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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日本地下音乐之路: 迷幻篇

日本的Psychedelic Underground，是近年一个最令人惊异的音乐流派，而若要追寻这个迷幻体系的根源，我们必须先从PSF/Modern Music 这个迷幻温床着手。

明大前车站离新宿站只有五个站的铁路车程，但比起高楼林立霓虹高挂的新宿，明大前的低矮民房与狭小街道，明显是简朴得多。 节奏上，甚至有一点闲逸的乡镇感觉。然而有谁估得到，这是日本东京地下迷幻音乐的发源地。灰野敬二、Fushitsusha、High Rise、Musica Transonic、Ghost 及Acid Mothers Temple等迷幻异种，均来自这里的一所地下厂牌PSF。而PSF，亦即是邻近明大前车站的一间小型唱片店Modern Music。

是次日本东京之行，目的之一便是要追寻日本迷幻音乐的根源，拜访 Modern Music 这个迷幻温床。虽然因时间紧逼之故未能一睹灰野敬二的神秘本色，但结果也会晤了PSF / Modern Music 的老板生悦住英夫 (Hideo Ikeezumi) 。

Modern Music 位于一栋离车站不远的二层高大厦。店子在大厦的二楼，外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白色日文招牌挂在大厦外墙，因此在街上看来全不起眼。指引着Modern Music 存在的，就只有那条由地下导上二楼，一旁贴满音乐会、新唱片宣传单张的梯级。店子内除了可找到齐全的PSF出品，同时也陈列着各种日本地下音乐CD 、杂志、录像带及卡式带。 在CD 架之间，摆放着有五盒卡式带一套的Encyclopedia Of High Rise ，而再过一点，也可找到Fushitsusha 、High Rise 、Toho Sara 、Musica Transonic 、Mainliner等之音乐会录像带。另外的部门还有John Cage 、Tony Conrad 、AMM 的一类Avant-Garde 以及美国Psychedelic Rock 的CD 及大量黑胶出品。

收银柜四周迭满是杂物。个子不高的生悦住英夫一面耐心聆听我的提问，当想起甚么有关资料，又不时在那堆高及腰际的 “杂物迭罗汉” 中搜索．为我们作翻译的是在店子工作的 Sunao Okada。

「东京的迷幻音乐其实是个很小的地下圈子，活跃的乐队约有数十队 …… 专门迷幻音乐的演出场地亦不多，唯一我可以想到的就只有Show boat、Live Spot 20000V 主要专注 Merzbow 一类噪音，记忆中 , 迷幻圈中就只有灰野敬二经常在那里演出 。」 当问及东京迷幻圈的概况，生悦住英夫以稳重的语气说。

东京 Psychedelia 与芝加哥 Post-Rock 在发展上有点相似，两者的源动力都是来自一种隔代影响。后者向德国 Krautrock 取经，而前者则深受美国的Garage、Psychedelia 影响。「因为音乐信息贫乏 , 在六十年代日本根本没有人知道甚么是迷幻音乐。到了七十、八十年代，大量六十年代的迷幻作品重新出版，日本地下乐圈才真正接触到迷幻音乐，但在这个时候，美国的迷幻浪潮早已终结。」 关于日本迷幻音乐的早期发展，生悦住英夫仔细思考地了一会后说。

这是一个隔代的遗传。日本迷幻音乐的母乳，乃来自一个早己成历史陈迹的岁月。据生悦住英夫说，日本迷幻音乐始于未七十年代的一些重型迷幻组合如 Speed Guru 及Shinki 等。这批日本迷幻始祖，有的己再没有创作，有的则己改走别的音乐路线。

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日本迷幻音乐始祖之一乃中国人，他是Speed Guru 的结他手陈信辉。陈信辉另一组合 Food Brain 的一张七十年代同名大碟， 刚刚得以重新出版。重型急激的纯音乐中，大量迷幻结他及电风琴演奏，技术派而带高纯度的六十年代迷幻意态，同时又加入了少许 Free-Form 的实验性演奏。Food Brain 可谓东京迷幻音乐的原型。

虽然个人认为，在某方面，日本迷幻音乐与早期德国Krautrock、Kosmische Musik 有多少相似，但生悦住英夫所强调的，却是两者的分歧。「德国Krautrock 比较Progressive，而日本的Psychedelic Rock 则较基本、原始，要选择的话，我们会较倾向美国的迷幻摇滚乐。」

纵然如此，Krautrock的联想仍然是很难避免的。High Rise 、Musica Transonic、Toho Sara、Mainliner、Acid Mothers Temple 结他手河端一刚表的一张个人专集Guitar Solo 1，正散发着浓厚早期德国太空音乐的味道。那些不借助电子乐器及录音室技巧，纯以结他声效所营造出的抽象迷幻乐章，不期然叫人想到Manuel Gottsching (Ash Ra Temple) 的一张Inventions For Electric Guitar。同样纯以结他演奏，河端一联同Acid Mothers Temple 成员以Uchu (宇宙) 名义发表的同名专集，充满优美净化的太空意境，迷幻中带着点点New Age 气息，也叫人联想到Ashra 来。

