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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狂名至大,但余觉得,并不如外面所传为甚也。只他对沈尹默云云,似太对沈老过分一些,使沈老大大不怿。或者即据此一例可概其余邪?白书学右军固佳,晚年作隶书,尤非马公愚、来楚生可及者也。

据唐吟方《雀巢语屑》云,白蕉早年举办展览,在广告语中即自称当代写“二王”第一人,而当时“物论殊不耳”。据白蕉夫人金学仪回忆:“悲鸿先生很赞赏白蕉的书法,为他订了第一张润笔单,并亲笔为他书写。1932年,特请他写‘屈原九歌’长卷,白蕉在《云间甲集》中云:‘悲鸿先生去年来书委写屈原九歌长卷,余以待病家居,鹿鹿未就,今半矣,乃始成之,计有真、行、草共计十纸。仙童乐静,不见可欲,风猷非唐以后人所能仿佛。恨丹麟不及见之也(其时丹麟已英逝)。壬申白蕉。’”时年白蕉35岁,竟然自谓“风猷非唐以后人所能仿佛”,也确实有点狂。白蕉云:“甚矣哉!艺之使人傲也,此昔贤语。大概使人傲者,自视天下第一,视人皆二三等,或未入流也。余谓傲无不可,然宜在意而不在容,在意者必有成,在容者徒取厌。”

释文:

【一尊酬短願,百念在刀兵。有婦携其兒,驚怯訴哀情。插禾方轉綠,東西久交征。朝火我居去,暮逮我夫行。亦知米赎命,稱貸豈有成。親鄰各如此,老弱咸吞聲。升鬥本已盡,來時豈得生。言止淚承睫,我酒安能傾。】

白蕉虽一介书生,然而所谓名士,位卑不妨怀高。建国初,柳亚子曾为白蕉写信,向华东局领导推荐其工作,白蕉不愿借其盛名,未寄出柳信。这也是一种清狂啊!其诗兼有老杜的沉郁顿挫与小李的旖旎多情,或放手成新乐府的通俗畅达,皆本于事实,直掳血性。在诗中,才可以体现其面向时代、面向社会的宏阔思致,这也是诗比书重要的原因。即如颜书伟大,但与杜诗相比,还是第二乘义。如《丁亥云深处杂诗之一》(大集子17面):“锋镝余生得幸全,休怜九载陷腥膻。小民泪尽甑无火,南望金陵又二年。”《上海解放凌晨观解放军行列》(大集子53面):“揩眼相看此日新,阳乌潜曜始如春。精神为发宵无睡,城郭能知世有人。静后惊雷犹隐隐,行中战马亦振振。未哀十载流离了,终惜百年陇亩身。”直可以史诗读之。书法之外,白蕉诗、画、印,皆非同凡响,限于笔者的学力和此文的篇幅,只能谈其人其书了。世人皆谓白蕉狂,我在读白蕉时,看到的却是进退揖让,彬彬有礼。尤其敬老尊贤,殷勤周至,令人动容。姚鹓雏为白蕉尊人老友,前辈诗人,白蕉每有尺牍请益,或楷书、或行楷,无不全力以赴,写得精绝可人,毕见其尊仰唯恐不及。“闲日追随意自亲,姚侯文学我乡尊。却思车下仓皇别,又作相逢隔世人。”(大集子63面)这种情愫,感人深至。黄宾虹死,白蕉为送葬,留杭三日。齐白石死,白蕉著文悼念,因为懂得齐白石,说了“深入生活”的真话,也成为“右派”的“罪证”之一。

至于白蕉是否与沈尹默有隙,非我能知,不能置喙。唯尝见其论书三绝句稿本,有“气息强能到宋元”云云,似乎不够恭敬。然而平心而论,无论是沈尹默还是白蕉本人的成就,与宋元大家相比,诗词根本没有侧身文学史的资格,书法也望尘而莫及,“强能到宋元”,说的是实话。中国的文艺批评,并世不论,否则与伦理、世故总是纠缠不清,近半年世纪以来尤其如此。白蕉真而直,当然就“狂”了。白蕉言事,往往直来直去。比如关于展览,白蕉尝曾说:“开展览会等于乞化。不敢骂尽世人,我自所感如此。”“展会之作,其始求名,其继求金,皆得失劳心。”白蕉可能料不到,其身后四五十年,书法会彻底进入展览时代,如果白蕉见到今天如火如荼的展览,当作何言呢?说出来会不会遭人不待见呢?

