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收到,估计汉芙自己都忘了。但收到书后她却这样表达她的惊喜和调侃:你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啊,两年前的书现在竟“倏忽”寄到,如果你继续照着这种提心吊胆的步调干活,要不得心脏病也难。紧接着汉芙温柔地说:我真恶毒,你为了帮我找书,忙东忙西的(忙了两年),我竟然不道一声谢,真是坏透了。其实,你在那头受苦受难,我都是铭感在心底的。(!)

汉芙是个率性而为而言的可人儿。52年2月9日汉芙给弗兰克写信:依我看若要等到你寄来的书,我都不晓得要超度几回了。……你们整天没事干嘛?是不是都窝在店里看书?何不起身做点生意呢?这封信的署名为“汉芙小姐上”,但括弧内填充了如下内容:只有我的“朋友”才可以叫我“海莲”!(有一次给玛克辛写信最后署名为:h.汉芙〈必也正名乎的海莲〉)。

这是“抗议”,也可谓“引诱”(笑)。

弗兰克回信了——唯一的一封私信。信中立马改称“亲爱的海莲”

我也十分同意,该是我们都摒弃无谓的“小姐”、“先生”敬称的时候了。不瞒您说,我本人实在并不像您长久以为的那样既木讷又严峻。只是我写给您的信都必须存放一份副本作为业务存档,所以我认为行礼如仪似乎比较妥当。不过,此封信既然与书店业务无关,自然毋须顾虑副本、存档的问题。

不过即使这封“与书店业务无关”并无须存档的私信,弗兰克也依然“行礼如仪”。除了再次表示对海莲的感谢,邀请海莲来英,并告诉她橡原巷37号有一个房间为她所备以外,再无别的越界言辞。

汉芙收信后回复说:你得当心了,如果电视剧续签(意思她就有盘缠了),明年我就会杀到你们那儿去。到时候我会蹬着古董木梯,掸去你们书架顶层的陈年积垢,顺便也把你们的优雅端庄一并一扫而光。

弗兰克给汉芙寄了一本书目。汉芙回信道:“你们店里一直发行这么棒的书目,却直到现在才寄给我!难道还好意思给我说是你忘了吗?汝等无赖!”紧接着汉芙又说道:“忘了哪个复辟时代的剧作家老爱用‘汝等无赖’这个词儿数落别人,我好不容易终于逮到机会可以用它来造个句儿”。

汉芙的这封信写得极其好玩儿,她因喜欢足球便要求弗兰克:如果你从下个月起每个星期都能携家带眷乖乖上教堂,我会十分感激你。请一起为吉廉(……此处省略9位足球队员)——布鲁克林道奇队全体球员祷告,祈祷他们身强体健并获天助神力。要是他们打输了世界大赛,我也不想活了,到时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在一封写得最长的信中,汉芙诉说她的牙坏了:我的宝贝牙医放了我一个月的假,她带着他的娇妻去度蜜月了——旅费是我出的。因为她要为她的牙齿带上牙套,而诊疗费昂贵的惊人。汉芙愁苦地说看来伊丽莎白只好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登基了,而今后几年她只能留在纽约看着她的牙齿一一加冕了——伦敦之行也只好再次泡汤。

伦敦去不了了,几乎所有的积蓄都用于诊疗费了,但汉芙依然说:“不过我可没打算停止买书!……急需读物!——快,别老坐着,起身帮我找找书!”

汉芙对弗兰克说她得到一笔CBS提供的为数五千美元的编剧奖助金,供她未来一年将美国历史编写成电视剧本。她头一个要写的题材竟是英国占领期间的纽约。她说,“我一边写一边踟蹰——贵国同胞于一七七六年到一七八三年在这儿的行径那般龌龊不堪,而我偏挑这一段来写,实在有点儿对不起你们现在待我如此温良友善,体谅慈悲。”而弗兰克回复“对于您所挑选的如何写作题材,我们完全不介意”。真是不够爱国啊。但弗兰克也不无调侃地说:店里的年轻同事们坦承,若不是你信中提及,他们浑然不知英国曾经“占领”过美国。

有时候他们的通信也十分疏落。有相隔七八个月的,有相隔一两年的。所以汉芙曾这样开头:“弗兰克,你还在吗?”而弗兰克说我们“仍是活蹦乱跳的”,或者说“我们都还健在如昔——老态益发龙钟,工作更加忙碌,口袋却没能加倍饱满”。但时间不能隔断他们的情意,当汉芙提到《哈泼杂志》和她约“我的平生故事”之稿时,她给弗兰克说,“于是想到了你”——弗兰克已成为汉芙平生故事中的一个角色。汉芙还给弗兰克说了一件事:她对她的编辑(一个中国女士)金小姐谈起某个叫兰多的人,金说兰多是何方神圣啊,于是汉芙滔滔不绝介绍起来。金突然插嘴道:“你还真的中毒不轻哎。”汉芙于是叹声道:唉,这下子你该明白了吧,弗兰基,这个世界上了解我的人只剩你一个了。

汉芙喜欢极了开玩笑,但那些玩笑都是她表达情意的另一种方式。当她少有的一本正经谈些略带情感的话时,也确是意味深长。弗兰克更是不轻易表达,但他最后的一封在1968年10月16日给汉芙的信中信末署名前前所未有的写了三个字:想念你。

这是冥冥中的一种诀别吗?

