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特殊待遇,让它们疯狂地长;它能让悬垂的瓜平身躺下。”“这是一个沉默的奇迹。瓜秧仿佛成了一根神秘的绳子。”这样的文章是有一双发现神奇的慧眼的。
《红》也是摆脱黑白式平淡的写法。整体文章的主线是写那个“有一张纯朴的脸”的卖绿豆的小贩;然而,小贩对于孩子时的“我”的微笑,让“我”心惊。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曾做过土匪,后来被捉住杀了头。作者写到,小贩被杀时“一道红的血光在我眼前一闪。我的眼花了。回看西天的晚霞正在天边上结成了一朵大大的红的花”。这样的故事与笔法,再加上对于“红色”的敏感,一下子将作品引入“红”的意境,给人一种神奇莫测之感。这是平淡中有神奇写法,足见季羡林散文及其思维方式的神妙。
《槐花》是一篇关于平凡与神奇的辩证关系的散文。作者说,他在北京特别是北京大学朗润园从未感到洋槐的特殊,但一个外国朋友却为其美丽和香气感染;同理,他在印度为耸入云天、红如朝阳的木棉树大红花惊诧,本国人却并不感到神奇。为此,季羡林总结道:“越是看惯了的东西,便越是习焉不察,美丑都难看出。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上是容易解释的:一定要同客观存在的东西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客观地去观察。”这几乎是一个关于平凡与神奇的哲学问题。
1999年,印度国家研究院授予季羡林名誉院士。资料图片
有人认为,季羡林是个好好先生,其散文及其对散文的看法也是平常温润的。甚至因此对季羡林散文不以为然。事实上,这种认识是错误的,至少是不够全面。季羡林在平淡质朴、温润自然中也是有风骨甚至是有刺的,其个性独见不输于人。
如在《漫谈散文》中,季羡林直言自己的散文观。他说:“我觉得在各种文学体裁中,散文最能得心应手,灵活圆通。”“中国文学创作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是,据我个人的看法,各种体裁间的发展是极不平衡的。小说,包括长篇、中篇和短篇,以及戏剧,在形式上完全西化了。”“我个人的看法是,现在的长篇小说的形式,很难说较之中国古典长篇小说有什么优越之处。戏剧亦然,不必具论。至于新诗,我则认为是一个失败。至今人们对诗也没能找到一个形式。”
作者还对散文给予最高评价,他说:“我认为‘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文坛上最成功的是白话散文。”他还说:“我理想的散文是淳朴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庄重而不板滞,典雅而不雕琢。我还以为,散文最忌平板。”“我甚至于想用谱乐谱的手法来写散文,围绕着一个主旋律,添上一些次要的旋律;主旋律可以多次出现,形式稍加改变,目的只想在复杂中见统一,在跌宕中见均衡,从而调动起读者的趣味,得到更深更高的美感享受。有这样有节奏有韵律的文字,再充之以真情实感,必能感人至深。”长期以来,在新文学的四大体裁中,人们普遍高估诗歌、小说、戏剧的成就,对散文多有贬低甚至不屑,季羡林的看法却正相反,不能不说他自有主见。
如此,就可以理解,季羡林散文在平淡自然中又有超越性,那就是对于神奇和变化的向往;反过来,奇思妙想也使得他的平淡均衡更加稳实内敛。这是一个动态、均衡、变动的发展过程。
3.理性与诗意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专家学者,季羡林散文属于学者散文。但与一般意义上过于重视知识,特别是将知识进行罗列堆砌以及卖弄不同,他谦和、低调,甚至有点儿自我贬低。最重要的是,季羡林有一种将知识硬块冲淡的能力,从而使其散文闪烁着一种异样的美。诗意是其中最为突出的。
季羡林散文中多理性哲思,其中既有丰富的知识,又有理性的判断,也有思想的光芒,还有智慧的闪现,特别是对于国家、民族、时代、社会、人民、人生、哲学的思考,充分体现了作为一个优秀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责任担当。在《东方文化要重现辉煌》《搞传统文化,正是为了现代化》等文章中,季羡林直言东方文化复兴代表着人类未来发展方向。他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更是被不少人嘲笑诋毁。其实,季羡林的不少思考是辩证和超前的,如他说:“搞国学,搞传统文化,正是为了中国的现代化。现代化而没有传统文化,是无根之‘化’,是‘全盘西化’,在有数千年文化史的中国,是绝对行不通的。”这是20世纪90年代的观点,在今天看来这一看法也是有价值的。
不过,季羡林散文中始终有一股清泉,它清澈、纯净、浪漫、优雅地一直能流到你的心中。这是许多学者散文达不到的,也是应该学习借鉴的。许多文化散文特别是大文化散文被知识、概念、逻辑、理念堵了门窗和气孔,于是将文章越写越死。季羡林的《寸草心》《芝兰之室》《晨趣》《清塘荷韵》《梦萦水木清华》《两行写在泥土上的字》《我的心是一面镜子》《梦萦红楼》《梦游21世纪》《佛山心影》《一朵红色石竹花》《星光的海洋》《海上世界》等,只看题目就能感受到其间的诗性与美妙,而其诗心、诗眼、诗意、诗趣,更让散文变得通透、明净、湿润、光洁。《二月兰》有着紫色的清纯和早春的气息,《听雨》则将自己融入诗的意境。作者写道:“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此时有声胜无声,我心里感到无量的喜悦,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飘飘欲仙之概了。这声音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红珊白瑚沉海里,有时如弹素琴,有时如舞霹雳,有时如百鸟争鸣,有时如兔落鹘起,我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心花怒放,风生笔底。死文字仿佛活了起来,我也仿佛又溢满了青春活力。”
季羡林喜欢用四言表达,这更增加了诗意节奏与美感,在典雅中自有一种潇洒。在《咪咪》中,作者写香港美景:“此地背山面海,临窗一望,海天混茫,水波不兴,青螺数点,帆影一片,风光异常美妙,园中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兼又有主人盛情款待,我心中此时乐也。”将四言与长句杂糅,长短句相得益彰,更衬托出诗意之美和中华传统文化的魅力。
诗意如点豆腐用的卤水,将季羡林的学者散文点醒和化开,变得通达舒畅和自然明快起来,也有了思想智慧和艺术灵光,获得对于散文真实的超越性理解。
总之,季羡林散文有生活、有知识、有视野、有深情、有个性、有思想、有灵感、有智慧,再加上有天地情怀、有深厚的中华文化底蕴和自信,还有现代意识与世界眼光,这就决定了他不仅成为大家,还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和智者。于是,季羡林的散文有着持久的生命力,成为读者心中美好的花朵与果实。
《光明日报》( 2021年10月27日14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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