兰竹图 64 x 33.5 厘米

释文:

【 秋晨天漏,至申未休,门外被水围,不得出咫尺,吴越良会遂阻,弄笔成此,则已云动雨散。闻楼外仕女,涉水喧笑声矣。私忖少我三十年,必赤脚进后花园,不顾老人骂也,童年情境恍如昨日。戊子(一九四八)九月六日,白蕉并记。

兰馥兮众植,竹娟兮常茂,此荆公语也,并题应大郎诗家属为景源先生清赏。复翁又题,时已丑(一九四九)五月十六日,时连宵如腊月廿四夜,远近巨响不绝。海上云深处酒开瓮。】

所谓风度,一种高华超逸之致,体现于立身处世之大节,也体现于一举手一投足的姿采。当白蕉与翁史焹通信,时时迸发的幽默风趣,真如《世说》中人物。如“小洋刀”一札(集萃翁信9面),曾经丢失了“向不离身”的“眼睛牌”小洋刀,去五金店询问太贵,就托翁问有没有五金业中喜书画者,愿以两倍之值的书画交换。 “此两得之事,庶视媒人耳。如可转托,功德万万。”读之真是令人发噱,不意复翁儿童般可爱。又“题研”一札(集萃翁集18面):“尊砚名端,极细润发墨,不待试审为上品。蔼老允看砚作铭,正见老辈敬事。我意请兄在厂假日先来取去求题。此在我亦是敬老。而我诺言必践,则如东方出日,尽人可信也,一噱。”“老辈”二字前,居然空了一格;“出日”之诺,令人抚掌。“蔼老”题后,又札(集萃翁集22面)云:“蔼老所制砚铭文甚好。俟吾题‘含光室’可也。数月来吾所欠友好笔墨颇不少,愈要不苟,愈拖时日,此实一病,不足为训,正因求工,每反拙耳。碧螺春毛尖恐不易多得,善为我致,必有善报。笑笑。”这个“笑笑”,婴儿般纯真。白蕉尝记:“一日与室人相骂,余愤而击碎一烟灰缸。又得一新解曰:天下无不是的老婆。”读之可莞尔否?钱君匋曾为白蕉刻印,其中二方,白蕉不满,写信直陈:“我意初有不足,未与老友言亦数年。若终不言,则抱憾终身矣。”历指瑕疵后说:“大刻不止一二,今求重刻,则不但不情,世且未闻。弟亦未躬自遇之也。敬奉商,便为一九五三年新事如何,如何?”这种真率,也实在不易见到。在我看来,白蕉尺牍文字,与其书法一样,走的是魏晋尺牍现代化的道路,他是活在现代的六朝人。王国维论词有“赤子之心”一说,既为赤子,可能不谐于俗,然而却永葆了真淳的本色。白蕉就是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他是一个狂人、韵人和至人。

楷书、行书、草书

白蕉能楷书、行书、草书。尽管陈巨来尝谓白蕉隶书“尤非马公愚、来楚生可及者也”,实际上其隶书作品罕见,而且应逊来楚生一筹。至于篆书,我从来没有见过。尽管白蕉不反对学碑,但他显然是个纯粹的帖学家,他的成就限于楷、行、草书,是适宜的。

