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
拥抱可以用语言照亮的世界——,阅读金宇清《繁花》
《繁花》不是方言地区小说,而且当代小说现有的乐趣也没有。《繁花》是事故。生活中,正是那些意外的瞬间使习惯的生活突然变得虚假,迫使人们重新审视生活和自己,同样,《繁花》也使我们熟悉的当代小说和当代小说评论都产生了怀疑,读完了:010,感到头晕、焦虑、动摇、轻度恶心、无聊、恐惧症和他发现自己的视力和听力都有所提高。无论是面对文本还是面对生活。这从侧面也证明了驯马师的话,即“文学是一种健康状态”。
“当天下午,上海生经过静安寺菜地,听到了问候,上海生是陶涛,前女友玛丽的邻居。上海生说陶瓷卖大闸蟹。陶涛说,从长远来看是看不到的。上海生告诉我有事。陶涛说,进来看看风景吧。上海生好不容易进了摊位。陶涛的妻子方梅,低低的丫鬟微笑,坐在上海学生身边,我出去旅行了。两人坐在躺椅上,看着方梅的背影,婷婷走了。上海生说身材越来越好了。涛不响。”
这是《繁花》的开始。大卫洛基经常在他的《繁花》中选择小说的开头作为例子,据他的笑话说:“这样就不必概括情节了。”事实上,《情节纲要》一直是许多当代小说评论逃不出文章的核心构成。会讲故事的小说家已经衰落,因此热衷叙事的小说家们也随之站了起来。想要讲故事的评论家们还不是气候,所以醉心于概括故事的评论家。这种情况不能简单地归咎于任何一方。可以想象,某评论家费力地概括了一首诗,最后努力放弃。
《小说的艺术》是从问候开始的,坐在那里的一个人匆匆路过的另一个人停下来看风景,这可以看作是这位小说作家的开幕词。这部小说的读者暗示着将在他面前展开的风景。暗示不是故事,而是接连展开落下的舒适田野,而不是依靠营养液的一朵。(阿尔伯特爱因斯坦,Northern Exposure,Northern Exposure)
风景不能概括,并不是只存在于特定终点的固定取景框里,而是看到了想被道生买螃蟹的女人的风景,比如被道生牵着道拉走,迎面而来的首先是道涛的妻子方梅的风景,“低笑”,“婷婷离开”。接着又是一段男人之间的题外话,教导。
《繁花》中偶尔会有插入闪回的过去。下次朵拉闲聊的时候,回忆起和前女友玛丽的交往,但其主要篇幅仍然像上述引文一样诚实、墨色均匀客观的时候,风景不在回忆中,都在眼前。事后不挤。埃里希奥尔巴赫在《繁花》中详细比较了荷马诗篇和圣经叙事的文体特征后说:“荷马史诗中情节高潮的要素微不足道。他只是根据事物的本来面目来描述事物的平静状态和作用。在让我们陷入的《真实的自由世界》中,荷马诗篇什么都不隐瞒,这些诗篇没有太大的道理,也不隐藏第二层含义。”.这个描述完全可以用在《摹仿论》上。“不隐藏第二层意思”对当代文学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当代读者或解释者习惯于和作家一起在文本中寻宝的游戏。每个文本都有秘密和目标。在文本间隙,在文本之外,在作者的心里,如果不在他的心里,那就在那个潜意识里,甚至在这个民族里。但是面对《繁花》,寻找“第二个意义”的种种尝试都将落空,甚至不会产生我们在其中寻找“第二个意义”的想法。就像面对真实舒适的风景一样。那一刻我们就会失语。因为语言本身就是习惯性的隐喻。失语症意味着放弃使用习惯
上海生和阿宝约好见面,要快点走,但是被陶涛死拽着,想给她讲卖鸡蛋的男人和卖鱼的女人的密探故事。上海生心里焦急,一再催促,说得更简单,说得更简单,听完最后,能投入进去了,心里也不痛了,反而哄道慢慢说。
“上海生准备渡渡鸟阴道糖,慢慢听《繁花》,小红妈妈下楼走一级台阶,可以说半六个星期,大声大笑也要听。上海生慢慢说,卖鸡蛋的男人不是渡渡鸟,也不是紧张。陶涛说他太紧张了。上海生捉弄别人的妻子,说要小心火烛。陶涛说,是的,上海学生详细地跟我说了话。上海学生说,什么,我现在有头,听陶涛的话。陶涛笑了。单击
《西厢》是一部讲故事的人努力听书的场景,但到此为止,青书人想慢慢说,而不是说得快。这是讲故事者的胜利。就像一部好小说要我们读一半书一样,不要那么快看完结尾,希望拖延一会儿,慢慢享受,这就是小说的胜利。(阿尔伯特爱因斯坦,《Northern Exposure》,小说名言)张大春讲述了另一个故事人的拖延故事,他擅长从《繁花》到《小说稗类》。他为了满足某观众的要求,将“在狮子桥下跑到酒吧前面”的武松推迟了3天。
对于张大春这样的现代小说家来说,在拖拉党、书斋式的闲散中,上色、神马都是缰绳,虽然有味道,但也可以尝试,但似乎总是小说承受不起的重量。“西藏传统及其
