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鼓,一边慢慢向后退,一边思索着是跑路还是报警,还是边跑路边报警。
然而出于职业本能,她很快被空气中那抹的淡淡的血腥味吸引了注意。
而后曲筱阳注意到,男人那线条紧抿的薄唇微微发着白,甚至有些干裂。
这是失血过多的表现。
她的视线迅速在男人周身扫过一遍,最后停在他左腿上潦草绑着的布条上。上面已经晕染开一大片血迹,还有新鲜渗出的血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难怪他身上那么烫,原来是这伤引起的。
“你的伤口需要马上处理。”
这是曲筱阳跟男人说的第一句话。
男人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静默两秒“你是医生?”
曲筱阳微微点了一下头,又问“你这腿是怎么伤的?还能走吗?先跟我回村里的急救站吧,我们的车在那边,可以送你去镇上的医院。”
曲筱阳的建议合情合理。虽然当时她确实多存了个心眼,毕竟男人来路不明,且两人初见的情形也称不上愉快。
不知是不是曲筱阳的错觉,男人眼神有些微变,然而再仔细看,却又看不出任何端倪。
而后他果断拒绝了她的提议。
“不用。”
曲筱阳“……”
“你走吧,不用管我。”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像是看穿她的顾虑。
曲筱阳与他僵持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卸下肩上的医疗包。她终究做不到对一个重伤之人视而不见。
她甚至有些怀疑男人是吃准了她不会见死不救。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那是曲筱阳人生中第一次亲眼看见枪伤伤口。
那是很明显的一个洞,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表皮组织几乎是被炸开的,浓浓的血腥味里还混杂着皮肉烧焦的味道。
子弹的直径不大,大概是射击距离较远的缘故,弹头卡在了肉里。
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打中大血管,否则他大概已经死了。
就在检查伤口的这短短几分钟里,曲筱阳的手心已经沁出一层冷汗“你这……这弹头,必须取出来。”
曲筱阳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淡定,或者说,意志力如此坚韧的患者。从中枪到现在,他不仅没有痛晕过去,还能做出刚才那样敏捷的擒拿动作,简直称得上是奇迹中的奇迹了。甚至于,从头至尾,她都没听到男人哼过一声。如果不是那苍白的唇色和额上细密的汗珠出卖了他,曲筱阳都要怀疑男人是痛感神经非常迟钝的那一类人了。
“嗯。麻烦你了。”
曲筱阳猛然抬头看向男人。
什么意思??是让她现场帮他取弹?!疯了不成?
曲筱阳噎了一下,好言相劝“你这个伤最好还是去医院做手术,我不……”
“帮我取子弹。”
男人对她的建议充耳不闻,直接打断了她。
“或者,离开。”
他直截了当地给了她两个选择,完全没有要商量的意思。
曲筱阳差点气笑了,怎么会有这么自大而不要命的人。
她抬眼睨着他“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男人漠然道“自己取。”
他的言语简练,平淡的语气里却充满了决断之意。
曲筱阳握紧了拳,竭力忍住想骂人的冲动。
看来之前男人转瞬即逝的紧绷情绪并不是她的错觉。
她能想到的,宁死也不想求医的原因,大约只有一个——他不能,或者说不敢暴露身份。
援边的日子虽不及大城市里那样多姿多彩,但是安静平和的。当地医院里的老油条们最喜欢讲的故事就是边防武警是怎么和狡诈的毒贩斡旋,又是如何智取武斗将那些不法分子一锅端的。一个二个的,讲得绘声绘色,就跟亲眼见过似的。大家听这些故事权当打发时光,也没真的往心里去。
男人身上没有任何彰显身份的标志,曲筱阳看不出这人的来历。
过往的影视剧让她明白,此时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
对自己都能这么狠的人,绝非善类。
曲筱阳现在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她毕业后因为成绩优异顺利进入了外科,经常跟着导师上台,担任一助。复杂的大手术跟过台,简单点的小手术也主过刀。
但处理枪伤,她也是头一回。心里不可能不紧张。
曲筱阳从医药包里拿出手术剪,镊子,针线,消毒酒精,纱布,一一摊开来。
中弹的位置离腿根部很近。
曲筱阳小心心翼翼地将覆盖在男人大腿那一圈的面料全部剪开,伴随伤口露出的,还有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和紧实的腿部肌肉……那是经年累月锻炼出来的效果。
两人离得很近,男人的呼吸就在曲筱阳头顶上方。
鼻尖萦绕着血腥味,然而在这血腥味当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的气息。意识到这味道也来自男人身上,曲筱阳手下微微一顿。
而后她迅速定了定神。
“我先跟你说一下可能遇到的风险……没有x光,我没办法确定子弹卡的位置,离大血管有多近。而且这里的条件不好,如果之后发生感染……”
“放心。”男人再次打断她。
曲筱阳抬起头,正对上男人那双犀利的黑眸,那眼底似有一丝隐秘的笑意“不会让你负责的。”
曲筱阳微窘。
什么负责不负责的……
取弹前必须先清创。
曲筱阳手里捏着装酒精的瓶子,举棋不定……真要直接往伤口上倒?