白蕉楷书初学欧体。白蕉女儿何雪聪《我的家庭》说:“(白蕉)少年时候就酷爱书法,把零花钱全都买了笔墨纸张,独自一人在低矮闷热的小阁楼上练字,从欧阳询《九成宫》入手,又临‘二王’,酷暑严寒从不间断。”曾明《一代名士,旷世才情——白蕉和他的艺术》说:“据说白蕉早年临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对着阳光可与拓本重合,据说他临虞世南的《汝南公主墓志铭》也能如此。”这一说法是基本可信的。白蕉楷书以欧为基,但吸收了虞世南的因素,估计对《孔子庙堂碑》下过功夫。白蕉认为《汝南公主墓志铭》为米芾所临,若非深入临习,也得不出这样的结论。另外,白蕉作品中的小楷,逼似钟繇,但他学钟书应该稍晚,因为其行书初期单薄,大概受钟繇小楷的启迪,才逐步变得结字错落多变、用笔沉实厚重。平心而论,白蕉楷书尚不具备大家的品质,只是为他的行书提供了基础。从书法史角度看,行书创立其实早于楷书,它的基础是隶书和草书,这样,说行书的基础是楷书,似乎不合逻辑。但是,当楷书成为正体之后,与行书的关系就相当密切了。纵观历代行书大家,其行书均需一个楷书背景,如苏轼基于颜、黄庭坚基于《瘗鹤铭》、米芾基于褚。有楷书基础,才能保障每个字均可妥为处理,并保障书体意义的完备。没有楷书基础,犹如为人打工,“工字不出头”,有楷书基础,才可以稳步发展自己的事业。

纵向考察白蕉行书,则早期以欧、虞为体,以《兰亭序》、《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为用,这也是其一生的基调。白蕉的行书的发展,走的是不断丰富的道路,他高瞻远瞩,没有多少犹豫彷徨。庚辰(1940)年作品,尚不能铺毫,点画枯劲而不润泽,字间映带牵强,行气乏善可述;同时也开始试验羼入钟繇的因素,这个羼入,贯串白蕉一生。壬午(1942)年所书扇面,就已经能够打开笔锋,点画血肉匀停、有肌肤之丽了。此后数年的作品,水平有波动,尚不成熟。甲申(1944)年所书分韵作诗的作品,初步具备了早期称定风格。丁亥(1947)春所书册页(大集子17面至44面)是其早期重要的作品,试验了行书的各种面貌,白蕉以后的岁月,基本上是把这里面的各种风貌进行不断完善而已,真不能不佩服他超绝的感悟能力和超强的定力。是年白蕉40周岁,书法基本上是“务追险绝”的阶段。那种结体紧致、富于变化,字间茂密、爽利波辣的早期标志性风格,已经成熟。《二砚帖》(大集子第36面“七月廿五欣获二砚”)可视为这一风格的早期代表作。当然,这种风格显然受欧阳询《张翰》、《梦奠》、《卜商》等帖的模铸,这也是由楷书到行书的最佳路径。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本册页中有几段写得绵劲、虚灵,羲之杂帖的神采,宛然在目,如“开展览会等于乞化”、“云间写兰其竹石之类”、“聪明人必须有笨相”、“十年前国庆闭门写古诗”等片段,隐隐已是其晚年风格,与一二十年后的《兰题杂存》息息相通。有创作经验的人应该知道,这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事,是多么不可思议!

有个不留姓字的先生教我说,流传1953年白蕉初识姚鹓雏的说法是错误的,白蕉与姚氏信札20通,皆在20世纪40年代。经检,果然“丁亥”(1947)、“戊子”(1948)、“卅八”(1949)年款,且姚鹓雏与白蕉父亲也是老友,则白蕉与其通信,想当有更早者。《白蕉墨迹集萃·白蕉与姚鹓雏先生信札选》共选19札,约为20世纪40年代后期作品。这些信札是白蕉极经心用意之作,也标志着他小楷与不同风格行书的全面成熟。无论是较清隽一路,还是较宽博一路行书,均已笔笔绵劲,打破了由楷书到行书过渡初期的生硬。这组信札作为一个整体,与丁亥(1947)春所书册页,可谓早期又璧。

