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个张着皮肤粗糙、关节粗大的手,伸直手臂,掌心对着火,脸上的表情凝固着,一动不动,像是群雕,画面很壮观。

炭火的温度从掌心,通过手臂,传向全身。

说是火,其实是烟。炭盆里的炭,没一根好炭,和来马家岭途中遇到的卖炭翁挑的炭,根根乌黑油亮,天壤之别。好炭要留着烘茶叶用,烤火只能用没烧透的炭头子,半截子还是木头。

满屋子的烟,对面看不见人,呛得眼泪鼻涕直流,时不时地有咳嗽声。咳嗽有传染性,一人咳,众人跟着咳,咳成一片,打断了队长的话,队长也附和着咳两声。

“朱队长,生产队没好炭吗?”我忍不住问队长。朱队长用眼角瞟瞟我,声音拖得很长,说:“有啊”。

他推开队屋门,一股寒气立即便进了屋。朱队长指着门前山坡上埋在雪堆里隆起的隐约可见的一个炭窑,说:“里面还有不少炭,去吗?”我不假思索,自告奋勇地说:“去!”队长瞪着眼,惊愕地看着我。大雪漫山,居然敢上山挑炭,这是朱队长完全没有想到的。

朱队长只是想吓唬一下我,没想到这个初生牛犊当了真。朱队长让我尽量少挑,山陡路滑,挑不了,空手下来,不丢人!这样的天气,山里人也是轻易不上山的。

烧炭是重活,出窋是苦活

木炭是木材经过不完全燃烧,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热解后,残留的深褐色或黑色多孔固体燃料。马家岭是用泥土筑窑,满装木材,从窑门点火燃烧,使木材在窑内炭化,挥发物逸出而剩余木炭。

烧炭要选一个树木多的地方,速生树如杉树,木质松,烧不了炭,要用木质紧的杂树,水青冈、桦、麻栎、苦槠、榆、槭等。整理出一块平地,用泥土、砖搭一个炭窑。

就在炭窑周围砍树,碗口粗细,截成一米五长短,活的杂树段,都不轻,重的一般有百十斤,有些水桶粗的树段,重量可达两百多斤。

有些树段落在炭窑的下面,要用肩膀扛上去。先把树段竖起来,跪在树段下方,迸住气,借着斧头柄撑地的力,顺着山势,吼一声,才能将树段挪到肩上,再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将树段竖起来,一根紧靠着一根,码在炭窑里,装满了,点火烧,然后用砖土封住窑门。

窑顶上的洞开始冒烟,先是又浓又黑的烟,两天下来,窑顶上冒的烟,颜色逐渐变淡。

马家岭烧炭,用的是闷窑熄火的方法。封窑顶洞,也就是窑顶上唯一通气的口,堵上。封窑时机是关键,封早了,树段没烧透,半截还是木头;封迟了,黑炭烧得全变成了白灰,炭没了。

封窑后,还要等几天,让窑内的火星灭尽,还要让窑身慢慢降温。

出窑时,要准备一桶凉水。打开窑洞门的封口,不能太急,窑里热得很,只要有一个小火星,立即就要用水扑灭,不然会使木炭复燃,整个一窑炭,将化为乌有。

出窑是个危险的苦差事,窑门只有半人高,要爬着进去,弓着腰,半蹲着出炭。窑里温度高,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的比例高,感到头昏,不行了,赶紧出来,如果是扒在窑里,动动脚,外面的人就会将你拖出来。

