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个。工作;工作。1

,作为崇尚一切的英灵异族,经过30多年的时间,仍然是西南丝绸之路横跨的那个祖先。因为那就是我不断的根脉和我的故乡,我生命最先出发的地方。

我记得我刚出校门的那几年。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杜九这样的骚话,赵阳这样的心境,特别喜欢读诗写诗,但写得最多的当然是我的祖先。战后,写了大约500多首歌。这些幼稚的习作大部分发表在报纸上,我定期收到剪报。

30多年后的今天,我又翻了一遍旧作品,耳朵努力燃烧,免不了脸发热。哪首诗都是什么?老套的谎言比比皆是,缺乏灵气,让人忍不住打瞌睡,读起来。

仔细想想,那时我对佐藤吐的香水其实不是真正的香水。少年景光,总觉得一个好男人应该关心四周,但属于祖先土壤的那片天地太狭窄了,怎么能表现出野心呢?所以高中毕业不到两年,我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直气壮的借口和理由,仰天大笑,出门了。天生以为是我的料,天下有对我大有用处的地方。就这样,以全世界为家,像浮萍一样在全世界漂泊流浪。有一天,我终于发现天下虽大,但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完美,果然赵土温温暖的时候,我才真正理解并掂量了祖土在一个人心中的沉甸甸分量。

一直想摆脱祖先穷酸和枯水的束缚,但在异乡的码头或车站,在别人的城市或乡村,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过了无可依靠的流浪生活后,再次回顾自己,才发现离开了祖先的阴影。我只是孤独秋风中的落叶。心里突然冒出酸溜溜的惆怅,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很爱祖上土,甚至很爱祖上土这个词。她的平静和慷慨就像是我母亲、奶奶或我沉默是金的老父亲。

乔托是乔托,再穷,再丑也是我的福地。我对她的爱实际上生长在骨头里,流淌在血液里,渗透在生命里。

这一辈子,也许我走到天涯海角也无法真正摆脱祖先的束缚。对祖先土的思念和热爱已经成为我骨髓、我灵魂和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

这种感情一上来,就像得了思念的痼疾,心里的那个结让我烦,睡不着觉,睡不着觉。整天精神恍惚,像丢了魂似的。不得不把口袋里的一切都倒出来换上车票或机票,所以不久的某个清晨或黄昏,我又实际上站在祖先的村口。就像失散多年的儿子一样,再次见到了他多年的亲生母亲。(《永别了》。)

我暗自感动,多么宽容慈祥的祖传土壤!我慷慨激昂地外出时,乔托没有阻止我,乔托没有抓住我,默默地把我送到了远方。现在我回来了,乔托仍然静静地迎接我,宽容地接受着我。在无意中,祖先的那种宽广慈爱已经使我的眼泪纵横。

祖上的山水没有得到历史文化的喧嚣和熏陶,但小路环绕着黄村,余阳照亮了高校,山中无名的水没有故意,但这才是祖上的本质和原初。往往在这种淡泊朴素的小形式中隐藏着非凡脱俗的大气势。这种大气势与“水保护地包裹绿色,两山送绿”的含蓄内在相比,与“在深处种菱形,不种水稻,不种浅莲花”相比,自然是很深的。干巴巴的物宫山也是一种气质、境界,这也许只是真正在祖先的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很久,要越过才能细心体会。

春天种秋收,炎热向着寒冷而来,我渐渐发现我原来是祖先土壤上的一棵小草、一朵绿叶,甚至是一块石头上的泥土。我完全能读懂这片土地的内心,能听懂这片土地上所有溪流的歌声。千虎万虎,不如佐藤。事实上,佐藤是扩大的自己,我自己是缩小的佐藤。

两个;两个。这个;这个。2

自从李氏的祖先在明朝洪武初年被官厅从南京应川府大坝湾流转移到这个万里的遥远边缘以来,我们这个庞大、人口一千多人的李氏家族就在这座多山的西南扎下了坚强的根。更有甚者,世代在西南部广大的军山俊岭繁殖,延续着倔强的血脉和香火。