由于白蕉敬重姚氏,所以写得虽好,但因求好之心太过,不及与翁史焹书札更自由烂熳,机趣无限。如果说致姚氏书是翩翩少年风度,致翁氏书则啸歌自如,超凡脱俗。所以,白蕉致翁氏信札,标志着白蕉行书进入了第二阶段。致翁氏书中极秀逸者,如《十月四日夜帖》、或可名为《小洋刀帖》(集萃翁集9面),字形削瘦挺拔,点画珠圆玉润,如西子浣纱归来、飞燕轻舞初歇,眉目举止,一一可人;极朴茂者如《四月十一日帖》、或可名为《黑墨白米帖》,为退笔残墨所写,不计工拙,而遒媚自足,黄宾虹若见,定当颔首也。此札提到去杭州吊黄宾虹事,黄宾虹逝世于1955年,白蕉的太平日子不多了啊。所以,《兰题杂存》之外,白蕉致翁氏书,当为其行书的颠峰之作。与之伯仲之间的,是白蕉致傅训(式诏)的信札。致傅氏书虽然面世不多,但件件精彩照人。《兰题杂存》为第三阶段,留待后论。

从类型意义上说,白蕉行书有近欧者,如《杂书丁亥绝诗四屏》(大集子46、47面);有近虞者,如《行书思贤册》(大集子201面至212面)。其他作品,出入欧虞,不主故常,而总体演变方向为由欧到虞,即越到后期越宽博雍容。另外有种特别鲜明的风格,似乎不大引起人们的注意:红笺信札三例。《致大生老兄》、《致宝鸿知兄》,都言及以母病返里。据何雪聪《我的家庭》说,抗战胜利后,白蕉回乡待亲,至1950年何母去世,则这两封信当写于1945年。与白蕉习见风格不同,这两封信都写得行笔沉厚,中宫宽博,行与行之间相互穿插。从笔致和气息来看,应为王献之—颜真卿—杨凝式的路子,沉酣处,与“真卿三稿”、《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彷佛。有意思的是,20世纪60年代的另一件致翁史焹红笺手札,也是这种风格。白蕉行书面目跳跃性不大,然而也相当丰富,有时会出现反顾的现象,即时不时运用过去的风格,这从侧面说明,他其实有清醒的风格意识。另外,白蕉比较情绪化,并非出手即是精品,有些作品,实在对不起他的盛名。也正因为此,对白蕉晚年抄写毛泽东诗词的行书,还是留待后人去分析吧。

当然,不论何种风格,白蕉行书一例皈依于王羲之的风华神韵之中。正如夫子自道:“我初学王羲之书,久久徘徊于门外,后得《丧乱》、《二谢》等唐摹本照片习之,稍得其意,又选《阁帖》上的王字放大至盈尺,朝夕观摹,遂能得其神趣。”其实,在白蕉行书中一一指示学王的痕迹是没有意义的。自古书家无不学王,但龙生九子都不是龙,要在得其神趣而自出机杼。就得其神趣而言,傅山正好比白蕉大300岁,傅山以来的帖学家,谁与抗衡?另外,有人认为白蕉受日本书法的影响,白蕉至包六科札(集萃翁集55面)曾说:“日人藤原书气息在晋唐五代间,其结构虽有唐宋明者,要我国明时实无此高手也。真可叹佩!”藤原,当指日本“三迹”中的藤原佐理或藤原行成,他们所处的年代,也正是五代北宋时期。白蕉没有把藤原之书,与杨凝式与宋四家相提并论,而是指出我国明时无此高手,可见推想他把藤原的成就,放在了明代。而白蕉自己的取法指向,“风猷非唐以后人所能仿佛”,不师宋四家,何况藤原?说白蕉受日本书法的影响,恐怕不足取信,尽管他曾有“吾道其东”的感慨。

