年的友谊,一起读书是她们友谊中最重要的一部分,1781年10月7日,同样也是一个雨天,“整晚都在下雨”。爱丽诺为“我的萨拉读卢梭”,那天晚上,她们“拉下百叶窗,烧起温暖的炉火,点亮蜡烛”——书与炉火的搭配让一整天都充满了“闲适、柔情和愉悦”。

不论共读的两个人是男是女,是异性还是同性,总而言之,读书的时候自己不是孤身一人,鼻腔里呼吸的不仅是书页散发出的纸张味道,还有身边亲友的熟悉气味,心中获得慰藉与满足感,总归好过自己前一秒的冰冷呼气后一秒又被孤独地吸回去。

02 “以书会友”

书不仅可以让夫妻或是朋友间拉进距离,更可以作为建立人际关系的因缘红线。文艺复兴时代的诗人薄伽丘,他将自己所写的《列女传》题献给了自己爱慕的安德雷娜·阿西亚朱莉,并还随书附上一封书信,希望她能作为自己和这本书的女赞助人:“若您觉得此书尚可传播于众,希望能够给予勉励之语。若有您的庇护,它被大众阅读,亦可免心怀恶意之人的侮辱”。

这种将书作为敲开对方心门砖的行为,18世纪的启蒙哲人伏尔泰也深谙此道,他将自己的史诗《亨利亚特》题献给英国的卡洛琳王后,他深信王后陛下在看过他呕心沥血的杰作后会向他伸出友谊和金钱的橄榄枝,因为她“最理解他,最热爱真理”,虽然事后证明王后在国王那里完全失宠,在国内也全然失势,但他的一腔热忱却没有全然打了水漂。他还是凭借此书敲开了许多贵族和同道中人的房门,与他们交谈甚欢。其中就包括传奇英国贵族博林布鲁克、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以及最终与他互相揭发黑料而中断友谊的国王腓特烈二世。

《以书会友 : 十八世纪的书籍社交》,[英]阿比盖尔·威廉姆斯 著, 何芊 译,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1年11月。

用书来勾连友谊比金钱显得更文质彬彬,嗜书文人的优雅派头也比铜臭满身的商人看起来更懂得体贴温存之道。

伏尔泰的好友狄德罗就对如何以书会友颇有心得,这位百科全书派的启蒙哲人看上了一家书店老板的女儿,于是便刻意借买书之名与她进行攀谈,从“有什么新书推荐给我看吗?”到“你最近又看了哪本书?”虽然这段恋情没有走到最后,但因书连接起的友情却比恋情更加长久。

根据狄德罗作品《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改编的电影《容基耶尔女士》(2018)剧照。

不知道相声演员郭德纲是不是从中获得灵感编排出自己那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恋爱故事。他想要引起心爱的女孩注意,却腼腆得无法说出口。于是,他特意向所谓的恋爱大师讨教秘诀。对方告诉他,你趁那个女孩在图书馆里读书的时候,借口自己也对她手中的书感兴趣,向她借过来,然后用笔在书上圈出“我爱你”三个字,等到女孩翻书看到那三个字,就会“哦——”的一声被他的诚心感动得涕泪交流。

这位痴心汉果然依计照办,他赶到图书馆,顺利向女孩借来了手中正在翻看的书。可是刚一拿到手就傻眼了——那是一本《金瓶梅》,还是明崇祯刻本的珍贵古籍,按照相声里的说法,在这上面找“我爱你”三个字如同大海捞针一般。结果是,他不仅没找到那三个字,钢笔漏水还弄污了整本书。女孩确实被惊得“哦——”了一嗓子:“赔钱吧!孙子!”

这个以书交友却弄巧成拙的故事,教训当然是:以书交友的前提是要多读书——在《金瓶梅》里找到“我爱你”三个字根本不必大海捞针。这三个字就在全书第一回里,按照相声里说的明代崇祯刻本,则是正文的第三、四页。只不过非常不凑巧的是,这一节内容刚好讲的是男欢女爱不过是水月幻象,“真所谓: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

明崇祯刻本《全像金瓶梅》中的“我爱你”三个字。

当然,最大的教训是图书馆里的藏书不要乱涂乱画,哪怕以书交友也不行。

03 藏起来的书

爱护图书的原因,正是因为书的本质就是将知识与人共享。因此,每一次对图书的损毁,都是在向属于全人类的知识进行挑衅和亵渎。但另一方面,对书过分爱惜,也会导致同样的后果。这其中包括那些古今中外最著名的藏书家,他们不惜巨资购求珍善秘本,修补装帧,本来是期望让自己心头挚爱传之千秋万代。然而这些书一旦进入这些藏书之家,便从此高束庋藏,不见天日。