从生悦住英夫口中得知，原来南条麻人 (High Rise、Mainliner、Toho Sara、Musica Transonic) 乃Modern Music 的长期顾客。话说有一次南条麻人把一些自己的示范录音交给生悦住英夫，生悦住英夫听了十分喜欢，并且成立了PSF为他出版这些作品。这便是High Rise早已绝版的首张大碟。可幸厂牌Time Bomb于97年收集了一些High Rise 早期的未发表作品，并辑录成Psychedelic Speed Freaks'84－'85。虽然歌曲的录音水平十分原始粗糙，但对High Rise 的早期面貌，总算是一个珍贵的记录。

除了拥有Modern Music及厂牌PSF，生悦住英夫亦是音乐季刊G-Modern的出版人。这本自称 「迷幻 ` 前卫 ` 地下杂志」的季刊，亦如Modern Music所出售的唱片般具包容性。美、日Psychedelia外，G-Modern中你亦可找到有关Free-Jezz 、 Avant-Garde甚至Krautrock、Post-Rock的介绍、在第十五期的G-Modern里，甚至有一个德国Dark Wave 的专辑，谈及的乐队包括Deine Lakaien、Goethes Erben、Love Is Colder Than Death 等黑文化使徒。

日本Psychedelia 己自成一个家族体系。Ghost 有他们的公社Ghost House，南条麻人在马场区也有他自己的厂牌兼唱片店La Musica。今次赴日的其中一大收获，就是找到了Musica Transonic、High Rise、Toho Sara 等南条麻人乐队的音乐会录像带。虽然这些La Musica的出品在技术上并不专业，但能够一睹乐队的现场演出己叫人兴奋不已。此外，河端一亦于名古屋设立了厂牌Acid Mothers Temple，出版了一个每款限量一百张的Gold Disc Series。先前提及过的河端一及Uchu专集，正是这系列的首两张出品。跟着来，还会有河端一的第二张个人作品，及由他与津山笃合作的Zoffy。

近年日本迷幻音乐在国外得到极大回响，生悦住英夫说他对此感到十分高兴。据知Ghost的唱片在美国的销量，甚至远比日本本土为高。而High Rise 的旧作，迟些亦会交由厂牌Squealer 在美重新发行。虽然今次拜访Modern Music收获良多，但离去时在门外看到那透露着纯黑美学的灰野敬二海报，对于未能亲身与灰野敬二这位迷幻巫师会面，心里始终仍是有点不甘。

追寻日本地下音乐之路: 噪音篇

灰野敬二在这里演出过，Merzbow 在这里演出过。今晚，这里可能是全东京最嘈吵的地方。这里是东京地下音乐圣地 —- 音响二万电压。

走出Koenji车站不久，来到一条名为 Pal 街 的商店街。 再走 数分钟，一个平平无奇的八口夹在店铺之间，通道旁一个白色灯箱写著Live Spot 20000V。实在是简陋得要命。如果不是特意访寻，单凭乱碰乱撞的话谁亦想不到这是东京地下噪音、即兴演奏的圣地。灰野敬二与他的Fushitsusha (不失者) 在这里演出过、噪音天王Merzbow、大友良英的Ground-Zero、Ruins的吉田达也亦在这里演出过。 Live Spot 20000V可算是东京地下音乐的心脏中枢。

沿楼梯向下走，地库第一层站满头顶「鸡冠发」，身穿黑褛的「崩信徒」。这是另一演出场地Gear。从门外乐迷的装扮来看，相信今晚举行的定是Hardcore Punk音乐会。再走向地库第二层，这里才是Live Spot 20000V所在。

Live Spot 20000V的地方颇细小，格局像一间小型酒吧，可容纳人数约只有数十。内里装修暗沉简陋而旧旧的，左右两幅大墙绘上了黑白的画图，其一大字写著「音响二万电压」，感觉十分之「地下」。因这里不设台，可供端坐的只有靠墙的木长椅，到来观看的人都坐地上静心等候。当中有西装毕廷的，也有衣著随便的。

今晚演出的主角，是唱盘噪音演奏家大友良英的新组合I.S.O.。这是I.S.O.为配合大碟「重力时计—— “Gravity Clock」的演出之首站。

据闻Ground-Zero己解散，而I.S.O.的Gravity Clock正展示出大友良英新一章的音乐路向。一反Ground-Zero那种浮躁激烈的演奏，大友良英联同Ichiraku Yoshimitsu及前Ground-Zero女将Sachiko M，从音乐样本、噪音、即兴演奏及电子仪器提炼出一个抽象深化的音响境界。这是一次近乎Electronica、Ambient的声响探索。

大碟Gravity Clock恍如一次超时空的声学冥想。电子声响有如带放射性的粒子物质，氛围似的游离散布，飘浮摇荡，在有时近似Panasonic 的极微音调中将精神时空扭移。抽象中像没有实体，虚浮中暗凝压迫聚力，偶尔带入迫力节拍，偶尔带出动人的电影弦乐片段，失重迷离中意境不断转变。一份纯粹来自声响的音响迫力，构成一个存在於时间空隙的超现实空间，将所有进入的都分解吸纳。大友良英在I.S.O.所展示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化声响结构。