没有麻醉剂,甚至没有止疼药,他真能受得了?
曲筱阳光凭想象,都觉得头皮发麻。
正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掌忽然横插过来,牢牢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从那人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曲筱阳整个人一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酒精瓶扔了。
第二章

男人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轻轻一倾,瓶里的酒精‘哗啦’一下就这么直接朝伤口浇了下去……
这顿猛如虎的操作让曲筱阳整个人瞬间石化。
过得半晌,听到耳旁传来男人轻笑“紧张什么。”
曲筱阳“……”
笑屁笑,她心脏病都要被吓出来了好吗?
什么人啊这是……
如果不是那略微急促的气息和苍白的脸色出卖了男人此刻的状态,曲筱阳真要以为他是披着人皮的机器人了。
曲筱阳看一眼他额角新浸出来的冷汗,无言。你说你装什么b呢?
不过经他这么一打岔,后续操作却莫名地顺畅许多。
曲筱阳将一条干净的纱布叠成豆腐块,递给男人“一会儿疼了就咬这个。”
男人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没接。
曲筱阳将纱布往他手边一放,埋头继续做自己手里的事。
清创完毕,曲筱阳用手术剪将伤口像两旁撑开一些,终于看到了那枚卡在肌肉里的弹头。
曲筱阳试探着缓缓地将消过毒的镊子探入创口,小心翼翼地夹住弹头,而后试着轻轻往外拉了一下……弹头纹丝不动。
紧实有力的肌肉牢牢包裹住弹头,仿佛在嘲笑她的犹疑不决。
曲筱阳咬咬牙,攥紧镊子,加了些力,再次往外一提……
一股鲜血忽然从创口里飙了出来,而后又是一股。
曲筱阳呆了呆,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不敢放松钳着镊子的手,却也不敢继续使劲。
经验告诉她,这出血的速度,碰到的应该不是大血管,但……人命关天,她害怕了。
就在她发愣的那一瞬,男人宽大的手掌包裹住了她微微有些发凉的手。
透过那人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然而不等她再次发力,男人已经握着她的手,使劲往外一拉。他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呃……”
曲筱阳震惊之下直接叫出了声。
但也正因为他的果决,子弹顺利被取了出来。所幸,以目前的出血量来看,多半是移动弹头带出了之前堵在创道里的淤血,并没有伤到周围的大血管。
“你也太乱来了!!!知不知道刚才那个行为有多危险?!”长舒一口气后,曲筱阳立刻训斥了男人。此时她早已经忘记之前男人身上自带的那种压抑又可怕的气场。在她眼里,这就是她的病人。
“这不是没事么。”男人淡淡地勾了一下唇。
曲筱阳原本来还想再数落两句的。然而话到嘴边,看到男人脖子上一滴接一滴淌下的豆大汗粒,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微微垂眸,莫名的,眼眶也有些热。
她知道那有多疼。
没有麻醉药,没有止痛药。
这得是有多刚强的毅力,才能忍着钻心剧痛完成刚才的动作。
这大概是她见过的,最坚韧最耐痛的人了……没有之一。
曲筱阳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接下来的事情,曲筱阳也算是轻车熟路了。肌肉|缝合,皮下组织缝合,表皮缝合,伤口再次消毒,包扎。
男人的目光,从曲筱阳那张略显稚气的脸上,移到她迅速而又娴熟的手上动作,眼底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
“我用的缝合线不是那种可吸收的外科缝合线,”仔细打好最后一个结,曲筱阳叹了口气,抬眼看着男人,“这种线……”
曲筱阳本想说这种缝合线留下的疤痕会很明显。但仔细一想,伤在这种位置,一般人也没机会看到。何况,一个中了枪都还能面不改色行动如常的人,会在意身上的一点疤痕?
