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21什么是爱你

这是《1987：台湾老兵回家》的第三章

真的在抓丁

少年姜文标

而在撤退开始之前，绝大多数舟山民众对这即将到来的大变故一无所知。

5月15日上午，岱山县的初二学生姜文标来到学校，却感受到了别样的凝重和骚动：学校停课了，传言很多老师和同学已经被宪兵抓走，还有如某些同学因为"唱老师教的《义勇军进行曲》，也被抓去杀掉了"之类的传闻；学校外面则传言"舟山电信局所有的人统统都被杀掉了"。

此时，整个舟山都因措手不及，已陷入了空前的混乱与紧张。

正当姜文标无所适从时，一位父亲任国军团长的学长，一边脱掉学生装换军装打绑腿，一边小声告诉姜文标：部队要撤退了，赶快回家。于是，姜文标把大部分行李放亲戚家，挑了一些简单行李紧赶慢赶往家走。

他和几个同学就沿着大马路说说笑笑走回家去，丝毫不忧虑路边老人们好意的警告："小孩，还在那里慢慢走？开始抓丁了!"

但因为之前国民党军从未在舟山强行抓丁，所以没亲见的人–包括小姜文标在内，都不太相信。小姜文标更不会想到，国民党军会缺员到连他这样的小孩都要抓去充军。"年纪那么小，个子又矮"，就是真要抓，也应该"轮不到抓我们"。

走了两个小时后，姜文标看见，有一群国民党军人追着年轻男子往山上和巷子里跑，他们甚至听到了枪声：真的在抓丁！

几个男孩子有点紧张了，不敢再嘻嘻哈哈，开始加快步伐往家赶。从上午走到下午一点多，姜文标走到了离家最近的一座山。

在山里，有几个同学因为担心前面有抓丁，坐下不想走了。姜文标和其他同学觉得"等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决定绕过山回家，尽管这样会多走半个多小时的路。

就是在这段路上，姜文标他们被三个国民党军人拦住了，喝令拿出证件。

"有学生证应该没事吧。"姜文标心想。但出乎他的意料，兵们不管不顾，直接把他们押到了一个院子里，那里已经关了很多老百姓。

孩子们知道大事不妙了，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向兵们哀求道："把我们抓来也没有用啊，我们年纪太小了。"哭声惊动了一个军官，一看孩子们哭得厉害，可能是"动了恻隐之心"，就让一个班长把孩子们放走了。

那时已经中午，军官还留孩子们了吃烙饼，喝粥。离去转身时，姜文标看到，兵们的衣服上写着"贵州部队"。然后，那个班长护送着他们出了门。途经一个尼姑庵。班长交代孩子们：你们就藏在这里，等晚上部队都收哨了再回家。

如果，孩子们能够听班长的话、一直呆在那里，也许就真的逃过一劫了。然而，天性好动的男孩们，到底不能忍受枯等的寂寞，他们一会就不耐烦了，确定外面没有动静后，就打算偷偷回家–翻过这座山就是了，很近。

生离即死别

青年姜文标（姜思章）

急于回家的孩子们，毫不理会身后大喊"不要走"的老尼姑，跑出了庵门。仅仅几分钟后，从山上跑下来五六个兵，一个走得慢的同学，一看大事不妙，赶紧往另一个方向跑了，姜文标和王姓同学则被抓住了，

两个孩子又故伎重施："我们没有用啊，放我们回家吧"。这时，王姓同学的妈妈也来了，脱下把手上的戒指贿赂士兵，但士兵不收。

孩子们再施故伎–嚎啕大哭，然而这回没有再换来同情，而是一顿暴打。

有个中年男人称自己有疝气病不能当兵，请求兵们放他回家，兵们答应了。但男人没走几步，枪声就在背后响起，男人晃了晃，倒在了地上，横尸当场。

这一来，壮丁们再也不敢打回家的主意了，年幼的姜文标则赶紧止住哭声，甚至连小声抽噎都死死憋住，生怕发出声音惹恼了兵们。姜文标后来才知道，这支抓了他们的部队，番号是1918，也就是19军18师。刚刚打完金门古宁头就被调到岱山的百战老兵。

