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智勇是校花、镇花。一条粗长辫子,穿街而过,全城都是惊羡的眼晴。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表妹》,发表在《天津文学》上。表妹就打着一条粗长辫子。表妹命运很舛。洪禹平先生看了小说,感叹地道,这条辫子太厉害,让人见了刻骨难忘。这是谢智勇给我的灵感。她美在我的笔杆子里。
我姐蓉蓉长得很西欧,也是美女一枚,但在谢智勇面前,容颜却大打折扣。她与谢智勇是朋友,她老是将谢智勇往我家里领。我总是从大行山逃往王屋山。
我与谢智勇结为夫妻,人家公开地说,这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成了牛粪,进城办事,或去见谢智勇的亲戚,便躲得又远又自觉,不敢跟谢智勇并肩而行。朋友们问我,也问她,你们夜里会亲热吗?我们都不说。美的东西,我们都给它上了锁。
谢智勇爱绣花,我爱刻花。朋友们结婚,差不多都有我俩的作品。谢智勇更爱种花,我没有理由不支持她。
我在芙蓉建房子,三间屋基建两间,空出一间,给谢智勇种花种菜。太阳花的藤子从地面爬上二楼阳台,花儿一路开放,三分热闹。邻居们看看花,又看看谢智勇,脸上写满了心疼。那时,谢智勇的母亲、我的岳母罹难才一年,她人比黄花瘦。
我们调进县城后,住过县政府的宿舍。阳台上满是花。邻居们依然看看花,又看看谢智勇。不过,大家脸上写满了惊讶和羡慕。
后来搬家,我们留下所有的旧家具,只带走书和花。谢智勇和花一起在大街上行走,春天长在了她的脸上。她开始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不久我在县城马车河建房子。两间地基,我腾出半间,依然留给谢智勇种花。地基何等珍贵,大家都说我傻。后来我发觉真的傻,园子陷在屋林深处,不见阳光,不长花。于是补建了这残缺。不过,我又在三楼腾出半间阳台,作为花台。我还牺牲两个房间,将楼顶北面开辟为花园。花园的泥土,从七十公里外的仙溪运来,从一楼吊至四楼,工程浩大。我把傻转移给了邻居们的眼晴。谢智勇大种茶花、兰花、玫瑰、芍药、吊兰、红豆杉、榕树、常春藤、海棠、绿萝、多肉、竹子、米兰、使君子、紫藤等等,她还在大门前种下银桂树,在楼顶轰隆隆养起鸽子,家里让她经营成了一个会叫会飞的大景区。投递员上门送东西,满楼的花草,便是我家的门牌。我家成了马车河的一个文化符号。客人问,这是谁的家?邻居们回答:那是老倪的家。客人又问:老倪在苗圃工作的?邻居们回答:不是的,老倪是文人,他老婆特别爱种花。客人似乎恍然大悟,眼睛一片瓦亮。这自然是说笑。不过,一段时间,有人传我去雁荡山当局长。我哈哈大笑。这些人见花便是雁荡山。总之,谢智勇给我带来了风光,也给人们带去了出奇的想像。
听说,姐姐蓉蓉也爱上了种花。她在杭州的家,在一楼,她在窗前栽下了谢智勇送给她的叶子花,于是,花藤占领了她的窗口,春意深入她家三千里。她与谢智勇聊花,人在杭州,眼晴却在乐清我家的屋内屋外行走。我家的叶子花像瀑布一般,从四楼哗哗倾泻而下,淹没了马车河,淹没了乐清,也淹没了杭州。
谢智勇爱种花,还爱送花、献花。她是花神,送给朋友们的花,可以铺出一条小路。她还在另外一条小路上奔走,年年清明,给逝去的亲人献花。我父母的坟墓被政府拆掉围墙后,她给坟墓四周种上了迎春花,用温暖的串串黄花,点亮了不无悲哀的山野。她年年在自己的父母坟墓两旁,种上这花那花,让它们结出斑斓的孝心。
同学夫妇怂恿我们去西门建别墅,那里景区落地,可以种波浪一般汹涌的花草。我咬咬牙,豁了出去。我从温州借来钱,这边卖房,那边建房。但命中注定,这边房子卖不了,那边房子建好了,我们却让债务压坍了肩膀。我和谢智勇别无选择,掉过头卖掉那边的房子。我们在告别那座房子时,在它的大门前头合了影,眼泪在心底哗哗地流。我们不为一年多付出的白发和汗水,只为本来落地的大景区,忽然让一阵风给吹走了。我对谢智勇说,你是种花的人,却没有种花的命。
谢智勇患有骨痹症,未老先衰。她花种得好,养得好,可人瘦得可怜。痛苦全写在楼梯上,上上下下,噼啪作响。我开始反对她真的将家里变成一个大景区。于是,她作出让步,先是将一大卡车的花送给了他弟弟,接着将楼顶花园改造成了小菜园。她还送掉了所有的鸽子,将眼泪永远交给了两万五千里的白云。
从上个月开始,我们开始在饭后散步。我们每天穿过两个公园,一路行走,三句话不离花。我对谢智勇说,朋友们都买好了墓,我们也该考虑了。谢智勇说,有墓没墓无所谓,以后种棵树就行了,最好是开花的树。我说,我也这样想,我再写个墓志铭,埋进地里作个纪念。谢智勇说,这主意好,我们就这样定。
今天,谢智勇写了一篇题为《我是花迷》的散文,我读了掉进了花海。孙子写了一首诗,说他支持奶奶种花,他帮助奶奶浇水、拔草、剪枝、搬运花盆,他希望奶奶长得像花儿一样年轻、美丽。谢智勇很感动。回溯往事,谢智勇由校花、镇花变为花迷,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孙子已替我说了半句,还有半句,我留给了墓志铭。
我决计,到时候自己墨书墓志铭。不为别的,只想让墨香与花香一同埋葬,只为留住笔杆子里的那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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