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年来,袁永惠一直靠捡破烂为生,每月能赚两三百韩元。

她偷偷溜到正在拆迁的房子里,看看哪家还残留值钱的玩意儿,比如窗户护栏、整块儿的玻璃、纸箱……她在厂子里捡过宝贝——汉语大词典,红皮正版。说着,她拿出来那本词典给红星新闻记者看,嘴里不停说“你看真好,真好”。

有人拿手机对着她拍,问她:精神状态都不错,为什么要拾破烂?为了脱身,情急之下袁英慧说了个理由:“我翻译英文小说,拾破烂是为了养活自己。”

袁英慧将翻译完的小说《失踪者》(原名:《The Lost》,作者:Robert kray)带出来给视频拍摄者曲天城看,用三四层塑料袋包着。曲天城把相关视频发到网上,获得了几十万的点赞,网友评论“我从大姐眼里看到热爱这种东西”、“拾荒大姐都这么厉害,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学英语”……

袁英慧觉得大家都在开玩笑,没有感受到她实实在在热爱英语的决心。火了之后,很多人要给她捐款,她拒绝了,认为接受捐款是骗,“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人家钱?”

翻译小说走红后,她想要一台电脑

袁英慧租住在山东青岛市长岛村内。

出租屋不过十几平米,摆着一桌、一床、一沙发。她的行李箱塞在墙和床的空隙里,墙上有个窄窄的窗户,关上门,屋内晦暗,几乎无光。每月160元的房租,袁慧英感慨真贵,不如她之前在邻村租的,每月100元。邻村拆迁,她被迫搬来此处。

▲袁英慧

袁英慧挨着床边坐在小板凳上,流利地说出很多国外作家的名字,福克纳、马尔克斯、海明威、赛珍珠、格林、卡波特、格里森姆……讲着一个个作品的内容梗概,起了兴,便打不断。她兴奋时有些结巴,一结巴就着急,一着急就努嘴。

袁英慧自学英语20多年,可以无障碍阅读英文报刊书籍。她不懂网络,便拜托红星新闻记者给她网购几本《时代》周刊。她贴着手机,再三确认后,从兜里掏出一个手帕,一层层剥开,将内里包着的60块钱递给记者。她很开心,“有这几本书,我也能看一段时间了”。

因为翻译小说,被媒体报道得多了,她也有了诉求:“我希望好心人给我捐个电脑,二手的就行,学学上网。你们能不能呼吁一下电信公司,装个网线太贵了,一年一千多,能不能给我免费?网速慢一点儿没关系。”

她想找一个翻译的工作养活自己,可又不想离开青岛,学习电脑便成了当务之急。

“你不上学了还看书,摆什么架子”

1990年,袁英慧考上职业高中,学习服装设计。她毫无兴趣,一年后肄业。为了供养弟弟上学,袁英慧在村子里一家拖鞋厂做工,每天把粘在拖鞋上的线头吹掉。她喜欢随身带着书,“上厕所时也看”。村里人嚼舌根,每天袁英慧下班回到家,袁父就骂:“你不上学了还看书,摆什么架子。不上人道。”

在青岛,“不上人道”表示“不听劝告,不识趣”。

伴随打骂,袁英慧也开始接触相亲对象。在别人家里,桌上摆着糖和水果,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袁英慧一般会问对方有什么爱好,对方一般会回答打打牌喝喝酒。袁英慧又问你看书吗?对方很惊讶,回她“都结婚了还看什么书?”袁英慧就再也不说话了。

在袁英慧的观念里,她就算嫁人了也不会幸福。直到现在,她依然庆幸没有结婚,她笃定自己因为爱看书,会遭遇家暴,成为家暴牺牲品。

被父亲骂得多了,邻居已懒得跑去拉架,袁英慧便决定搬出去。她在邻村租房,做饭店服务员。

她想得做点儿什么才能摆脱这种环境,于是开始学英语。

自学英语,买的资料堆起有半人高

到1995年,她换了很多工作,在馒头店蒸馒头、去润肤油厂子装罐、水龙头厂安装水龙头、首饰厂里给首饰模型浇铸铅,再抠出来……

存了一两千块钱,袁英慧就歇段时间,在出租屋里自学英语。挣的钱不够,就跑去青岛市血站卖血。卖一次血换180块和一包钙奶饼干。她一年卖了四次,换了四套学习资料。当时疯狂英语把国外新闻时事、电影剧本、科普文章等集结成套卖,她一共买了60套。