然后，"壮丁"们被带到一所民房里。姜文标知道，从那个位置走到家，只需20多分钟脚程，但他已经回不去了。天黑后，他们被带出民房，开始行军。但却不是直奔码头，而是故意绕到天快亮才去。

在码头上，他们被强制换上军装–对姜文标来说，成年人的军装实在是太大了，穿在身上"活像戏子"。然后，他看到许多本村妇女跪在那里，向兵们乞求放过丈夫或儿子。有的说"我刚结婚"，有的说"我怀孕了"，有的说"男人抓走我生计就断了"。

然而兵们始终不为所动–回忆起那一幕，姜文标至今每每唏嘘不已。而尤其让他心碎的是，那里面就有他当时还怀着身孕的母亲。

大撤退的消息难以长久封锁，尤其是行动开始后，对岸大陆上的解放军必定也已经在准备渡海来舟山，留给国民党军的时间少之又少。因此，在"壮丁"们换上军装后，极度超载的船只，便满载着哭声和伤痛缓缓起航了。

然后，企图跳海逃跑的"壮丁"，则纷纷被击毙在海中。这一天，是1950年5月15日，姜文标离14周岁还差4个月。

谁下的命令？

姜思章做客《凤凰卫视·冷暖人生》

从5月10日到5月13日，短短三天里，国民党军在部署紧急撤退的同时，纷纷出动，在舟山岛上"见男人就抓"，整个舟山群岛有13521名青壮男性被抓。

而仅仅几个小时前，他们还是放学回家路上的小男生、正在田间辛勤劳作的农夫、拉着货物赶路的商人……除了幼童和衰朽外，与国民党军照面的男人，几乎都毫无例外地被大兵们拿枪顶着，驱赶到了这里：对舟山人来说，这是一场突如其来人伦惨剧。

但实际上，国民党军在舟山的抓丁行为，早在大撤退之前就已经开始。最早被抓的，可能是一些军队雇佣的挑夫和带路的向导。姜文标的老乡、跑上海船运的生意人夏义龙，就是其中一位。

1950年4月26日，夏义龙帮国军运完东西后，就被"顺手"抓了，与后来姜文标看到的情形有些相似，"跑的人都被打死了"，因为"从大陆上撤下来的那批老兵，枪里子弹都是上了膛的。"

关于谁下令抓丁的问题，人们至今未在档案文献中找到确切答案。一种说法称，抓兵是个别部队行为。但作为亲历者，后来改名姜思章的姜文标始终认为，当时国民党军抓丁是有计划性的。他在机密档案中找到一份文件，是当时的空军司令王叔铭呈给蒋介石的报告，内容是一件充满冷幽默色彩的事：

国民党空军撤退时，由于本身没有兵，没有人力，就招了很多附近民众来把汽油等物资搬到码头，然后上船。搬到一半时，忽然国民党陆军冲了进来，把这些民工统统当壮丁抓走了。而空军"一个屁都不敢放"。

他据此推断，国民党陆军必定是得到了高层指令，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而抓丁的目的，无疑是补充严重缺员的军队。

史载，国民党军于5月17日上午8时开始撤退，撤退前关闭通信，封锁交通，控制码头，掌握船舶，全面戒严。先是陆军各兵团移为海上两栖作战兵团，另由海、空军护航，到外海后，船队以疏散队形向南航行，驶过台湾海峡。