最后她只说“伤口长好后,还是要记得去医院拆线。”
男人也看着她,眼神依然犀利,眼底似乎又多了一点什么。
而后,他忽然笑了那么一下“谢谢你,小医生。”
尾音微沉,略微有些嘶哑,大概是因为身体失去大量水分的原因。
然而曲筱阳总觉得他故意把重音放在了‘小’字上,有些似有若无的调笑意味。曲筱阳微微皱眉,心底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想了想,取出身上带的还剩下大半瓶的矿泉水,和一些口服用的消炎药。
“这些……给你。你失血量不小,这几天最好少行动,多补水,多休息。消炎药一天三次,这是七天的量。如果晚间出现高热或者伤口红肿胀痛的情况,就必须立刻去医院。”
男人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点头。
那灼灼的目光,看得曲筱阳莫名的有些不大自在。
她低头开始收拾医疗包,男人则卷起一旁用了一半的纱布,递了过来。
从他手中接过纱布的时候,那人指腹上厚厚的茧轻擦过她的掌心,微微有些痒。
曲筱阳怔愣了两秒,而后迅速将纱布塞入医疗包,起身朝外走去。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从仓库走出好远,曲筱阳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她想到那人的眼神,想到他身上的枪伤,和敏捷得超出常人想象的身手……怎么看都觉得……
很可疑。
要不要报警呢?曲筱阳插在上衣外套里的手微微收紧,手机屏幕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心头一跳。
之前她在医院给导师打下手的时候,其实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当时送来一个杀人犯,在和警方搏斗的时候,甚至砍伤了警察。但即便这样的人送来,导师也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全力抢救。
她至今记得导师那时说的话医生的责任是救死,扶伤。至于其他,交给警察来做。
现在……
人,她已经救了。她做了她应该做的事,那剩下的,好的不好的,是不是都应该交给警察和法律来裁决了?
曲筱阳停下脚步,掏出了手机……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忽然从一旁飞了过来,落在了曲筱阳脚边发出一声脆响。
曲筱阳心中一惊,条件反射地低头看向脚边。
那是一支用过的针管。
曲筱阳胳膊上起了一串鸡皮疙瘩,她大概猜到那是用来干什么的。这东西在这块地界上不是秘密。他们来这边做医疗援助,遇到过不少瘾君子。
顺着这针管飞来的方向,曲筱阳也终于发现了猫在巷角的几名杀马特青年。
这几人大概是正处于比较‘嗨’的状态,眼神张狂,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曲筱阳,冲她打口哨。
“美女,哥几个有东西落你那边了,帮忙捡一下呗?”
曲筱阳心脏狂跳,立刻移开视线,朝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其中一个戴棒球帽的青年站得离曲筱阳最近,三两步便直接冲了过来,拦在曲筱阳的面前。
而就在此时,剩下那几人也围了过来。
曲筱阳被逼得退了两步,后背抵上了身后的红砖墙。
退无可退。
棒球帽青年“啪”地将一只手撑在曲筱阳耳侧。他低头看着身材娇小的女孩,一边打量她,一边含糊不清地笑“跑什么?”
“……”
曲筱阳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放入油锅里待煎的鱼一样……她甚至怀疑今天犯了太岁,前有狼后有虎的。
就在她寻思着要不要趁其不备冲着敏感部位来一脚时,青年头上那顶棒球帽忽然被一股大力朝前掀飞了去。
没有谁看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等有人回过神来时,那只棒球帽已经被稳稳钉在了曲筱阳身后的墙上。
棒球帽男在看清将他帽子钉在墙上的东西后,脸都青了。
那是一把匕首。更准确来说,是柄短刺刀。外观朴实无华,但一看就能削铁如泥,很实用的那种。
短刀在阳光折射下泛起的寒光让青年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他咽了口唾沫,缓缓回头。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双黑色的山地靴,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叩击着青石板地面。那声音听在青年耳里,像极了死神的脚步,让人不寒而栗。
劲瘦修长的腿上包扎着醒目的绷带,绷带边缘沾了些血迹。这样的伤,却丝毫没有影响他走路的节奏和力道。
那人上身只穿了一件便于行动的黑色t恤,薄薄的布料被挺括结实的胸肌撑出了一个很有力量感的形状……
就在青年打量他的时候,男人走得更近了些。他比青年整整高出一个头,青年要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对上男人视线的瞬间,青年的腿就有些软了,连带着手也不知该如何安放。
男人微微掀唇“还不滚?”
