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ID:ibookreview】《读书要主张》即使诺贝尔文学奖授予鲍勃迪伦,他也在关注度上输给了“随行奔跑之王”村上春树。

书评君对此也深有体会,每次推送有关村上的内容,点击率保准令人满意。就在前几天,我们认真地谈有关鲍勃·迪伦拒领诺奖的真真假假,就有读者们在下面留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村上呢?

好吧。那村上春树本人对鲍勃·迪伦是什么态度?答案是应该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更了解,也更爱。他小说里的主人公在只剩下24小时生命的时候,竟然听了六首迪伦的音乐。

今天,书评君邀请到了村上春树作品的中文译者林少华老师,给我们谈谈村上春树与鲍勃·迪伦,以及与一直“擦肩而过”的诺贝尔奖。

撰文 | 林少华

(翻译家,村上春树作品中文译者)

这个世界果然充满无数种可能性: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塞给了鲍勃·迪伦。没给村上春树倒也罢了,居然把全世界那么多眼巴巴苦等傻盼的作家、写手晾在一边,偏偏给了一位歌手——七十五岁的鲍勃·迪伦成为自1901年以来第113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文学奖忽一下子成了音乐奖?端的令人惊诧莫名。

授奖理由也似乎没有回避这一点:“为伟大的美国歌曲传统带来了全新的诗意表达”——for having created new poetic expression within the great American song tradition.并不复杂的英语,高中生都大体译得出来。所谓“诗意表达”,大约主要是指歌词。实际上他的作词也被普遍视为最大的贡献。

问题是,相比于世界各国各地诗人笔下的诗作和纯文学小说名作,歌词能够称为独立的文学样式吗?说到底,歌词是为谱曲、为演唱而存在的,离开了曲,离开了唱,歌词岂非寸步难行?也许你说千古传颂的宋词当时不也是歌词呢?可我要说,鲍勃·迪伦能同苏东坡辛稼轩和柳咏秦观那样的文学家等量齐观吗?作为假设,把苏学士的“大江东去”和柳郎中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作为诺奖对象,至少我是心悦诚服的,纵然和村上春树相比。

那么,同样作为假设,村上对鲍勃·迪伦的获奖做何感想呢?欢天喜地心悦诚服?目瞪口呆惊诧莫名?抑或惊喜交并?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比迪伦小八岁的村上了解迪伦,了解程度远非一般人可比。

“鲍勃·迪伦开始唱《像一块滚石》, 于是我不再考虑革命”

村上有一部专门谈音乐的随笔集《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分别以万字左右的篇幅谈了十位音乐家,最后一位谈的是被称为“民谣之父”的民谣歌手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其中写道:“鲍勃·迪伦也是五十年代后半期没少受格斯里影响的一位歌手,而他归终在中途稀释其政治信息。具体说来,他通过电声化而将音乐之航转向更为大众化的摇滚音乐。当然,从当下阶段看,可以理解那是之于迪伦自身音乐的无可回避的发展,但当时大多视之为‘变节’。何况事实上,抗议歌曲这一音乐潮流也因迪伦的离队——也就是因为失去其强大的象征——而或多或少断了命脉”。

《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

作者:村上春树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年3月

至于迪伦如何稀释格斯里的政治信息、如何“变节”的,音乐门外汉如我自是不得而知。我所知的相关信息只有一点。这点出现在村上长篇名作《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第33章最后:“鲍勃·迪伦开始唱《像一块滚石》。于是我不再考虑革命,随着鲍勃·迪伦哼唱起来。我们都将年老,这同下雨一样,都是明白无误的。”请留意,听了迪伦的《像一块滚石》,主人公便不再考虑革命了。

“像一块滚石”?在《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谈布鲁斯·斯普林斯汀那一篇中,村上提议大家认识到以下事实:“他(迪伦)的音乐起初不应该说是摇滚乐,在某一阶段就连是真正的摇滚乐这点都不得不自行放弃。”关于摇滚,村上推崇的是斯普林斯汀:“斯普林斯汀几乎以一己之力实现了美国摇滚乐的文艺复兴”;关于民谣,村上更看重伍迪·格斯里:“伍迪·格斯里这个人为社会弱者奉献了一生”。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左)和伍迪·格斯里

当人生只剩二十四小时,“我”最多听的是迪伦

然而饶有兴味的是,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三十五岁的男主人公“我”在人生只剩二十四小时的宝贝得不能再宝贝的时间里最多听的却是迪伦。至少听了迪伦六首:《看水奔流》、《一路向前》、《再度放歌孟菲斯》、《像一块滚石》、《轻拂的风》、《骤雨》。

作为不懂音乐而略懂诗意的我,尤其中意下面这段文字。主人公“我”在人生剩不到二十个小时的时候去租车店租小汽车:

(我)一边听《看水奔流》,一边不慌不忙地逐一确认仪表盘上的按钮。……我正在车内逐个检查按钮,接待我的那位态度和霭的年轻女郎离开办公室走来车旁,问我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女郎的微笑显得冰清玉洁,楚楚可人,极像电视上演妓娴熟的广告模特。牙齿莹白,口红颜色得体,双腮毫不松垂。……

“求185的平方根,答案按这个钮可以知道?”我问。

“在下一个新车型出现之前怕是难以如愿。”她笑着说,“这是鲍勃·迪伦吧?”