出一次窑,满嘴满鼻子灰,流的汗,全都是黑色的。这使我想起当年的张思德。

挑了一趟炭,让山里人对我刮目相看

扛着一根扁担,两只麻布袋,踩着山坡和队屋之间一条小河上的四五块大石块,我利索地过了河。

仰头往山坡上看,阴天,山上的雪,并不发亮,显得暗,暗白色。离山近,坡度显得更加陡,头有些晕。此时,我已经没有退路。

山坡上的路面,朝山下方倾斜,又积满了雪,一个脚印都没有,只有一串梅花状的小脚印,应该是兔子吧。还没有人走过,只有隐隐约约的路的痕迹,有的地方还上了冻,有点滑。

我手脚并用,一只脚踩实了,把住了滑,手拽牢了路旁灌木丛的枝条,才敢挪动另一只脚,一步一步往山上爬。

到炭窑了,找块石头,顾不得石头凉不凉,先坐下来喘口气,“上山不打坐,土地老爷不发货”。解开棉袄的扣子,敞开衣领,冒出来的汗,很快变成白色的雾气。

我双手扒开积雪,手指冻得像胡萝卜,身上却热得冒出了汗。我将炭一根根装进麻布袋里,坐着,又喘了口气。一阵微风,很冷,拂过我滚烫的面颊。

我定了定神,深一脚、浅一脚,挑着两麻袋炭,晃晃悠悠地下山。

快到队屋时,发现队屋里开会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全挤在队屋门口,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朝山上看,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担忧。

我挑着炭,歪歪倒倒地往下走。山势虽陡,好在两旁没有深渊。

快到山脚时,朱队长已经跑过河来了,往山上爬了一大截。接过我的担子,踩着小河上的大石块,将炭挑到了队屋里。

人群一下子围拢过来,有人拿来一杆秤,一称,两袋炭一共七十斤!朱队长用他那双大手将我的肩膀拍得生痛,大声称赞道:“好小伙子!”牛刀小试,初战告捷。

我被马家岭山民认为是“自己人”了,也基本上决定了我的劳动力等级。那年,我19岁。

马家岭也生产檀皮,制作宣纸必不可少的一种原料。檀皮树不像乔木,也不像灌木,一棵一丈多高,一人合抱的树桩上,抽出十几根、几十根枝条。枝条长到一两丈长,大酒杯粗细,要两年吧,就砍下来,捆成捆,放在特制的木桶里蒸,蒸熟了,拖到水边浸泡,剥皮,檀树皮扎成一把把的,晒干,卖给乌溪宣纸厂。木炭、檀皮都不是马家岭的主要物产,赖以生存的主要物产,是茶叶、木材和玉米。

2016.08.04初稿

2020.01.15定稿

摄影:一亩地

外一篇

知青的刀耕火种:

杉木连接着山和水

杉木是马家岭仅次于茶叶的出产。

杉木,亦为老天所赐

祖祖辈辈的马家岭人,从来没有种过树,没有“植树造林”一说,山里的树,都是老天所赐,马家岭人不过是从老天手里接过来,略加管理而已。

马家岭有不少树种,总的分两类:杉树或称杉木和杂树或称杂木。

杂树包括多种,我能叫得出名字的,主要有檫树、练树和朱树。这三种树都能长到两三人合抱那么粗。

檫树、练树锯成板,板子上的纹路,也就是年轮吧,特别好看,一圈圈不规则的封闭图形,一浓一淡相间,十分清晰。这两种树,木质粗,显得很脆。有用檫树板做板凳面子的,几年下来,有纹路的地方,会划破裤子。朱树的木质细一些,显得不那么脆,可以做砧板。

山里人说,做砧板,最好的是皂角树,本质硬,而且细,在上面剁肉,没有木削子。

山里人打家具、装修房子都不用这三种树,其实这三种树的价格也不高,一块钱一尺围,在一米高的地方,量一下树干的粗,粗有几尺,就卖几块钱,卖粗不卖高,一棵大树不值几个钱。值钱的是杉树。

杉树一根主干笔直上去,枝丫少、主干慢慢变细,上下粗细差別不大,杉树的质量就好,叫通梢。

杉树被砍掉后,根部会自动长出多根小杉木树苗,将弱小的砍掉,留下一根粗壮的,三五年后,又是一棵好杉树。杉树是速生树种,长得快,木质较疏松,可塑性强。

砍杉树的诀窍在开口大小

上山砍杉树,要穿长衣、长裤、山袜,腰里插把斧子、背后别把砍刀,肩背一个大茶水筒和中饭袋。还可以再带一张圆型兽皮,挂在屁股上,是休息时,坐在石头上嫌凉气大,垫屁股用的。我第一次武装整齐地装束好,准备上山砍树,汤大伯看我有模有样,笑着说我:“腰里别个死老鼠,冒充打猎的。”打猎的人的屁股上,都要挂一块圆型的鹿皮。