云南西部,也就是我精神上的故乡,有三条非常有名的大河纵横交错,那就是源自青藏高原冰川雪谷的金沙江、澜沧江,以及横断山脉之间聚集着数万条小河的大怒江。

我的祖先在漫长而艰难的迁徙途中经过长江中下游众多肥沃的平原瓦伊,但他们毫不留恋或犹豫地选择了这片蔓延雨、三河流淌的西高原作为永恒的朝土。

对于我们祖先的这个选择,以前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现在,如果我终于有所领悟,我们祖先的这个选择真是智慧的选择,是有远见的明智之举。

旺盛的水流的地方一定会诞生最美的祖土,但山和水是自然界不可分割的整体,只有王水,崇山不作为屏障,王水震怒会给人类带来盲目的灾难。那一年长江中下游平原和嫩江、松花江流域的大洪水灾害虽然有气候、自然等多种因素,但更为重要

还是因为没有山以作坚固的屏障,以致洪水一旦漫溢,便是到处汪洋泽国。滇西高原山水交错,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约,只要青山长在,碧水长流,就可安居乐业。

虽然选择滇西边陲的高山峡谷作为生存之地的人们,要比在平原生存付出数倍的艰辛和劳苦,但却最终能够建设出美丽而且稳固的祖土。三条不舍昼夜地奔腾着的大江,便是这滇西高原三条永不止息地搏动与循环着的主动脉,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雄山峻岭,便是滇西高原护卫祖土的坚实屏障。

三条主动脉般回肠荡气的大江,再加上其它那些不计其数的,毛细血管般有名抑或无名的小江小溪小河,赋予了祖土鲜活的血液,丰腴的肌体,赋予了祖土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在雄峻宏阔的滇西高原,山与山之间走着水,水与水之间横着山。仰仗了万千座大山的铺排,在众水流经的地方,便造就出了一条条浅显抑或深邃的峡谷。这实在是大自然的造化,是大自然的创举。那一条条的峡谷,便是一条条带状的,极其适于人类生存繁衍的富饶之地。也是一个个蓬勃兴旺的,生命的摇篮。峡谷与峡谷间,散落着数以万计的村庄或者寨子。苗寨依山,傣寨临水,彝村傍箐,自成一格,又相互呼应。各得其所,又同依共存。

一层山水一层人,是滇西高原最真实的写照。

无论多么浅显,也无论多么幽深,每条峡谷都会有人丁繁衍,都会有六畜兴旺,都会有春种秋收,都会有喜怒哀乐。稍微宽阔平缓的峡谷,我们叫它坝子。狭窄而略显陡峭的峡谷,我们叫它山冲或者箐沟。全国56个民族,有半数以上在这些数不胜数的坝子或者箐沟之间树起了旗杆扎起了寨门。因而,在滇西的巍巍大山,莽莽河谷中构筑起美丽家园的各个民族,与其说是山地民族,不如说是峡谷民族。

有山,便有了生长五谷的土地。

有水,便有了浇灌祖土的甘霖。

山崖间的岩洞石窝,是我们祖先灵与肉的安息之所。那一付付高高在上的悬棺,历经百年风雨的施洗,千秋岁月的磨砺,更显现出一种精深玄奥的神秘。水边的石崖上,是至今依然放射着绚丽的艺术华彩的古老崖画或者摩崖石刻。那其中所藏匿着的秘密,让我们这些后代儿孙费尽心力也难以尽数参悟。智慧而勤劳的峡谷民族,在千万年的时光里,孕育出了灿烂夺目,丰富多彩的峡谷文明。一切都与山,与水有着不可割裂的渊源和契结。山成了一种图腾,水成了一种文化。赶山是风情,是民俗。泼水也是风情,也是民俗。山和水相互交融,水与山浑然一体。