是次音乐会由I.S.O.压阵。助阵的有Hoahio、赤天及Happiness Proof。

打头阵的Hoahio是一个极意外的惊喜。乐队成员包括玩Koto (类似中国古筝的日本传统乐器)的Michiyo Yagi、前Ground – Zero现任I.S.O.的Sachiko M 及前After Dinner 主将Haco。Hoahio的风格带即兴的Lo-Fi实验性，集After Dinner的Avant-Pop趣味及日本传统音乐於一身。在台中央的女歌手Haco时而手执玩具扩音器演唱，时而大玩结他噪音。Sachiko M则在一旁沉迷各种玩具杂物的敲击及吹奏。她的手动鼓机节拍生动有趣得叫人会心微笑，完全After Dinner式的游戏实验。最慑人的是Michiyo Yagi 的Koto演奏。她在传统的日本技法中夹杂表现性强烈过激的即兴手法，并将Prepared Piano的概念套用於Koto。看著她凝神贯注地用砖头等物件演奏，并不时混全身之力度勾出疯狂的惊吓性弹线，禁不住想起在Acoustic音乐会里Emst Hom (Deine Lakaien) 的Prepared Piano．

虽然在大碟Happy Mail里Michiyo的Koto不及现场惊人，但Hoahio所编织的声响肌理仍十分独特，细微纤密而充满虚浮的空间感。实验即兴中淡沬上神秘的东方异色。Happy Mail及Less Than Lovers，More Than Friends的Avant-Pop曲式，则美妙而趣致，实验得来充满稚气童真。乐队最可爱的，正是这分有如孩童的，对声响的好奇触觉。

另一惊喜是赤天，因为此组合乃由吉田达也及津山笃组成。吉田达也不单是Ruins的领导人，同时也是High Rise、Mainliner、 Musica Transonic 的现任鼓手。此外，他有份参与的组合还有是巨人、圣家方族、大山脉X、Koenjihyakkei、Zubi Zuva 等十多组，风格横跨实验、即兴演奏及Avant-Rock等不同风格，可算是南条麻人、灰野敬二之后，涉足最广的乐痴。

赤天可算是一个纯即兴的实验概念，而当中那份游戏人间的幽默感，是吉田达也的一大特色。赤天所演奏的作品每首都很短，而且充满意想不到，古灵精怪的念头，每每引来在场观众的开怀大笑。开场一曲乃翻唱“木匠乐队”的经典老歌，而音乐也配上真正的“木匠乐队”，只见赤天两人拿起捶仔铁锯，疯狂地捶钉锯木，真的不能不佩服他们的想像力。Camera一曲达吉达也以相机的卷片声打节奏，而歌词全相机牌子组成。Zipper Remix更疯狂，演奏乐器只用拉链但加上大量延迟效果及回音。另外有不少拿印尼民族音乐开玩笑的作品。其中一曲不单用键琴模仿印尼的Gamela敲击，吉田达也及津山笃更忘形地大跳印尼的祭神舞。

Happiness Proof基本上是Hoahio加上津山笃，鼓手一乐仪光及外籍结他手Christopher。与其他同埸组合比较起来Happiness Proof 正常得多，虽然实验性的声响仍有不时采用，但整体的摇滚格局有板有眼。相比之下刺激感是少了，不过津山笃的结他及低音结他十分到家，尤其木结他演奏呈示著点点古典乐根底。

I.S.O.的压轴演出绝对是对听觉官感的挑战。大友良英等三人所演奏的一首长乐曲，基本元素与大碟Gravity Clock相同，但加入了不少即兴的变奏。Sachiko M一边发放Sine Wave波埸，坐在鼓座的Yoshimitsu亦推送出刺耳的电子声效。面对著演奏桌上一大堆混音器、唱盘及CD机，大友良英一面从CD丛中拣选音源，一面忙於操控钮。不一会，又见他拿起结他「弹奏」，不时又把细小的物件扔在唱盘上，碰撞出无定向的噪音击响。

大碟Gravity Clock中的I.S.O.极重Electronica、Ambient味道，但现场演奏的I.S.O.，却加入大量Live Electronics及即兴噪音元素。那些负荷过重低音，像一连串无形的浪潮，从扬声器以硕大的体积排山倒海而出。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身体每一吋肌肉、每一根骨骼，都被一种低音的冲击震撼著。整个演奏空间，就像一个涌满低音急流的密封湖沼。那些刺耳的电子讯号，彷佛拥有爆破神经的功能。不须多久，我巳感觉到在耳膜及大脑之间，有无数神经细胞因音量超载而产生连锁式爆炸。声响，在这一刻，彷佛成为了一种伸手可攫、拥有实体形态的物质。真的不敢想像，如果在这里听Merzbow演奏，感觉会是何等恐怖。

还以为自己会完全崩溃，但结果还是捱过了。沿著髹满霓虹夜色的街道步向车站，感觉彷佛劫后余生，同时又像刚从过山车的离心速度里体验过死亡边缘的滋味。一边走一边想，大友良英果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音响恐怖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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