砍杉树是单兵作战,相互间要有一棵杉树的大致距离,以免杉树倒下时,伤到人。

砍杉树是个技术活,树桩要低,开口宽度要适当。树桩不要超过一尺,树桩太高,费树。杉树都长在山坡上,站在树的下方时,因为有较大的坡度,即便是不到一尺高的树桩,腰还是能够伸得直的。

开口宽度要适当,开口宽度小了,一圈砍完,中间还连着,杉树推不倒;开口宽度大了,砍过了中心,杉树倒的方向不好控制。如果一棵杉树倒在另一棵杉树上,枝枝丫丫缠在一起,是怎么也拉不动的,这棵杉树就算白砍了。

开口宽度要刚刚好,一圈砍过来,中间有一点点还连着,看准方向,一推,刚好在两棵树的中间倒在地上。推树的时候,要大声喊“顺山倒”,或“迎山倒”,以便引起你下方或上方的人注意,防止树倒下时伤了人。砍过的杉树桩呈碗底状,可以放一碗水。

出草峰、过腰峰、淌山沟,将杉树弄到一片开阔地的边沿

杉树砍倒,将杉树枝剔净,就是一段数丈长的杉木了,将这根杉木弄到一片开阔地上,要经过出草峰、过腰峰和淌山沟。

出草峰,就是把砍倒剔净的杉木弄出树林子。先要将杉木周围的荆棘、杂树砍掉,让人有一个施展手脚的空间。

出草峰主要靠拖。用一根拇指粗的铁钉,钉在杉木头上,钉子连着一根长绳子,就利用这根绳子,或拉,或背,将杉木弄出树林子。

杉木出了树林子,拖就不行了,要用肩扛,可能还要在山上横着走一段,这叫过腰峰。

过腰峰时,眼睛要前后看,杉木有一两百斤重,三四丈长,这么重,这么长一根杉木,一旦什么地方碰到山岩,那个撞击力是相当大的,甚至会将人带树推下山崖。

遇到一个大山沟,拖不行,扛也不行,要从上面往下摔,这叫淌山沟,使杉木像水一样,从山沟里“淌”下去。

只听见杉木在山沟里往下滑时,发出隆隆的声响,跑下去一看,可能杉木会断成几截,因此,从哪个地方往下摔杉木,是很有讲究的。

杉木掉下去,会有一定的运动轨迹,不能让一根长杉木的中部受力。从哪个地方往下摔,山里人都知道,他们有经验,都是付出过代价的。

经过出草峰和过腰峰,又经过淌山沟,将三五棵杉木,运到一片开阔地的边上,再继续往下拖。

到了开阔地的边上,都赖着,谁都不愿第一个走

这时,要休息一下,等候大家到齐。抽烟的抽烟,不抽烟的用树技挑土玩,都坐了好一会了,反正谁也不会先走。因为开阔地里有很多小树桩,三五根杉木往下拖,只要一根杉木抵在树桩上,你就再也拖不动了。

歇好了,朱队长将旱烟杆在脚底板上敲敲,往腰里一别,说:“大家客气,那我就先走了。”

只见他,吐口唾沫在手心里,两手一搓,将几根粗绳子往宽厚的背上一搭,弓着腰,人向前倾,顺着山势,锚足了劲,将几根杉木拖得飞快。

速度快、动能大,就是力量。开阔地上的小树桩,都被拖得翻过来,像个小拖拉机一样,留下一道深深的槽。一群人,随其后,拖着自己的杉木,伴随着吆喝声,顺槽而下,一遛烟到了山脚下。这就是朱队长为什么在马家岭有撼不动的权威的根本原因。