既望得见山,也看得见水,自然便记得住乡愁。

我们庞大的李氏家族,就是得了这滇西峡谷的滋养和哺育,才如此的兴旺,如此的繁荣。

尽管家族的宗谱,始终在反复地告诫我们,真正籍贯意义上的故乡在南京应天府的柳树湾,小地名是个点兵的教场,但我们这些李氏家族的后代儿孙,却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三江并流的崇山峻岭,风花雪月的苍洱大地,豪气干云的滇西高原,才是我们真正的祖土,才是我们永远的根基。

在一座终年白云缭绕,雾雨苍茫的大山腹地,坐落着我的老家。

那是浩瀚雄奇的滇西高原深处一个芝麻绿豆般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地方,一块深陷于莽莽苍苍的群山重围和众多荒凉得一丝不挂的红土丘陵重重叠叠地包裹起来的,小小的红色盆地。

在云南西部那一望无际的莽莽苍苍的雄山大川中,像我的祖土这种平淡无奇的红色小盆地随处可见。

从明朝洪武年算起,我们庞大的李氏家族已经在这块小小的红色盆地间生活了六百多年,繁衍了近十代人。

关于我们家族的这一次漫长而又神秘的迁徙,在散发着浓重的旧时光气息的族谱中没有片言只语的记载。在我所能寻找到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地方志中,也没有任何的线索可寻。因而,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家族最早来自南京那种大地方的说法,缺乏足够的史实依据,即使不是穿凿附会,也有点模棱两可。尽管家族中的上了年纪的老辈人曾不止一次地在燃烧着彤红的疙蔸火的百年老火塘边,一边喝着浓酽的大树茶,一边品着热辣辣的苞谷烧,以一种不容质疑的,极其庄重的口吻告诫自己的后人,说我们的家族最初来自南京应天府一个叫大坝湾柳树屯的大地方,但我却一直坚信脚下这块被重重的崇山峻岭围困着的,小小的红色盆地,才是我们李氏家族原始原初的祖土,才是我们世代繁衍生息的胞衣之地。

尽管这块小小的红色盆地并不十分的肥沃,但我们家族的每一代人都深深地眷恋着这块赖以安身立命的祖土。

只要攀爬上祖土小盆地四周那些黑糊糊的石崖或是那些雄峻的山梁,我们就能清晰地倾听到不远的大峡谷深处昼夜不息地奔流着的,澜沧江的歌唱或者咆哮。就能看见大江的那边雄峙如永不匍匐的硬汉子般的碧罗雪山和比羊脂更白的雾岚经年缭绕着的南方丝绸古道。就能看见驮盐的马帮贩布的商贾匆忙的往来与穿梭。

在上千年的时光里,这条神秘的南方丝绸古道,一直与我们的家族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那些从远方逶迤而来的马帮商旅,除了给我们的家族源源不断地运来了生产生活的一切必需品外,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新鲜的,关于山外的许多神奇的故事与梦想。这也给我单调的童年生活,增添了许多的色彩与乐趣。最早地激发了我对大山以外的,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的许多美好的期盼与向往。

在我的印象中,家族中有许多人是有许多机会彻底离开这块小盆地,到山外的大地方去另立根基的。但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有弃祖土而去,他们坚决地留了下来。我深信,即使天上掉下房子大的石头,他们也绝不会搬家,绝不会离开祖土。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只有这块祖宗遗留的土地,才是他们滋养生命的,永远值得信赖的故土,才是他们实实在在的,割不断,舍不下的“根”。

在这块浅显而贫瘠的小盆地上,我们的家族用石块和木头建盖起了简陋而又朴素的房屋。开凿出了层层的梯田,种植出了饱满的荞籽和金黄的苞谷。酿造出了最甘醇的高粱酒,刀子烧。养育出了最膘壮的牛羊。

我们的家族是厚道而勤劳的,他们手上的茧花,比石崖子上的青苔还厚。他们都是些很沉默的人,他们把对这块祖土的沉沉的挚爱,渗透在了不知疲倦的劳作之中。他们比我更透彻地懂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坚信只要自己尽心尽力,祖土所回报给他们的,就绝对不会是秕籽和糠稃。他们在暖暖的春风里播种,在朗朗的秋阳下收获。然后便煮酒宰羊,用一种非常肃穆非常神圣的祭祀仪式,感激祖土的厚赐。