随后,她花几百块钱——相当于一年的房租——买了录音机,在二手市场买了本英汉辞典,盗版,十块钱。每天早晚,袁英慧就听英语磁带,其余时间就看资料里的文章,抄一遍,翻译一遍,再对照一遍。她把那些资料撕开,按照文章类型又重新粘在一起。

▲袁英慧所做的笔记(部分)

袁英慧没学过翻译,她把每个词用字典查出来,然后拼接,拼接出一句话有个大致意思,再按照意思重新组合。后来她再翻译,省去了这个步骤。

1996年,袁英慧看报纸,看到山西省大同市浑源县下的村子有驻兵,招志愿者去当老师。她动了念头,“只想找一个可以安静看书学英语的地方”,于是带着所有书去了山西。

在当地,她先去了兵站,兵站安排她住在村子一个赤脚医生家。教了两周,由于编制问题,校长不再用她。她在医生家白吃白住了半年,山穷水尽后她给家人打电报,拿着家人寄去的200块钱坐火车回到青岛。

她把书扔在当地医生家,独自回到青岛。火车上,她想着:“算了,放弃吧。”于是决定不再碰英语,计划回家就相亲结婚。

一年后,她又回了一趟山西,专门去把那些资料拉回来。现在,袁英慧还保存着这些学习资料,每一本书都包了书皮,堆在墙角,有半人高。书里全是她在空白处写的生词释义。

▲堆在墙角一处的英语资料

2003年,父亲病逝,弟弟给了她5000元。据袁英慧所说,这5000元她花了三年,什么都没干,“吃的有时邻居会给,穿的也是别人不要的”。她天天看先前买的英语资料,所有的书翻了五六遍。一开始通读、翻译一篇文章需要两三天,然后越来越快,“后来差不多半个小时”。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受人待见过”

三年后,她将钱花光,又开始打零工。

2008年,她在报纸上看到大学有英语角,便跑去和大学生交流,“当时我一个农民会说英语,大学生说我的水平还行,当地报纸还有报道。”英语角有《中国日报》海外版、北京周报等英文媒体。

袁英慧被夸得“飘飘然”,花100多块买了三个月的《中国日报》海外版,一期30版。她把报纸一张张摊在桌上,以为可以很容易读懂。“完全看不懂,搞不懂。”袁英慧回忆。

往常她读的文章多是故事,但《中国日报》里都是政策新闻、国际关系、国家局势等。三四天过去了,她才看完一篇文章。“一篇文章读完,混身没劲儿,走路都轻飘飘的,我当时都崩溃了。”

她有点儿胡言乱语,就朝邻居唠唠叨叨,“家长里短的,抱怨老天不公,抱怨怀才不遇。”

后来袁英慧在一家酒店洗碗,和比她小一代的女孩儿住一起,她看不惯年轻人夜不归宿,有时朝着固定的人唠叨,有时自己小声嘟哝。同舍的女孩儿直接警告她:“如果不是因为看你年纪大,我早揍你了。”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受人待见过。”袁英慧感慨。

“一个大爷停下来看了看我,说你这算什么”

2008年之后,袁英慧觉得可以读懂《中国日报》海外版后,就一直想找一个翻译工作。她第一次试图炒作自己,是在2012年冬天。

她只身前往上海,在人民广场拉了条幅,条幅上写着“中国农民阅读英语第一人”。人民广场人来人往,却很少有人在她面前驻足。

“一个大爷停下来看了看我。他说你这算什么,他拿起我的书张口就念,念完就走了。上海真的全是人才啊。”袁英慧感慨。她认为来大城市是一个错误,从此决定不再出来。

2013年春节间,她在一家饺子店打工,一个月挣了3000块钱,回到青岛。

2015年,袁英慧常出入青岛市图书馆,看《时代》周刊。每天下午,她坐在图书馆抄写原文并翻译出来,在中国海洋大学门口等老师经过,就递上去,想让大学老师帮忙看看翻译是否准确。“老师们看都不看,只说这都是哪个年代的老古董了,现在都在网上发文章。”

袁英慧还是不甘心,她想翻译外文小说。

2016年末,她开始拾荒,为以后翻译小说攒钱。2017年5月,她在外文部挑了一本《the Lost》,历时5个月,翻译完成,用了6个笔记本。

▲《失踪者》翻译手稿

后来她拾荒,碰到了曲天城,曲天城对着她拍下几段视频,放到了网上。

END

红星新闻记者丨叶雯 发自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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