经过出草峰、过腰峰、淌山沟、遛荒坡,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几天,杉木最后都弄到了山脚下的溪水边。溪水,可能还仅仅是刚刚漫过脚背的涓涓细流。将杉木六七根一组,用竹片扎紧,编成排,用石头支好,就等山水了。

“立春”之后,山水“奔春”了

“立春”之后,阳气上升,漫山遍野累聚了整整一个冬季的积雪,开始融化,溪水发出哗哗的声响。到“雨水”节气,雪融的水加上淅淅沥沥的春雨,溪水开始汹涌,泛起小浪花,山水“奔春”了。这时,山里没有其它什么活,正好借助这股山水,把杉木送到山外。

山里是“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雨水”节气也就是在每年的正月十五左右,赤脚下到溪水里,彻骨地冰,腿上汗毛孔都冻成一个个小紫点子。撑排的竹竿从水里拿出来,溪水顺着杆子往下流,一会就结成了薄冰。

放排不能穿长裤,也不能穿单裤,就穿早春放排的专用裤:棉短裤。劳动出智慧,这种时装,你做梦也想不出来。

人在水里时间不能呆长,遇到人家,赶快上岸休息一下,家家户户还在过年,现成的花生、瓜子端出来招待。牙齿冻得咯咯响,上牙不停地打着下牙,吃不了。坐下半天,才慢慢回过气来,麦芽糖热量高,拿一块吧,道谢的话也说不清楚,只能给主人一个僵硬的笑。

一个人负责一块木排,从马家岭出发,顺流而下,经大坑、小坑、猫耳岭、平坑,十几里水路到汀溪大河。

从马家岭到平坑这一段,河道弯弯曲曲,水中常有大石头,形成一个又一个旋涡,站在木排上,看着水流的变化,撑排的竹竿,左一下、右一下,力气都要用得恰到好处,这是经验积累起来形成的技术。

我们这些生手,木排会被不定方向的水流冲歪,横在水中,卡在石头上。这时,要跳到水中,撑排的竹竿派不上用场了,得用手将木排搬正。这时放排老手会一边说着“还是手灵活”的风凉话,一边过来帮忙。

有的地方,平时水小的时候,下面是一个水宕,上面的水像小瀑布似的流下来,此时水大,水直冲下去,水速快,形成特别大的水流落差,过这样的险境,也立刻区别出是放排老手,还是放排新手。

可以唱唱“小小竹排江中游”了

水到猫耳岭,汇集了从战岭下来的另一股水,水面宽了一倍,水流还是很急,大意不得。左撑一杆,右撑一杆,经过平坑,很快就到了汀溪街。

从汀溪河往下,水面宽阔,水流稳定,可将木排连接起来,多少不限,多的可将近十多个木排连到一块。一个长木排上,至多只要两个人,其他人返回马家岭。

继续放排的人,得意洋洋,肩上背个包袱,里面有衣服等日用品,一趟来回有好几天呢,这是马家岭人因生产出差的唯一机会,令人羡慕。

长木排从汀溪河出发,经琴溪河、赤滩,河水变得平缓缓、悠悠然,长木排在碧波中,顺流而下。这个时候,可以唱唱“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歌了。到南陵县清弋江,那里有个木材集散地,到了木排的终点站。

意想不到的是,几十年后,放排竟然成了一个旅游项目,取名“漂流”,让人感慨万千!

摄影:一亩地

我对梯田也有相同的感觉:没有一丝荫凉可以遮蔽毒辣的太阳,豆大的汗珠从晒得黝黑的背脊上滚落下来,眼睛浸在汗水里,睁不开,看不清东西,燥热得喘不过气,浑身汗臭……地方小,牛转不过身的地要用锄头挖,土壤贫瘠,不耐旱,产量低。应当对劳动表示敬畏,尤其是要敬畏那些艰苦的劳动。如今,梯田也交了好运,荣幸地成为有闲人的欣赏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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