在家族之中,我的父亲是个非常有名的祭师,他常常在家族的祖庙前主持这种名为“谢土”的祭祀仪式。供奉起新收的五谷,新酿的土酒,盐茶米豆齐备,三牲酒礼贡迎。整个家族的男女老少齐集圣坛,三拜九叩,喃喃祷祝。我说不清这种“谢土”仪式的深厚渊源,但我深信,我们家族对土地的虔诚与感念,信赖与期盼,是由衷的,是发自肺腑的。

我的祖土,就是在这样一种深深的敬畏与挚爱中,春华秋实,四季葱茏,且日益丰饶凝重起来的。

沿着那条往来不绝的马帮踩出的,蜿延曲折的山路,我走出了大山,远离了祖土。然而,三十余年过去了,那条羊肠般盘来绕去的山路,依然是我永远扯拽不断的,连结祖土的脐带与血脉。那是我的灵魂之路,是我重返祖土的唯一通衢,也是我永远的乡愁。它始终在提醒着我,人生的路太艰险太陡峭了,得步步小心,步步踩稳。

“有好水流淌的地方,必将诞生美丽的祖土。”

据说当我的祖先率领着整个家族,来到这蛮烟瘴雨的板桥河边,老祖先捋着如银的胡须,有若神示般石破天惊地说出了这句充满哲理和诗意的话语之时,就已经注定,板桥河边这块贫瘠的小盆地,必将成为我们的祖土,成为我们永远的老家。

我前面已经说过,属于我的祖土,地方很小。小盆地,小坝子,小丘陵,小到很多年一直连个正儿八经的地名都没有。后来,我们的老辈子人大约觉着连阿猫阿狗都要有个绰号,便顺嘴给它取了个“蓑衣铺”的乳名。

在滇西众多的山寨里,像我老家“蓑衣铺”那般山寒水瘦,土地贫瘠,生活十分穷困的,已经为数不多。

在一个相当漫长的一段历史时期,我的部族有半数以上的人家,几乎都以棕榈树皮缝制的蓑衣当铺盖卷儿。所以,取个是蓑衣铺的地名,虽然显得实在是寒伧了些,倒也谦卑贴切。

在那些早已变得模糊斑驳,烟火味道十足的古老时光深处,祖土始终是默默无闻的。

属于祖土的那片贫瘠的大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出产。

那一块块不规则地散落在红土丘陵的坡坎沟箐之间的,疥疮般扎眼的轮歇地,除了生长一种叫甜荞麦和黄旱谷的晚秋作物,便只出产那些价钱贱得让人面红耳热的山洋芋和老南瓜。我的族人用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的艰辛劳作,也仅仅只能换回最低廉的收成,以维持最基本的温饱。不过,我从未曾听到过族人对这块“不出种,不养人”的祖土有过丝毫的抱怨。

族人都信命,既然命中已经注定了要做这块不出种,不养人的“祖土”上的庄户人,就得用心侍弄好它,不能让它闲着。平白无故撂荒土地,那是庄户人最大的耻辱和罪过。因而,千百年来,族人们始终遵循着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秋收春种,周而复始的生存方式。天经地义的劳作耕耘,已经把他们和这块土地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生于斯地长于斯地,滚打摸爬生息繁衍,他们已经深深地承袭了这块土地那种坚韧、质朴的秉性,生生世世相依为命,共生共荣。

当洁白如雪的荞籽花慷慨地覆盖这块悲怆但不失凝重和浑厚的红土地的时候,当层次分明的旱谷地在明朗的秋阳下铺排开满目纯粹而灿烂的金黄的时候,族人的生命中,便冉冉升起了一道最壮美也最激荡人心的风景。

在贫瘠的祖土那一块块小小的盆地之间,细细小小地流淌着一条朴素的河流。我曾在许多篇朴素得几近简陋的散文作品中,发自肺腑地赞美和缅怀过这条名叫板桥河的河流。是它那一年四季永不止息的,单纯而又不失浪漫的流淌,赋予了祖土这块贫瘠的红土地无穷的生机与活力。——虽然在这片贫瘠的红土地上,每一片生机的孕育和茁壮,每一点活力的喷发和滋长,都是那样的痛苦,那样的艰难。