三、缕缕情意何处诉

海莲·汉芙在写信(剧照)

困窘的汉芙曾因突然调高了剧本稿酬而筹谋期盼已久的英国之旅。她说,按这个调薪幅度到6月也许就可以启程赴英去逛“我的书店”——如果我足够大胆的话。隔着三千英里的安全距离,写了一堆没大没小的信,我大概只会悄悄溜进去又静静度出来,而不敢告诉他们我是谁。

但在汉芙终究未完成赴英之行的情况下,她收到了马克斯与科恩书店的秘书琼·托德1969年1月8日的来信,告知她弗兰克已于1968年12月22日去世,而从生病到去世只有短短七天的时间。

汉芙的惊诧痛苦可想而知。她给诺拉寄去了慰问信(遗憾该信书中也未登载,遂无法得知她说了些啥)。诺拉回信道:

亲爱的海莲:

感谢您寄来的慰问信,我完全不认为那冒犯了我。我真希望您在弗兰克在世时能够与他见面,并亲自结识他本人。我原先只知道他是一个处事严谨同时也很幽默的人;现在还了解了他在待人处事上更是一位谦冲的君子。我收到许许多多来自各地的信,都异口同声地赞扬他对古书业的贡献;许多人还说他是如何饱富学识而又不吝予与其他人分享……如果您想要看这些信,我可以将它们寄给您。

不瞒您说,我过去一直对您心存妒忌,因为弗兰克生前如此爱读您的来信,而你们俩似乎有许多共通点;我也羡慕您能写出那么好的信。弗兰克和我却是两个极端不同的人,他温和而有耐性;而因为我的爱尔兰出身,我的脾气总是又倔又拗。生命就是这么爱捉弄人,他从前总是试图教导我书中的知识……我现在好想念他……

盼望有一天您还是能来造访我们,两个孩子都想见见您。

物是人非,人去店空,衷情难诉。汉芙唯一的追寻是把那些书信集结出版。她给弗兰克家人去信表达了她的想法,得到了弗兰克家人的一致认可。

弗兰克的女儿希拉致信汉芙:

这是德尔家族第三号通讯员首次发言!我要对我们长时间的静默向您致歉,但请相信我们心中一直惦记着您。我们很高兴得知您的出版计划,也同意并很愿意提供这些信件供您做出书之用。

说起父亲,她说:

再多的悲痛亦无济于事。虽然父亲生前从未拥有财富、权势,但他始终是一个快乐自得又具有丰富内涵的人,我们应以拥有一位这样的亲人而深感欣慰。

后来汉芙给即将启程去伦敦的朋友凯瑟琳写信:

大概因为我长久以来就渴望能踏上那片土地……我曾经只为了瞧伦敦的街景而看了许多英国电影。记得好多年前有个朋友曾经说:人们到了英国,总能瞧见他们想看的。我说,我要去追寻英国文学,他告诉我:“就在那儿!”

或许是吧。就算那儿没有,环顾我的四周……我很笃定:它们已在此驻足。

卖这些好书给我的那个好心人已在数月前去世了,书店老板马克斯先生也已不在人间。但是,书店还在那儿,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

“……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它良多”,已成为《查令十字街84号》中的一句名言。

虽然汉芙在正常购书之外在自己也处在贫苦状态下却一连三四年都在不断给困窘中的书店同仁寄食物包裹令那群受益者感激不已,但弗兰克们千方百计四处(国内外)为有需求的读者淘宝并源源不断提供物美价廉的珍本书籍给汉芙等知音读者,汉芙还是觉得亏欠查令十字街84号良多。

查令十字街84号与海莲·汉芙,他们的相遇是一种奇缘,他们相互懂得的程度世间难寻。汉芙对弗兰克说这世上最懂我的人也只有你了。而最懂查令十字街84号书店的也非海莲·汉芙莫属。所以他们双方才演绎出如此美丽无比温馨无比的佳话让后人恒久共享——这正是《查令十字街84号》出版的意义所在。于汉芙是追寻,是怀念,是珍存;于我们是分享,是见证,是远眺,是股股暖流入心来。

四、尾声

《查令十字街84号》上世纪七十年代即已出版,并风靡世界,到2018年4月该书中译本才登陆中文世界,可以说光阴荏苒延宕已久。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来了,带着千里万里之外的欧美风情和宽阔仁厚的人文情怀。

译者陈建铭是台湾一位古旧书店的工作人员,他喜欢得这本书不得了,一直觉得《查令十字街84号》应有中文版,他也期望此书的头号死忠书迷台湾著名出版人、作家钟芳玲能翻译此书。但在苦等不及的情况下,他在未被出版方邀作译者之前,便凭着对《查令十字街84号》的挚爱动手译著。

唐诺说,喜爱书籍、乐于阅读的人得有一处圣地,正如同麦加城之于穆斯林那样,短短人生说什么也都想法子至少去它个一次,那我个人以为必定就是查令十字街,英国伦敦这道无与伦比的老书街,全世界书籍暨阅读地图熠熠发光的一处所在,舍此不应该有第二个答案。

唐诺说,书是全世界最便宜的东西。一个人类所曾拥有过最聪明最认真最富想像力最伟大的心灵,你不是极可能只用买一件看不上眼衣服的三千台币就可买下他奇迹一生所有吗?你不是用吃一顿平价午餐的支付,就可得到一个美好的洞窟、以及一个由此联通的完整世界吗?

发现汉芙对书的酷爱,唐诺由此感叹:“汉芙显然是同我一国的”!

其实所有的爱书人,都是一国的。为此,遇到海莲·汉芙,遇到《查令十字街84号》,我们感到恰似聚首故国月明中。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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