以天一阁为背景的电视剧《天一生水》(2005)剧照。

唐代藏书家杜暹在每本藏书后皆有题记“清俸写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明代藏书巨头范氏天一阁,更是直接拒绝外人登阁观书。天一阁“封闭甚严,凡各房锁钥,分房掌之,禁以书下各梯,非各房子孙齐至,不开钥。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橱者,罚不与祭一年。擅将书借出者,罚不与祭三年。因而典鬻者,永摈逐不与祭。”清代杨氏海源阁,复制了天一阁的禁令:“变世相传,珍秘逾垣,凡非契友。例不示人”。杨氏更立下规定,家中仆役,“向不准登楼”,竟有“服役数十年不得一觇阁上书籍作何形状者”。

藏书家对书的秘藏,虽曰爱之,实则害之。无异于将图书从尘灰浩劫中解救出来,却又充当起书的入殓师的角色,将它们悉心盛妆入殓,送进藏书楼这座华丽的坟墓之中。历史还真有以书殉葬的实例。唐太宗就是一例,他将大量图书带入自己的坟墓昭陵,三个世纪后,他的陵墓被五代军阀温韬发掘,“从蜒道下,见宫室制度,闳丽不异人间。中为正寝,东西两厢列石床,床上石函,函中有铁匣,悉藏前世图书”——书是孤独者的同伴,但书绝然想不到自己竟然要陪着这具逐渐腐朽的伟大枯骨一起孤独到地老天荒。

《书架图》。出自明末王徵译述《远西奇器图说》。

书一旦被据为己有,秘藏不露,就失去了书的作用,沦为一叠无人阅看的值钱字纸。无怪乎明末藏书家曹溶,提及此类藏书家将图书秘藏独占的行径时,感慨这些被珍藏之书的命运何其幸而不幸,分明是“古人竭一生辛力,辛苦成书,大不易事”,这些书好不容易被写成后,又经历“渺渺千百岁,崎岖兵攘劫夺之余,仅而获免,可称至幸”,又幸而遇到赏识的藏书家,“知珍之蓄之”。

但也正是这些人,既不刊行于世,又不愿借与他人广结善缘,只是“寄箧笥为命”,稍不留心,就会导致这天壤之间唯一的孤本从此“形踪永绝,只以空名挂目录中”。曹溶不由得质问道,这些名曰爱书惜书的藏书家这样做“非与古人深仇重怨,不应若尔”——你们这么把书藏起来秘不示人,是不是与古人有深仇大恨啊?

有鉴于此,曹溶特意草拟了一份《古书流通约》,倡议各地藏书家,各自观看彼此藏书目录,标出各家所缺者,派人到对方藏书库中精工缮写,这样不仅可以“好书不出户庭也,有功于古人也,已所藏日富也,楚南燕北皆可行也”。倡导彼此之间互相借抄图书。但遗憾的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凄凉,道理头头是道,人皆点首赞同,但真的提起借抄,却又纷纷宝藏起来,不愿示人。

不仅如此,似乎曹溶自己也未能以身作则。黄宗羲算是他的好友,但他凭借诚心与盛名叩开了天一阁藏书楼大门,竟未敲开好友的藏书柜门。在他所撰写的《天一阁藏书记》中,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在提及范氏后代范光燮为了他特意“破戒引余登楼,悉发其藏,余取流通未广者抄为书目”之后,又补上一句,“曹秋岳倦圃(即曹溶,字秋岳,号倦圃)之书,累约观之而未果”。

04 借书鉴人

对嗜书如命之人来说,借书与人确实是件难事,因此,愿意将自己藏书与人分享的藏书家,就格外值得珍视。李如一比曹溶年长56岁,虽然他来不及读到曹溶的《古书流通约》中侃侃而谈的大道理,但他更愿意脚踏实地分享自己的藏书。他的名言是“天下好书,当天下人共之!”他的好友钱谦益形容他对图书的爱护“获异书,则焚香肃拜;遇秘册,必贻书相问;有求假(借),必朝发夕至”——这样慷慨大方的藏书人,不会有人不喜欢与他为友。书也会喜欢让自己落到这样人的手中。