1963年一个寒冷的冬夜,在板桥河的回水湾头那座用水冬瓜木和红土块堆垒起来的老房子里,当我像一颗荞麦籽的落地一样平常甚至平庸地来到这个喧嚣的人世时,命中就已经注定,我将别无选择地成为这个名叫“蓑衣铺”的小地方上一个憨厚的性灵,并且命运多舛。

我和所有的老家人一样,对脚下的这块贫瘠的红土地绝不敢有丝毫的轻慢和懈怠。我在这块红土地上足足摔打和磨练了二十多年,它已经教会了我一种非常受用的生存方式,那就是坚韧不拔地生活,不知疲倦地劳作。用红土地一样的默默无闻的积蓄与消耗,奉献和孕育,来跋涉与诠释我艰难而陡峭的人生。

1986年的春天,当我沿着板桥河的流向,走进一个陌生的小城,并最终被这座小城长久地滞留下来的时候,老家这块贫瘠的祖土,依然在远远地注目着我,护照着我,用它如金的缄默,用它无言的大美,滋养着我的心灵与人生。

2012年的夏天,当我又一次迁徙到洱海之滨这座名叫“风城”的闹市“借土养命”之后,便经常会在某个毫无征兆的夜晚,做同着一个梦,梦见在滇西高原的群山深处,铺排着一片美丽而悲怆的红土丘陵。在红土丘陵深深的皱褶里,藏掖着一方小小的盆地,盆地上散落着一座座简陋而又古朴的木头房子。

我知道,那梦境中反复出现的场景,便是我的老家,我曾经用棕榈蓑衣当铺盖卷儿的祖土,同时也是我链接生命的脐带和根须,我永远也割舍不去的乡愁。

许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那段生活在祖土之上的日子,便会有种朴素的感动暖暖地贯注到心头。

作为我生命中一个及其重要的段落,那段祖土生活是那样的令人难忘,那样的质朴而美好,随时都会让人衍生出万端的感慨。感慨那苍茫雄浑的大山,感慨那碧蓝如洗的天空,感慨那高高地悬挂在的山腰杆上的村落以及那些泥土一样沉默厚道的父老乡亲。

这些年为生计四处奔波,曾见过许许多多的大山,但没有任何一座大山,能够如祖土之上的那座巍峨耸峙的大山那般气势,那般雄浑。

那是一座真正的大山,全由一些锋锐而坚硬铁黑色石块堆垒而成。大山的半腰坐落着一个朴素的村落,那就是我的祖辈世代生活的寨子。我不是那种恋旧的人,但祖土的一草一木,甚至祖土那长年散发着的那种旧时光的气味,干牛粪的芳香,却始终叫人难以忘怀。毕竟,二十八年的浅移默化,二十八年的塑造与磨砺,早已在我的身上成就了带有浓厚的祖土烙印的一种气质,一种品性,一种观念和一种情结。

脑海中时常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条纤小但却又十分清澈的河流,环绕着一座古朴而美丽的寨子。河水很浅,但却极其清澈。河面上随意地漂浮着几只白鹅。河岸边,我的父亲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嘴里叼着长长的紫竹烟管,正吆着他心爱的老牛,悠然自得地走向不远处的田野。明朗的天空上,一朵白如羊脂的瓦盏云象长了根似的,恒久地滞留在寨子的上空。一只鹰奋力地盘旋着,俯瞰着,象一个神秘的,揭不去的巫术符号,更加衬托出了大山的雄峻,天空的高远。在临近河边的那座古老的茅屋檐下,一个穿着显得有些累赘的彝族服饰的少女,正在专心致至地在刺绣。那是我即将出嫁的妹妹,她要去的是另一个乡间,隔着一匹陡峭的山梁和一条名叫澜沧江的著名的大河……