“是的。” 我应道。鲍勃·迪伦正在唱《一路向前》。

虽说过了二十年,好歌仍是好歌。

“鲍勃·迪伦这人,稍微注意就听得出来。”她说。

“因为口琴比史蒂维·旺德吹得差?”

她笑了。逗她笑出来委实令人惬意。我还是可以逗女孩笑的。

“不是的,是声音特别。”她说,“就像小孩站在窗前凝视下雨。”

“说得好。”我说,的确说得好。关于鲍勃·迪伦的书我看了好几本,还从未碰到过如此恰如其分的表述。……

“很想再跟你慢慢聊一次。”我说。

她嫣然一笑,微微侧首。脑袋转得快的女孩晓得三百种回答方案,即使对于离过婚的三十五岁疲惫男人也一视同仁。我道过谢,驱车前进。鲍勃·迪伦开始唱《再度放歌孟菲斯》。

如何?村上对迪伦相当熟悉吧?不仅熟悉,应该说还有几分特殊的喜爱之情。否则,怎么可能让主人公在人生最后二十四个小时对迪伦如此情有独钟。毕竟比这更紧迫更现实的事多的是。

不过,我的兴趣点更在于这段行文的诗意。喏,女郎的微笑“极像电视上的广告模特”,迪伦的声音“就像小孩站在窗前凝视下雨”,以及“即使对离过婚的三十五岁疲惫男人也一视同仁”。别致,俏皮,机警,幽默,温馨,十足的诗意表达。极有可能超过鲍勃·迪伦的歌词。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作者:村上春树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7年7月

“诗意表达”?诺奖评委读不到村上的诗意

那么为什么迪伦获诺奖而村上再次落得所谓陪跑下场呢?冥思苦想之间,忽然雾散云开:村上作品的英译本未能充分传达原作的诗意!

翻译过《挪威的森林》和《奇鸟行状录》并写过村上研究专著“Haruki Murakami and Music of Words”(中译本名为《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的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 Rubin)认为村上的英文翻译式文体(日本已故知名作家吉行淳之介称之为“美国风味”)是一把双刃剑:“村上那种接近英语的风格对于一位想将其译‘回’文的译者来说,其本身就是个难题——使得他的风格在日语中显得新鲜、愉快的重要特征正是将在翻译中损失的东西。”

《倾听村上春树》

作者: [美] 杰·鲁宾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年6月

诚然,“显得新鲜、愉快的重要特征”并非诗意的同义语,但理应包括诗意(Poetic)在内。我也问过身边读过《挪威的森林》英译本、德译本的同事,得到的回答大体是:简洁固然简洁,但总觉得其中少了一点儿韵味。这里所说的韵味,完全可以理解为诗意、诗意表达(Poetic expressions)。

10月13日诺奖揭晓前我不知第几次接受日本时事社预备性采访时,再次谈及村上在中国走红的三个原因。一是对当代城市青年孤独感等心理感受的细腻刻画,二是简洁、机智和富有节奏感的语言风格,三是善于营造妙不可言的艺术氛围。后两点都关乎诗意。而作为中译本的拙译特点之一,大约就是较有诗意——“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遗憾的是,中译本在诺奖评审中根本派不上用场。诺奖评委们又无人懂日语,因而很难充分体味村上文学中的“诗意表达”。理所当然,村上没获奖,“带来全新的诗意表达”的迪伦获奖了。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英文版封面

获奖的迪伦据说对诺奖不感兴趣。据报道,北大教授戴锦华认为:鲍勃·迪伦和诺贝尔文学奖是不匹配的,但不配的一方是诺贝尔奖,而不是迪伦。这种把迪伦供上圣坛将其经典化的方式,让他感到悚然。为迪伦欢呼的人们其实已经完全远离了迪伦的时代。那个时代不屑于机构的肯定,不屑于诺贝尔奖的肯定。而今迪伦被封圣,其实传递出了这样一个信息:鲍勃·迪伦对于今日世界已经不再是一个威胁,他们将其封圣正是有效阉割他所携带的历史记忆和时代的一种方式。

从中是否可以多少读取村上没获诺奖的另一原因?这也使我再次记起村上差不多十四年前当面对我说的话:“诺贝尔文学奖那东西政治味道很浓,不怎么合我的心意。”

(脑补台词:是你们想让我得奖,不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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