话虽是对着青年说的,然而下一秒行动的,却不仅仅是眼前手忙脚乱的青年。连带那几个和他一起的杀马特,都脚底抹了油似的。
等一伙人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后,男人才缓步上前,低头看着曲筱阳“这村子离边境线很近,以后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
“咳,那……那什么……”
曲筱阳‘死里逃生’,神经依然处于极度紧张状态。
“你……咳,怎么从仓库里出来了?不是说让你少动吗?还是说,你这条腿不想要了?”
男人深黑的眸女孩神色紧张的脸上停顿片刻,而后不甚在意地说“不走,等着你报警?”
“……”
曲筱阳喉头一哽,攥着手机的那只手也微微一僵。被人一眼看穿的狼狈让她无处可藏。
男人见她不说话,嘴角微微上挑一下,眸中闪过一丝戏谑,而后朝着她的脑袋伸出了手。
曲筱阳惊魂未定,脑子转得慢,以为男人也要对她动手。
若是刚才那个火柴棍样的瘾君子,她也许还能勉强挣扎一下,但对上这个男人,她知道自己毫无胜算。
所以在那只大掌探过来的瞬间,曲筱阳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之前压在嗓子眼里的惊恐也跟着流泻出来。
“啊——”
一秒,两秒,三秒……
脸上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疼痛,耳边听到的,只是来自头顶上方的一声低笑。
曲筱阳睁开眼睛时,只看到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
……原来他只是去取插在墙上的短刀。
仿佛知道曲筱阳在盯着他看似的,男人微微抬手,随意地晃了一下“后会无期,小医生。”
“曲老师?”
学生疑惑的声音拉回了曲筱阳的思绪。
毕竟,现在不是战乱年代,能真正接触到枪伤患者的外科医生,少之又少。他也只是本着好奇的心态随口一问。
只是曲筱阳安静的时长,令那名提问的学生稍稍生出了一丝不安,唯恐自己触及了老师的雷区。
正当他思索着是否要说点别的什么岔开话题时,便见曲筱阳那形状漂亮的红唇微微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你们生长在和平年代,咱们国家治安又这么好。所以,我想你们中的绝大多数同学在职业生涯中都不会遇上枪伤患者……当然,这是好事。”
台下的学生露出‘哎,我就知道’的可惜的表情。
“不过,”曲筱阳微微一顿,“就算遇到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按照今天我给你们讲的步骤处理就行了。好好记笔记,下星期随堂考。”
教室里瞬间哀鸿遍野。
“不是吧……不是上周才考了吗?”
曲筱阳扫了嚎得最大声的男生一眼“我没有给想给大家施压的意思,不过我觉得有必要提醒在座,今年留院实习的名额只有五个……将从你们这上百来号人里产生。”
众人“……”你简直没施压。
曲筱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加油吧。”
……
课后收拾教案的时候,曲筱阳纤细的手指停在之前展示给学生看的几张真实枪伤的照片上,微微一顿。
直面生死,是每个医学生都必须迈过的一道坎。
曲筱阳也不例外。
当时的她,其实很害怕在取弹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也害怕那个人挺不过各种术后可能出现的并发症。
那是她手术生涯中,第一次赤|裸|裸的直面残酷的生存法则。
但那人的生命力就像旷野上的野草一般,顽强地向她展示了人类的意志能达到的极限。
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甚至,她连那个男人真实的长相都不知道。
但不知为何,后来就算面对更棘手的病患,她的手也再没抖过。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终于走到了走到了三甲医院大外科主刀的位置。
再后来,曲筱阳记忆里仅存的一点印象,就剩那双鹰隼一般的黑眸,和那句略带调侃意味的感谢了。
——“谢谢你,小医生。”

第三章

“我看这帮学生是真的很喜欢你啊……今天课后又堵了你大半个小时?”