这就是祖土,这就是真正被一种古老而悠久的传统习俗和烟火气味所笼罩着的,美丽而朴素的祖土。

确切地说,祖土的生活并不象诗歌那样的优美和空灵,但它所营造出的那种恬静的氛围和朴素的意趣,是任何一座物欲喧哗,人满为患的城市永远也无法营造和复制的。千百年来,我的祖土一直沿袭着的那种烟火的气息,那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超然和简单,会让每一个曾经在祖土生活过,艰辛过,寂寞过,痛苦过,爱过,恨过的每一位城里人终生感怀,刻骨铭心。

生活在祖土,需要一种毅力,一种耐性,一种胸襟,一种恬静的心态。

生活在祖土,我们所能体会到的那种耕耘的快乐,播种的快乐,收获的快乐以及四季轮回,生死交替的快乐;所感受到的那种子的破土,禾苗的茁壮,果实的芬芳的那种快乐,是其它任何快乐也无法比拟的。许多时候,若不身临其景,是很难相象到祖土生活的那种绵绵不绝的恬淡与悠远的。

有时我甚至觉得,生活在祖土,实在是一种境界,一种性情,一种福份。

我来自乡间,来自祖土,二十八年乡间生活的灌溉、哺育与沉浸,我的骨骼,我的血肉,我的灵魂,甚至我所具有的一切纯朴、善良、厚道、宽容、仁义以及吃苦耐劳,与人为善的美德,都带有着浓郁的祖土特征。因而,在这座自以为是的城市,我越来越显得格格不入。我已经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在这个到处充满着沸沸扬扬的文明噪音与喧嚣扰攘的物质欲望的城市眼中, 我永远只是一个外地人或寄居者。是一叶无根的浮萍,是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

在这座别人的城市,我心无所系魂无所依,总有一种漂泊无定的恍惑与隐忧,缺乏归宿感和安全感。以前还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在祖土的那些日子,我内心会那样的踏实,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宽怀和厚道?后来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摔打得日子久了,生活的苦辣酸甜尝得多了,才真正有所感悟。因为我来自那片遥远的祖土,浑厚的祖土,我永远从属于祖土。只有祖土,才是我真正的根,才是我生命的出处,才是我乡愁的皈依。

幸许是我过早地失去了乡土意义上的祖土,因而始终对祖土有着无限的神往与难以割舍的眷恋。

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很明白,随着高新科技的发展和运用,人类的祖土意识已大为扩张。对现代人而言,所谓的祖土早已不再是乡土意义上的家乡,不再是我们的出生之地。地球已在夜之间成为一个村庄,成为我们全人类共同的祖土,但我依然觉得我的祖土是唯我所独有的,是不可共享的,是不可分割不可劫掠的。它永远地珍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的血缘深处,我的灵魂深处,作为一种永远的乡愁被完整地保留下来,无可替代,无可复制,无可篡改。

尽管,属于我的祖土,一直是贫寒而又朴素的,一如我贫寒而又朴素的母亲。几千年过去,祖土却始终未曾改变过它本质的具象:陡陡的石崖子下,竖几根木头,铺几捆茅草就有了家。瘦瘦的红土地上,开几垄墒子,凿几块薄地就成了园。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祖土不但贫寒,而且从来就不曾太平过。

数不胜数的自然灾害,总像影子般伴随着我的祖土,危害着我的祖土,使我那至今仍在固守祖土的父老乡亲,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因而,从我的先辈开始,我们便一直希望有一个安宁而幸福的,充满生机充满活力的家园。为了这个美丽而悲壮的希望,我的家族始终在艰难地生存着,抗争着,追索着,营造着,前赴后继,永不回头,演绎出了无数出可歌可泣的篇章。