语境的小说家,倘若试图再造或重现一个由章回说部所建构出来的叙述,恐怕会有山高水远、道阻且长之叹,他的读者已经失去了观赏走马灯的兴致”(《小说稗类》)。但是,读够了二十年现代小说的《繁花》作者,却依旧执意要做回说书人,《水浒》拖三日闲话并不稀奇,因他有慢《西厢》一步楼梯半半六十日的经验。并且,与其说《繁花》是由说书人建构,不如说是由听书人在引导。以开场为例,陶陶说书的节奏受制于听书人沪生的兴趣,当听书人彷徨四顾,说书人赶紧拣要紧处讲,当说书人开始进入角色,安坐享受,说书人随即才自由发挥,离题、打岔、延宕、抖包袱,此刻,按听书人沪生的说法,“好,多加浇头,不碍的”。文字上的说部难以再造和重现,但《繁花》也志不在此,《繁花》的志向,是还原无数个由听书人和说书人共同组成的、活色生香的书场。
巴赫金之后,复调的说法盛行,但很多时候,当代小说论者们津津乐道的复调,不过是双重的单调,抑或分裂的单调。古典小说的读者也许要忍受一个冗长乏味的故事;但现代小说的读者要同时忍受好几个散乱乏味的故事。复调的本质,原在于打破某些基本音和其他音之间习惯性上的主导-从属关系,它的功效,仅仅是帮助艺术家从之前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重新审视音和音之间、乃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遗憾的是,随着复调小说理论的流行,复调的意义渐渐被缩微成字面上的“多声部”,它强调分裂,并鼓励平庸者通过某种分裂来产生艺术,犹如万花筒一般。事实上,我们从平均律中听到的是独一无二的巴赫而不是所谓复调,我们从《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感受到的是强力完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是所谓复调。
在这个意义上,《繁花》不是一部复调小说,又是一部更为激进的复调小说(我不愿意使用“无调性”的说法,因为勋伯格曾强烈反对过这个容易引起误导的音乐措辞)。《繁花》是由很多的人声构成的小说,每个人都在言语中出场,在言语中谢幕,在言语中为我们所认识,每个人在他或她的声音场中,都是主导性的,他或她的说话不是为了烘托主人公,也不是为了交代情节,换句话说,这些说话不是为了帮助作者完成某段旋律,发展某个主题,抑或展开某种叙事,这些说话只为人与人真实交往的那些瞬间而存在,一些人说着说着,就“不响”了,接着另一些人开始说话。就这样,声音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从一个平面到另一个平面,我们从中听到的,是声音本身,是声音的情调、音质、音色、速度,这些声音以它们自己的节奏和逻辑运动,某种程度上,这些声音是静止的,它们不走向任何地方,就停留在每个瞬间,每个平面。
要理解在这样的小说中蕴藏的激进精神,我们可以在现代音乐史上的类似斗争中找到参照。在1948年,现代音乐的试验者约翰•凯奇写道:“我们可以识别出或许能够称之为对于形式的一种新的当代意识:它是静止性的,不是进行性的。”大约在二十年以后,另一个先锋音乐家拉•蒙特•扬强有力地予以应和:“高潮和指示性,就是13世纪以来的音乐当中最重要的指导因素,而在这以前的音乐里,从歌曲到复调音乐,却把静止用作结构要点,这颇近似于某些东方音乐体系所采取的方式。”某种程度上,《繁花》中蕴藏的激进精神,恰恰可以在极简主义的音乐美学那里找到强烈的共鸣,极简主义音乐家在东方音乐中找寻灵感,用静止性反拨长久以来占据绝对主流的进行性和发展式,用古典之古典作为先锋之先锋的资源,而《繁花》对于传统话本和古典小说的内在吸收,也正要从此角度来看,方显得刚健清新,并和现代中国另一位至为杰出的小说家相呼应。
“从前爱看社会小说,与现在看纪录体其实一样,都是看点真人实事,不是文艺,口胃简直从来没变过……这种地方深入浅出,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好处。旧小说也是这样铺开来平面发展,人多,分散,只看见表面的言行,没有内心的描写,与西方小说的纵深成对比。纵深不一定深入……一连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飘忽的东西,跟不上,抓不住,要想模仿乔伊斯的神来之笔,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皮毛。这并不是低估西方文艺,不过举出写内心容易犯的毛病……——张爱玲《谈看书》”