至于草书,是个遗憾。作品可证,至迟壬午(1941)年,白蕉已经开始学习草书,其草书或属兴来一试,颇为凋疏,但点画不失法度,也有遥接二王的况味。可惜,等到晚年多作草书时,心境已大不同,居多作品显得焦躁褊急,再没有优雅、洒脱。《毛泽东诗词十四首卷》当为代表作,字法奇、行气畅,允为佳作,但与其行书相比,约略还处在一、二阶段之间,还在求奇、求趣,尚未达到一片神行、随心所欲的境界。这件作品,没有落款,自题为“毛主席诗词十三首”,笔下误吗?不清楚。时代使他心境大坏,又天不假年,其实是人不假年,他的人生和艺术,就草草结束了。

伟大的《兰题杂存》

无疑,《兰题杂存》是一件伟大的作品,它像一支红烛,照亮了近世帖学。沙孟海说:“白蕉先生题兰杂稿长卷,行草相间,寝馈山阴,深见功夫。造次颠沛,驰不失范。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寥寥数人,都是哪位,沙孟海没说;“数人”能为,“为”了没有,沙孟海也没有说。而历史事实是,自王铎、傅山以后,虽然碑学显而帖学微,而帖派书家亦自不少,但由于历史原因,造就不世杰作,产生像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杨凝式—《韭花帖》、苏轼—《寒食帖》这种人与书的对应关系,一件作品说尽作者风遒的作品,恐怕仅此一件而已。它境界高、技术难、篇幅大、字数多,是一定时段内、一种书法发展方向的登峰造极之作,有不可替代的书史文献价值,有历久弥新、令人玩味不尽的艺术魅力,符合了伟大作品的一切条件。

我想,并非出于偏嗜,我认为这件作品倾注白蕉一生才情,当以国宝重器视之。正如最杰出的作品总是留下些许神秘一样,这件作品没有记年。刘兆彬考为1963年,“右派”摘帽时期,颇有见地。其时,白蕉作品内容已以毛泽东诗词为主,书体渐以草书为主。经过划为“右派”的种种凌辱,心情已难得轻松,士气已销磨殆尽。转眼之间,“文革”浩劫即至,白蕉身受凌辱迫害,以至于死。天可怜见,不知什么机缘,使他在这样的缝隙中,如蚌吐珠,诞育宁馨,不然,近世帖学的海拔,就会低下一峰。

《题兰杂存》之所以杰出,一在乎语隽。题兰之语,看似随意,实则平时心得默记于心,反复推敲,精益求精。其中不少段落,或亦见于题画、见于著述、见于其他书迹,可见其用心深微,断非浮泛。白蕉的诗文语言风格,有雅谐两变。雅则似六朝人语,语简而意密;谐则寓妙理于嬉笑之中。简语如:“艺事含蓄便是凝炼,不独写兰为然。”“足下喜坡公法书,何妨看《马鸣寺碑》,更参王僧虔手帖。足下若云此中消息,预兰何事?我谓然则兰亦何预君事。”谐语如:“葱亦有兰,别是一种草本。写山兰不妙,而有韭菜面孔,不知短不能长,瘦可转肥。一噱。”至若“打灯取影”、“腾掷叫呼”、“半斤大曲”,恨潍县不同时,报散木亦知道,读来无不兴趣盎然,沁人心脾,六朝风度,顿还旧观。二在乎书妙。如前所述,白蕉行草书数变,得法、得趣、得意之余,至此脱尽窠臼,不囿于欧、虞、钟、王;结字删尽整栗,随机生发,使转自如,无笔不活。尤其短画如草萌芽、如兰吐瓣,活泼泼绽放生机。洋洋长卷,略无矜持,随心所欲,脱巾独步,所以灵感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给。若“朱注”一段明彻、“花易”一段畅达、“蕙一箭”一段虚灵、“写兰初患”一段枯润相生、“何若此”一段熔金出冶、“骤去捷来”一段酒气沸沸、“平锋侧断”一段浑厚华滋、“神与意会”一段酣醉无聊、“坡公法书”一段奇峭瑰丽,诚所谓“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油然拜倒!古来法书,以一帖一卷,如此美不胜收者,有吗?明代人好为诸体手卷,往往优劣参差,强为变化,其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之感,难于掩饰。而复翁仅以行草,便天花乱坠,不可端倪。不需比照,略一涉想,便知高下斯别矣。