曲筱阳刚回到医院的办公室,就听见靠窗的电脑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问话的是曲筱阳的导师梁绍文,大外科的主任,他们院的第一把刀。
“梁老师?您已经下手术了?”
如果没记错,梁绍文今天下午应该有台肝移植的。
梁绍文长叹一声“d城刮台风,所有航班都取消了。肝|源也送不过来了。”
曲筱阳愣了一下“耽误了这么久……”
梁绍文点头“嗯,就算今天晚上送到也用不了了。”
曲筱阳沉默片刻,才问“……11床那边已经通知了吗?”
梁绍文拿起手边的保温杯,吹了吹里面的茶沫“你说呢?”
曲筱阳“……”
这种事曲筱阳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每每遇到,心里也还是忍不住觉得沉甸甸的,梗得慌。
思来想去,也不过那四个字——命运弄人。
先给点希望,再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个中滋味,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
梁绍文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了。说点开心的。”
曲筱阳不明所以“开心的?”
梁绍文抬头,冲她笑道“你忘啦,前段时间跟你提过的。”
“呃……”
曲筱阳心中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梁绍文乐呵呵地“就之前跟你提过的那小伙儿。人最近正好有时间,见一面?”
曲筱阳瞬间头皮发麻。经梁绍文这一提醒,她倒是真想起来之前答应了这么件事。
“老师,我……”
梁绍文淡淡一摆手“就周六吧。也别再给我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你这周时间很宽裕。”
一句话就把曲筱阳呼之欲出的借口堵了回去。
她这位导师,什么都好,除了一点——老人家特别喜欢关心后辈们的终身大事。
据说,当年他自己对此事就颇有遗憾。而他们大外科的人,很多因为工作关系,年纪‘一大把’了还打着光棍。是以,梁绍文对这事也就格外上心。他越喜欢你,就关心得越紧。
之前几位师兄也是因为各种被各种问候催婚拉郎配搞得苦不堪言。
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明着违抗梁绍文的意思。毕竟人德高望重,身份地位摆在那儿,而且出发点总是好的。
曲筱阳作为梁绍文唯一的女弟子,自然更逃不过长辈的‘关心’。
前几年正值青春年少,一腔热血献给了热爱的事业,这也无可厚非。现在终于混出了点名堂,但眼看着也要奔三了。
搁外人眼里,就是差一步的大龄剩女了。曲筱阳却依然我行我素,白天站手术台,晚上熬夜搞学术。老教授把她当亲闺女,能不着急吗?
之前梁绍文就说要给曲筱阳介绍对象来着,前两个都被曲筱阳找各种借口躲过了。然而事不过三,曲筱阳终究没好意思再而三地驳了导师的面子,只能松口。
曲筱阳之所以能答应这次相亲,另一原因是听闻这位朋友是部队上的。
曲筱阳知道军人时间不太自由,这正中了她的下怀……若是两人时间总对不上,这事最后多半就能不了了之。
可惜……是她太天真。姜,还是老的辣。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没想到还真给我整出个续集来。”曲筱阳回头跟同事兼闺蜜的莫梨抱怨。
“你就装吧你,我还不知道你?你这回能答应下来,肯定是冲人长相吧。”莫梨呼啦着碗里的面条,头也不抬地评价。
曲筱阳无言。
莫梨吃完最后一口面,搁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笑嘻嘻地冲曲筱阳眨了眨眼“我说……这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曲筱阳盯着手机里那张证件照,没说话。
众所周知,证件照这种东西,对于颜值就是降维打击。何况照片上的男人还留着最易暴露脸型缺点的板寸头。然而……一张普通证件照,竟被男人然拍出了时尚大片的感觉。邪了门了。
男人生了一张非常适合镜头的窄脸,英气勃发的剑眉,高挺的鼻梁,刀削般的薄唇。但真正让人错不开眼的,是那双狭长好看的黑眸。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饶是曲筱阳在门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从来没见过眼神如他这般犀利的。那双黑眸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锁定了猎物的鹰隼,或是蛰伏待发的猎豹。
莫梨凑过来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有一说一,这脸长得是真的帅!寸头寸得这么帅的,明星里我都没见过几个……就是眼神有点吓人,感觉是个硬脾气。”
曲筱阳没说话。
之所以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相亲,大概就是因为那双眼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一件事莫梨说对了。