维特根斯坦讲:“我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而不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别人的想法,可以通过其言行来推断和验证;一个人对自我的认识却往往虚妄,最终必须借助众人的耳目来调整,在生活之流中完成。这是《哲学研究》第二部分致力推导出的核心结论,也可以关联到苏格拉底的自知其无知,然而,心理描写的自负恰恰在于,它认为一个人不经过学习就可以天然明瞭自己在想什么。又是维特根斯坦的话:“我们谈话,我们讲出语词,只是到后来才获得一幅关于它们的生命的图画。”这几乎可以作为《繁花》的写照,在《繁花》中,一切都在未成形的黑暗中,唯一牢固可以把捉的,是说出来的言语。言语就像舞台顶部的追光灯,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那个人的世界就被照亮,一群人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那一群人的世界就被照亮,旋即,又接二连三隐入黑暗。
言语先于小说,正如同声音先于音乐,风景先于绘画,每当一种艺术碰到死胡同或者某种不可能性之时,艺术便天然地呼唤回归起源,在这个意义上,《繁花》可以说是重新发现了小说之前的言语,而这也促成了作家对于现代汉语语言结构的改造,通过分解和破坏,通过句法的创造,作家在语言中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他自己的声音。
“车厢空寂,四人坐定,聚会使人漂亮,有精神。宏庆与康总熟悉。汪小姐与梅瑞,善于交际,一讲就笑,四目有情。火车过嘉兴,继续慢行,窗外是似开未开油菜花,黄中见青,稻田生青,柳枝也是青青,曼语细说之间,风景永恒不动,春使人平静,也叫人如何平静。”
这是提炼过的口语,它首先诉诸听觉,又体现为一种纯熟典雅的书面表达,略显陌生化,却有韧性和弹性,语言在此刻不再是被驾驭利用的表达工具,开始按照其内在节律自行表演,这里面有十几部诗集都难以表达的诗意。文学中的自由力量,此刻得到一种彻底的展现,“使人平静,也叫人如何平静”。
沪生刚认识小毛不久,遇到小毛生日,他约了小毛去见姝华。大家相坐无话,片刻后准备告辞,小毛带了本从澳门路废品打包站淘到的旧书,用纸包好,走之前交给姝华,说姐姐要是喜欢就留下来。姝华拆开,见是闻一多编的《现代诗钞》,面孔一红,要大家再坐一歇,姝华翻到穆旦的诗,是繁体字: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裏,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
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游離,
游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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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张定浩,1976年生于安徽,《上海文化》杂志社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三届客座研究员。业余写诗和文章,著有《孟子选读》、随笔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文论集《批评的准备》(即出),另译有《我:六次非演讲。论文《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获第十届《上海文学》理论奖;获“2013青年批评家年度表现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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