中国古代的书友们靠借书形成了一个知识共同体。北宋的宋敏求和王钦臣因为乐于向士类同仁借阅藏书而名声煊赫,南宋的藏书家楼钥则通过向志趣相投的读者借阅藏书而收获了一众好友。明代的名臣杨士奇甚至通过借书来观察人品,看谁是“端人确士”,谁又“非其人”。毕竟,借书本身也是考验人品道德的一种方式,颜之推所谓“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从这一点上来说,像相声里那样胆敢在图书馆藏书上乱涂乱画的家伙,连带那个给他出馊主意的“恋爱大师”,作为始作俑者,都是绝对不可以交往的。

《阶梯与狂热 : 一部书籍文化史》,[英]马丁·莱瑟姆 著,王喆源 译,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年10月。

中土以借书为交友鉴人的方式,西洋则似乎更注重读书。当然,不出声的“默读”早在古典时代就已盛行。沉默地阅读可以保持心灵的沉静,就像四世纪的哲人圣安布罗斯,“当他阅读时,他的眼睛扫视着书页,他的心则忙于探寻意义,但他不发出声音,他的舌头静止不动,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接近他,访客通常不须通报”。他的好友圣奥古斯丁来拜访他时,“常常发现他就这般默默阅读着”。默读给人一种沉浸书中的肃穆感,但也让人感到一种绝对沉静下的孤独,哪怕这种孤独乃是所谓神圣的孤独,给人的心灵注入无言的力量。但默读只是属于个人的,一如沙漠隐士在星空下独自倾听沙砾移动,万籁有声。

但唯有神与野兽才强迫自己孤独,人类则需要跨过孤独与岑寂,需要自己的同伴。出声朗读虽然有时会显得比较做作,尤其是在演讲术流行的欧陆,哪怕和颜悦色或是平易近人表现得再真挚自然,都可能是演讲术刻意训练出的做作之态。就像朗诵术大师约翰·沃克所传授的那样,将读书变成一种表演:

“我们要习惯朗读时保持站立,应当左手持书,尽量不去看书,而要将目光投向观众……如果读到了圣洁、高尚、神圣的内容,眼珠和右手都要恰如其分地向上抬起,如果读到了粗鄙、低下、卑躬屈膝的段落,眼珠与手要朝下,如果出现了觉醒的美德、发自内心的情感,或是温柔感受,我们要自然地将手贴于胸口。”

每个细节都要摆放到位,以展现出一种得体的姿态,虽然每个倾听演讲的人都知道面前读书的那个家伙所谓的发自内心是如何矫揉造作,但听众就吃这一套。如果表演得不到位,即使是真情流露,也会遭到讥讽嘲笑,爱丽诺在她的日记中就记录了一位牧师,“经文读得一团糟,简直是最可怕又最庄严的礼拜。”

但这样的读书,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很难真正交到真心的朋友。反而三五知己,互相阅读和谈论自己喜欢的书时,才是友谊升温的时刻。詹姆斯·拉金通在成为出版商和作家之前,曾经只是伦敦的一名小小的修鞋匠,每天忙碌的工作几乎挤压了他所有读书的时间,但他和三位喜爱读书的工友硬是发明出一种轮流睡眠读书法:

“我们中的一个人一直熬夜工作,直到其他人在约定的时间起床。等所有人都起床后,我的朋友约翰和你谦卑的仆人,就在他们工作时轮流为他们大声朗读书籍。”

在繁杂忙乱的工作之中,仍然能与朋友分享一本好书,这或许才是读书的真谛所在。“书是孤独者的同伴”的真正意义,或许是因为书能为孤独者带来朋友。走笔于此,我想起一件读书的往事。

电视剧《正常人》(2020)剧照。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黄昏,我坐在公交车上,路途漫漫,车流拥挤,车厢里昏昏欲睡,为了打发时光,我从书包里取出卡普钦斯基的《与希罗多德一起旅行》开始翻看起来,不多时,我的眼睛便从昏暗摇晃的车厢,转向上个世纪喧闹纷杂的北方大陆,俯瞰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国与城邦命运。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肩头仿佛有温暖的微风有节奏地拂过,掠过我脖子的汗毛。我扭头看过,发现坐在我身旁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把头靠在我的肩头,正专注地看着我手中的书页。

我和他彼此对视了一下,都没有说话,只是手中的书向他的眼前挪了挪,放慢了翻书的速度。天光晦暗,车灯亮起,我们就这样一道看下去,直到一起坐过了站。

本文内容为独家原创。作者:李夏恩;编辑:西西;校对:刘军。封面题图来自动画片《侧耳倾听》(1995)画面。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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