这长相,完全是她的理想型。
莫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听说还是个校官,也算青年才俊了。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曲筱阳终于开口“单世钧。”
陆军飞刃大队的格斗训练场上,十几个战士将一个男人团团围住。
男人身材修长高大,匀称分布的肌肉将身上的军t撑出好看的线条。就算看上去处于绝对劣势,他的眼神依然淡然无波,像一口见不到底的深井。须臾,他微微抬手,冲站在对面蓄势待发的战士们随意地勾了勾手指。
战士们的血性瞬间被他这副不甚在意的态度激了出来,也顾不得什么阵型了,几乎是一窝蜂地扑了上去。
虽说大家事先没有商量好战术,但到底都是经历过严苛训练的特种部队的尖子兵,是以一个人被击退后就立刻补上另一个人,一前一后配合得张弛有道。在场旁观的战士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屏息凝神不敢挪眼。
男人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又飒又帅。拳飞腿影之间,战士们的目光都几乎跟不上他出手的速度。十几个战士,全方位、无死角地不停地向他进攻,而他以一敌十,却依然显得游刃有余。不一会儿,就将围攻他的战士一个一个击倒在地,场面甚是惨烈。
“哇,你们又来围观单队虐菜啊。”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从场边围观的战士们身后传来。
问话的人简直就是问了句废话。谁都知道,放眼整个飞刃大队,单世钧的格斗技巧若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据说早些年参谋长还在前线的时候,倒是能和他一较高下。但现在参谋长早已退居二线,于是单世钧就当仁不让地坐稳了这第一把交椅。是以,能亲眼看一场他的训练,对于这些普通的战士来说,都算是赚到了。
众人都有些不太情愿回头去看这扰了他们兴致的人,但真见到人后,却又迅速齐刷刷地立正敬礼。
“陈指导!”
“指导员!”
陈冲和颜悦色地朝众人摆了摆手。
“陈指导,您是来找单队的吗?”
陈冲咧嘴一笑,眼中忽现一丝少年顽皮的狡黠,竖起食指,冲众人做了个‘嘘’的手势……
一个横扫丢翻最后一名战士后,单世钧忽然感到脑后一阵劲风袭来。
他头微微一偏,那拳头便擦着他的耳郭过去了。
单世钧眼眸微微一亮。这速度和力道,是个高手。
于是他也不再放水,左手迅猛地抓住对方胳膊一拧,右手牢牢锁住对方的肩头,用力往前一顶……一个干净迅猛的过肩摔。
场面顿时安静了。
“咳咳……”仰躺在地上的陈冲咳了两声,笑道,“哇,你对这些兵苗子下手都这么狠的吗?难怪大家都在背后叫你‘单魔头’。”
单世钧居高临下地盯着躺在地上耍赖那人“皮痒了?”
陈冲一个鲤鱼打挺蹦起身,泰然自若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他挑眉朝场边扫了一眼,众人立刻作鸟兽状散了。
单世钧看着他“有事?”
陈冲长臂一伸,嬉皮笑脸地勾住单世钧地脖子“想你了,来看看你。”
单世钧“……”
听见某人拳头握得咯吱作响的声音,陈冲立刻改口“错了兄i,是咱林大参谋长要见你。我嘛,假公济私来看看你。你说你,出任务回来也不说一声,想见你一面整的跟面圣似的,什么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聚一聚?”
单世钧伸手捞起搭在一旁单杠上的作训服“我现在过去。”
陈冲跟在他身后哇哇大叫“喂,姓单的,你也太偏心了!听见是林队就这么上心,对我就这么无情!”
已经走出训练场的单世钧微微勾了一下唇角“你太吵了。”
叩叩。
“进来。”
单世钧推开参谋长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简简单单地摆着一张红木办公桌,一排书柜,和一张沙发。办公桌后坐着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锐利有神的视线落在单世钧脸上。
“你来了。”
单世钧走到屋子正中央,端正挺拔地站定,正要敬礼,林竞忽然随意地摆了一下手“把门带上。”
单世钧照做了。
林竞指了指沙发“坐下说吧。”
他转身去给单世钧倒了杯茶。
“你的报告我看了。”
单世钧从他手中接过茶,没有喝。他看着林竞,安静地等待下文。
林竞在他对面坐下,不经意似的,转了话题“我上次跟你说的换岗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单世钧看着他“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样。”
林竞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为什么……?陈冲那小子都要当爹了,余海下半年也要结婚了。我带的兵里,就剩你一个在前线玩儿命了。这些年,你已经为国家牺牲了很多,就不想过点安稳的日子?”