至20日，"36艘运输舰、5艘登陆舰，在海空全程护航之下，抵达台湾，一共撤离了125000军民，121辆各式战车以及火炮等等重装备"。　

在国民党军参谋总长周至柔口中，无论情愿或不情愿，近200万去台的国民党军残兵、难民、壮丁，统统成了自愿追随国军到台湾的"义民"。

但真相显然并非如此。尤其是像姜文标、夏义龙这样"壮丁"–没有比生离更残酷的分别，何况这生离几乎就是永诀，几乎就是死别：因为，这些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或两者、三者兼而有之的男人，在被押上了去台航船之时，甚至来不及道一声再见，便从此与亲人海天相隔、生死茫茫，而重逢无期。

戒严与对峙

台湾基隆港旧景，姜文标就是被军舰带到这里登陆台湾的

不敢跳海，或者说侥幸没有跳海的姜文标，和其他成年壮丁一道，像猪仔一样挤在空气恶浊、污水横流的货舱里，姜文标被塞到最下层一处仅可容身的空隙。在饥饿、干渴中晕晕乎乎了三天后，船上忽然一阵骚动。他听到有人说：“到了，到了，台湾的基隆港到了！”高音喇叭激昂的战歌声随之响起。

但姜文标充耳不闻。他只顾咬破胸前米袋，一口一口地啃食生米。噩梦般的海上日子终于结束，等到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时，他忽然感到无比的饥饿。这时，抬头不经意间，他看到了一位身着白衣的中年妇女，“在码头那边拿一个白手帕摇啊摇，那就是宋美龄。”他后来知道，那是宋美龄带着“反共抗俄妇女会”在此迎接“从大陆自愿来的义民”。

他们上岸时，码头上还有学生在发慰劳品，有女学生看见小姜文标，赞叹道：“哇，那么小就投笔从戎了，好伟大。”小姜文标哭笑不得，心里腹诽不已：我哪里是伟大，我是被抓来的。

隆重的欢迎仪式，看起来更像是表面文章。壮丁们似乎只有在码头上享受了一次高规格的欢迎，随即便被分散编入各部队，开始了严厉而单调的军事训练。

姜文标被编入陆军十八师，但他显然完全无法适应军营生活。仅每天清晨的出操、跑步中，他就没少挨打骂，因为他不时因绑腿松脱而掉队。而且，部队每天只吃两顿饭……对于这个打小被长辈当成宝贝宠爱的孩子来说，军营里的种种都太冷酷、无情、刻板，这里没有同情，也没有任何关爱。他只能和一起被抓的小伙伴王岳清相依而哭，哭完了再互相安慰：“不会太久，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他们意外遇到同学朱彪后。那是某天晚饭后，他们例行短暂自由活动时，迎面撞上的。朱彪是他们的岱山中学校友，初中毕业后主动投了军，因此被安排到师部无线电班，行动比他们自由很多。

艳羡的小哥俩，当即恳求朱彪介绍他们也到无线电班去。不曾想，朱彪跟连长一说想法的结果，却是换来了一顿臭骂及几个耳光。之后，朱彪给了两人一个更大胆的建议：逃跑。

别无选择，姜文标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于是，朱彪决定把他们带到了驻扎在台北松山机场的空军工兵部队，在那里有一位跟他关系不错的温州籍黄连长，表示愿意收留他们。然后，两人混在营区外小河边洗澡的队伍中，轻易出了大门，飞奔向松山空军基地。

在那里，为了防止原部队追缉，黄连长要求马上改名。姜文标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姜思章！”这是为了怀念岱山中学读书时，一位他心仪的章姓女同学。

生活暂时安定了下来，但姜思章思乡之情愈切。此间，驻地附近家属区高音喇叭播放的思乡歌曲，《玫瑰玫瑰我爱你》、《凤凰于飞》、《夜上海》……总让他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母亲你在何方》，这是阮玲玉主演的电影《恋爱与义务》插曲，每每让他夕阳余晖的薄暮时分泪流满面。

（未完待续）

《1987：台湾老兵回家》前言

《1987：台湾老兵回家》第一章

《1987：台湾老兵回家》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