而此卷的历史意义,又非一个妙字可概。自北宋大家以后,帖学莫不立足唐人,而囿于《阁帖》、《圣教》,即使划时代的大师赵、董、王铎也概莫能外。这是时代限之,没有办法。而至白蕉,始真正地截断众流,直取本源,挹二王杂帖之英华,成当代之二王。其书无一笔非二王,无一笔是二王,笔笔皆是白蕉,白蕉又无迹可寻,这正是人与书全面贴近魏晋,才能结出的硕果。如果说今天的新帖学也以直取山阴为旨趣和方法,则白蕉就是先行者。如果帖学有史,则王铎展盈尺小帖为径丈大幅,白蕉在风味上直逼二王杂帖,就是新帖学的滥觞。帖学史上,二王之后,颜真卿一大变,宋四家一变,赵子昂一变,王铎一变,白蕉则庶几称得上一小变,而这一小变的文本,就是《兰题杂存》。这是书法史对白蕉的厚爱,而这件杰作,就是白蕉对书法史的回报。

古典的书论家

古人讲究述而不作,历代书论,笔记占十之七八。白蕉工做的,是诗人,余事作书,再余事作画,所以无意作书论家,其《书法十讲》、《书法学习讲话》、《书法的欣赏》等,都是讲稿。而平时留心积攒的文字,成《云间言艺录》,包括《济庐艺言》、《临池剩墨》、《云间随笔》、《客去录》,统不过数千言笔记而已。这些笔记,不过是白蕉高超见识、高华风度的影子。综观其书论,只有两个特点:其一见识超群,其二文辞雅宜。与其由我绕舌,不如尝鼎一脔:

至于学书先求‘平正’,诸位休小觑了这两个字。‘横平竖直’真不是易事,学者能够把握,实是了不起的功力。

像孙过庭这样一个造诣深醇的书家,见闻广博,思入精微的伟大理论家,在他的《书谱》里就没有提出过‘永字八法’的说法,足证‘八法’是在初唐以后才出现的。

六朝离乱之际,书法乖谬,不学的书家与不识字的石工、陶匠所凿的字,正好比是一只生毛桃,而且是被虫蛀的生毛桃。包、康两人去拜服他们合作的书法,那是他们爱吃虫蛀的生毛桃,我总以为是他们的奇嗜。

学钟王字无从讨好而容易见病,因此急功者都不肯学,亦不敢学。

杨少师《神仙》草书亦负盛誉,则真江湖之尤者,盲人骑瞎马,知从来便不少此辈。

杨少师《韭花帖》与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必系米襄伪作。此老好弄狡狯,却不防八百年后有白蕉其人。

陆柬之《文赋》功力可观,差乏精采。(精彩)处亦复少变化。松雪、徵明气息自更不如。至其得病处,正复相同耳。大致天分尚少,用力甚多者,往往如此。

余尝评近代书家数人,或未免太苛。论云:康有为字如脱节藤蛇,挣所垂毙。吴昌硕字如零乱野藤,密附荒篱。郑苏戡字如酒后水手,佻挞无行。仓硕行书学王觉斯,倘及门亲炙,亦宜打手心;晚年《石鼓》有极佳者,今人无出其右。沈寐叟书如古冠名士,结构近《爨宝子碑》;而又参钟索草法,故初学包世臣而过包之浮,于前人殆近黄道周,倪元璐。打碑入帖,其拙处沉着处可喜。然亦只可有一,不可有二。

因白蕉书论无一不真、无一不深、无一不隽,也就无需再引了。

总之,我认为三百年来帖学书家,复翁为翘楚。将来帖学书法史上,他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尽管因为时代限之,他多有未到处,毕竟瑕不掩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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