单世钧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没说话。
林竞打量着他,目光里透着几分了然“是因为常远那件事?”
单世钧安静片刻,才道“不管怎么说,不能这么放着罗显洋不管……我们好不容易把线索都捋顺了,就差收网。”
“当然不能放着他不管。”
林竞比谁都清楚这点。近年来流入国内的x毒百分之八十都来自罗显洋的跨国贩毒集团。他们花了大力气埋线布局,为的就是能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但我也说过,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事我会让三队的人继续跟进。”
单世钧微微蹙眉“三队的人对楔罗那边形势不熟。若是打草惊蛇,再要接近罗显洋就难了。”
这回换林竞沉默了。
单世钧盯着林竞,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你心里明明很清楚。整个大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任务。”
林竞明白他的意思。单世钧是现役飞刃大队最优秀的狙击手,无人能出其右。很多任务里,狙击手是主导全局的关键。越是危险的任务,就越需要一个优秀的狙击手。因为他太好用了,所以但凡是有难度的任务,组织都会派他过去。
单世钧自己也清楚这点——他就是飞刃最快的那把刀。也正因为如此,他一直坚守并活跃在前线。
林竞揉了揉眉心“先不说这事了。你难得回来一趟,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对了,之前跟你提过的那姑娘还记得吗?微信上传了照片给你,在你嫂子朋友医院工作的那个。”
单世钧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记得。”
林竞“人家正好这周末有空,去见一面吧。”
单世钧沉默两秒“……不用了吧。”
林竞一扬手,作势要揍他“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人姑娘那么话。不知想到了什么,黑眸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林竞见他兀自走神不答话,冷哼一声“怎么,你嫂子介绍的人,还能坑了你不成?!”
单世钧收敛心神,摸了摸鼻子“……不是。我现在这情况,不适合谈朋友。”
林竞打断他“废话少说,先去见一面,就当多交个朋友。你这都推第几回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脸?
单世钧抬眸,盯着林竞的脸皮,不语。
林竞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正色道“好歹我是你长官,让你做点事就这么难?两件事,你总要答应一件吧。”
单世钧“……”
“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林竞大手一挥,“周六你休假,都给你安排上了,中午去跟人姑娘吃顿饭,晚上正好到我家来。”林竞拍了怕他的肩,“你嫂子说要给你接风,把冲子余海他们一块儿叫上。”
单世钧“……”既然早安排好了,何必还问他意见?
周六约见的地方是家日料店。每桌一间小隔间,还有半张步帘挡着,给足了客人隐私。
出于礼貌,曲筱阳还是稍微收拾了一下。为了尽量显得平易亲和,她特地选了条颇有淑女气质的小飞袖白色连衣裙,化了个自然清新的韩式妆。
她算好了时间,踩着点到的,这样既守礼,也不会显得唐突。
然而让她有些意外的是,男方竟然还没到。不是说军人最守时了吗?
不过曲筱阳也没多想,多半是路上耽误了。
十五分钟过去了,对方依然没现身。当初双方介绍人是交换了联系方式的,曲筱阳想了想,发了条信息过去“我在进门靠墙倒数第三个隔间。”
消息发出去,她点了一壶茶,而后一边刷手机一边继续等。
又过了足足十五分钟,那边终于回了三个字“马上到。”
曲筱阳盯着屏幕上那毫无感情的三个字,冷笑。若说真有事耽搁了,人之常情,至少应该解释一下吧?这么把人晾一边算什么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到一壶煎茶都见底的时候,曲筱阳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了。这位兄台对‘马上’的定义似乎和常人颇有不同。
虽然她没相过亲,不过相亲能迟到一个小时的,无论是无意还是有刻意为之,都称得上人中豪杰了。牛批。
就在曲筱阳打算直接给梁绍文发条信息然后溜号时,一条深色的牛仔裤出现在了隔间半挡的帘子外。
而后,那张半挡的布帘被一只肌理分明的长臂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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