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格小时候住在太平胡同里。

每天早上,他父亲都带他去附近的护国寺吃早饭。

这护国寺斜对过儿,有个人民剧场,唱京戏的。后来陈凯歌拍[梅兰芳],觉得这地儿好,就取了景。

他个儿高,好打篮球,十三四岁的时候,常在什刹海体育场练球。

不远处有个百花胡同,里头有棵老槐树,粗壮。后来拍[百花深处],他就拍下了这棵树。

©️百花深处,梦幻泡影

真不是陈凯歌念旧,他只是觉得过去的东西,有感觉。

比如唐诗、京戏、红楼梦、黄土高坡。

比如长安。

我一说陈凯歌真诚,都笑。

其实这话也轮不着我说。

90年,20岁的贾樟柯在街上溜达,看见影院在放[黄土地],就买了票。从第十分钟开始,哭到结尾。

05年,王朔带闺女王咪咪去看[无极],看完哭了,说陈凯歌认真。

14年,梦枕貘去襄阳,看见自己笔下的长安城,“我在片场里走着走着,就流眼泪。”

©️[妖猫传],长安,西市

六年前,陈凯歌在襄阳种了两万棵树。

都说,咳!不就这一套嘛,谁不会似的。艺谋种高粱,诺兰种玉米,李安种梧桐,也不多一凯歌。

其实不止如此,他驻扎在襄阳,翻阅古书,让美术团队按着真实比例,造了座长安。

都是为了[妖猫传]。

©️雨中的长安城,和郁郁葱葱的树

这本是梦枕貘写的小说,叫《沙门空海》。

啰嗦,线多,陈凯歌单拎了妖猫那一条,拍一部电影。

©️[妖猫传],走过长安的街道

梦枕貘写——

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辚辚。家家楼上如花人,千枝万枝红艳新。

白居易写——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啧,这长安得什么样儿?

陈凯歌一边寻思,一边翻阅古籍,花了四年时间,建了座与史料记载同样规制的长安。

包罗万象,磅礴恢弘。一砖一瓦,可片片数也。

©️根据历史还原而来的长安城

史料里的长安什么规制?

《旧唐书地理志》载:

城东西十八里一百五十步,南北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

长安人用大尺,一尺31厘米,一步五尺。算下来,约62平方公里。加之大明宫,合计81平方公里。

《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载:

会昌三年,六月十八日夜三更,东市失火,烧东市曹门以西十二行,四千余家。

©️长安,里坊图

“长安城是一座大的不得了的城市。”

王小波说这话时,一定想不到,有个叫陈凯歌的,还真就把这“大的不得了”给造出来了。

1969年,陈凯歌到云南插队,用扁担挑了俩大纸箱子。

一箱衣服杂物,一箱《红楼梦》。“说中国的事儿,就看《红楼梦》齐活,别的都不用看。”他说。

这《红楼梦》有一回,讲贾蓉闹丧,被骂不像话,便反驳:

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

自此,人人管大唐叫“脏唐”。“脏”从何来,当然是女色。

©️[妖猫传],猫和女人

[妖猫传]开场,便是一女人在吃瓜。

后头一只黑猫攀在假山上,问,瓜甜吗?

那女人吓得花容失色,仓促回屋。后被黑猫附了身,时吟“云想衣裳花想容”,时言“极乐之宴”。

梳着高髻儿,面如满月,袒胸露乳。

©️[妖猫装],女人荡秋千

哪儿都对,单单这眉毛不对。

怎么讲,[妖猫传]的背景是贞元二十一年,也就是贞元末年。

白居易有诗云:风流夸堕髻,时世斗啼眉。然后,他又在后头标注:

贞元末,城中复为堕马髻、啼眉妆。

©️啼眉妆,有柔弱之感

这“啼眉妆”,就是画成八字悲啼状的眉毛。

白居易用了两句诗来批判这种眉毛,将其定义为“亡国之相”。

©️亡国之相

但[妖猫传]里的眉毛却不是这种,细究起来,倒很像贞观年间的画法儿了。

©️圈红处为贞观年和贞元年的眉毛

不过,脏唐之所以脏,不是因为眉毛,而是“袒胸露乳”。

长安的女人啊,特别喜欢走光。

诗人方干就写过这种情景:粉胸半掩疑晴雪。具体可参考范冰冰[王朝的女人·杨贵妃]之“马震”一节。

©️[王朝的女人·杨贵妃],马背上的粉胸半掩

陈凯歌的[妖猫传]跟这一比,含蓄多了。

©️[妖猫传],衣着装扮

这种开得很低的领口,叫袒领,在大唐宫廷、达官贵妇、歌舞伎者间非常流行。

襦裙面料一般是纱罗织品,也就是说,啥也遮不住。

夏天,长安的女人一出门,就老是走光。但自家官人不介意,反倒鼓励之。

©️《簪花仕女图》里,右侧扯着衣领的女子

这种情形,[妖猫传]里也有。

一日酒席,金吾卫统领夫妇宴请诗人和僧人,这妇人就是前文说的被猫附了身的女人。

当着诗人白居易和众男子的面儿,这女人大跳《霓裳羽衣曲》。

粉胸、长腿,皆是肉馥馥的一团,香艳至极,骚在骨子里。

©️[妖猫传],虽一晃而过,但骚情满溢

这么一来,像在给自家官人扣绿帽子。

但在大唐,幽会情郎彻夜不归的女子遍地都是。男人头上没顶绿帽子,都不敢出门。

当然,这些男人,胯下也不老实。

就说这金吾卫统领,下了班儿就一猛子扎妓院里头,这个亲两口,那个抱一抱。

高兴了撒铜钱出来,连说“赏赏赏”,一片附和之腔。

©️[妖猫传],白脸妓女和红衣官员

但在唐都长安,官员招妓,实在普通。

官场往来应酬,没妓女助兴,上不来台面。朝廷放任不管,最多是出个规定:五品以上可养三个妓女。

白居易任六品起居郎,不够格,还特好这口儿,索性当了袍子逛窑子,后作诗夸耀:

黄金不惜买蛾眉,捡的如花三四枝。

1978年,北京电影学院恢复招生。

招生处被堵得满满当当,院子里站不下人,挤到街上,黑压压一片。26岁的陈凯歌就身在其中。

他不知道,这场拥挤之后,他便不受控制地开始做梦,一梦接着一梦。

©️[妖猫传],金碧辉煌的宫殿,恍若犹在梦中

天宝年间,贵妃生辰,玄宗在花萼相辉楼举办极乐之宴,并于太液池注酒三千斤。

©️[妖猫传],太液池

这花萼相辉楼门边,挂着两个鲤鱼灯,有红黄的,有蓝白的。

又想起金吾卫家的池塘,那些鱼被妖猫吃了个遍,竟没见着鲤鱼。

陈凯歌是做了功课的。

大唐禁饲、食鲤鱼,皆因“鲤,李也”。犯忌讳啊,养鲤鱼者,要挨六十大板。

但灯不一样,做成鲤鱼形状,倒有了李氏照亮大唐之意。

©️[妖猫传],假山后方若隐若现的鲤鱼灯(上方和右侧标红处)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鼎盛时,常住人口185万,这其中,诗人就有一万多,而外国商人、使者、留学僧,不下三万人。

极乐之宴上的人,自是更不必说。

笙歌曼舞,宝光华影,万方来朝、宾客如云。

朱轮华毂,光车骏马,满目是熙熙攘攘的人堆堆儿。

©️[妖猫传],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星光灯火之下,男男女女提着灯笼过桥,有的正在戏楼上听曲儿,还有的女扮男装,你推我搡。

©️[妖猫传],周围男装打扮、贴了胡子的女子

唐朝是女扮男装的盛行时代。

《旧唐书·舆服志》载:

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矣。

《大明宫词》里,太平公主就极爱以男装打扮示人。

©️《大明宫词》,太平公主

这种风气盛行,皆因大唐的开放,和女子地位之高。

那时多好,女人抛头露面是常有的事,她们女扮男装,骑马击球,英武神勇。

那时的公主背着驸马爷追求幸福,情夫无数。

那时,女子可以和诗人、才子打成一片,结伴出游,马背上看云、做梦。

©️[妖猫传],长安风韵,盛唐气象

这极乐之宴,我写不尽,所及之处,也不过是大唐风韵的一角。

写这一角,也差些梦回长安,跌进去,与心上人做尽艳情之事。或也温一壶酒,摆一盘棋,一手揽猫,一手落子。

抬眼,窗外燃起烟花。看醉之后,总算道出真心:

人谓我恋长安某,其实只是恋长安。

©️[妖猫传],梦回长安,如何回得

有一年,百花胡同那边儿要修地铁。陈凯歌想起那棵老槐树,跑去看的时候,没了,说被挪走了。

他觉得那棵树大约是死了,心想,那么粗的树啊。

后来,他在襄阳一片沼泽地种出两万棵树来,长了六年,枝繁叶茂的,伸得哪里都是了。

挤着,在长安城后头,亭亭如盖,浓得化不开。

他终于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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