不过,时常隐现于我内心深处的那片祖土,好象还不仅仅只是乡土意义上的那几间茅屋那几亩薄地。

在我的内心深处,祖土的具象十分的模糊,十分的不确切,有时有形,有时无形,让人老是琢磨不透。有时象是早就深深地浅移默化在我内心深处的一缕阳光,一片春色,一隅田园,一垄红土。有时又象是一个神秘的昭示,一声亲切的呼唤,一份割舍不下的惦念与祝福。它是那么的博大深邃,又是那样的浅显明晰。它是那么的难以捕捉,却又时刻如影随形地护照着我们。它无所不在,它久远而温馨。我们一旦与它遭遇,心底便会油然衍生出一种极其烫贴极其柔和的温暖。

它始终像一个宿命的契结,像我们的家族延续了近百个世纪的那条纤细而坚韧不拔的血缘,生生死死地缠绕着我们。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对祖土所怀有的那份丰富而复杂的依恋情绪,很有点像弗洛伊德所说的那种“恋母情结”。因为祖土所给予过我的那种博大而厚实的关爱和抚慰,与我的母亲曾给予过我的那种关爱和抚慰是完全一样的。更多的时候,我甚至这样想,祖土其实就是母亲那慈祥而又温暖,宽厚而又静谧的怀抱。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祖土在我的精神世界中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当我真正以内心的那双慧眼来省视我的祖辈一直赖以生存的,我也曾经实实在在地生活过的那片辽远而厚重异常的祖土时,才猛然省悟,原来一直在颤栗着我灵魂的那种神力即源于此。

拔开每一片贫寒而又朴素的红土的表层,都能够让我感觉到我的祖先与这块红土地的盘根错节的联系。

在这块悲壮的红土地上,到底曾演绎过多少与我的种族,与我的祖土密切相关的爱与恨,情与仇的章回与片段?幸许只有那森森兀立了千年的祖树尚且能够记叙,能够解剖。

我也因而才知道,乡土意义上的祖土,与我精神世界中的祖土相比,是多么的苍白和肤浅,是多么的格格不入。被我们的精神世界所菩提所认同的祖土,比乡土意义上的祖土更具有着丰富的内涵和深层的意蕴。它更多地从属于一种神性的范畴,使我们无法准确地描述,无法轻易地捕捉。它有如是气节一类的东西,游离在我们所涉身处地的现实之外,游离在我们的不知疲倦地经营着的物质世界之外。当我们身陷物质和欲望,喧嚣与尘俗的渊壑而不得自拔之时,它是不可触摸的,是遥远而陌生的。只有当我们心境一片通明,内心充满宁静与淡泊之时,它才会有如玉石般凸现出来。闪烁着宁静而又温馨祥和的光泽,营养我们的灵魂,抚慰我们的生命。

每一个伟大或者卑微的生命,都希望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祖土。为了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安顿生命,托付精神的祖土,有许许多多的人,不惜穷极一生的追索,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高昂代价。那么,祖土对我们的生命与精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想,对艺术家,对哲人而言,祖土就是灵魂的原乡,就是精神的福祉。对普通人而言,祖土则既是生命的居所,心灵的驿站,又是种族的源初与根基。

每当重新回到祖土的怀抱,重新回到“出发的地方”,我便获得了精神的依靠获得了生命最坚固的根基。我便不再孤独不再漂泊,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充满了自信。我终于掂量出了祖土真正的,金子般沉重的分量。我发现祖土给予我的乡愁分量,并不是一两首诗歌一两篇散文就能包容就能传达的。虽然,时隔多年,祖土依然极目皆是穷山瘦水,但我已经开始触摸到了它那种深厚的生命内涵。

作者简介

李智红

作者简介:李智红,彝族,云南永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理事、《读者》杂志连续四届签约作家,现任云南省大理州文联副调研员兼秘书长,大理州作家协会副主席。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曾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诗歌报月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全国5000多家报刊以及海外100多家报刊发表。作品曾获得过《中国文化报》散文奖;《民族文学》优秀作品奖;2009年度中国散文银奖;云南省人民政府第五届文艺基金奖;云南省第五、第六、第七届“花潮”文学奖;2014年度滇西文学奖;首届自治州人民政府优秀文艺作品奖荣誉奖等各类奖项100多个。已出版文集《布衣滇西》《西双版纳的美》《花开的声音》等9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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