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调查涉黄直播平台：“蜜糖”的“引流通道”

张夺/中国青年报

“欢迎新进来的哥哥！”

“哥哥想看哪里，主播可以一对一！”

“刷一辆跑车，就可以加主播微信，有福利视频哦！”

午夜，一名网名叫“洛洛”的女主播的直播间里，“洛洛”一边展示着自己的身材，一边与“哥哥”们火热互动。每当有“跑车”“游艇”“别墅”等礼物特效飘屏之后，“洛洛”会露出妩媚的笑容，手指比心表示感谢。直播间内，有的观众提出的要求不堪入目。

“洛洛”是每天在一款名为“蜜糖”的手机直播App上直播的百余名女主播之一。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蜜糖”热门的直播间里都挤着多则两三万，少则两三千名观众。女主播们有时会在镜头前跳脱衣舞、展示隐私部位，甚至拉来戴着口罩的男伴，进行“双人表演”。

基于互联网的淫秽色情直播平台一直是“扫黄打非”的重点，因此在正规的手机App市场，通常难寻其踪影。那么，日收看量如此庞大的直播App是如何推广的呢？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调查发现，目前，苹果官方软件下载平台App Store上部分以“陌生人社交”为主打方向的App，被有的淫秽色情直播类App利用，为其导入和积累用户。

“酒店聊天室”里的“资源”

“趣住”是一款基于酒店场景的陌生人社交App，今年9月曾因用户在平台上传播淫秽色情信息被有关媒体曝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留意到，目前该款手机应用在苹果官方手机软件下载平台App Store上仍可以下载。

按照App Store上的介绍，“趣住”的推荐使用方向包括三种：通过“趣住”可以约同酒店的旅游者一起包车拼团逛景点，还可以扩大商业人脉，或者向已经入住的访客询问真实的入住体验和建议。为此，“趣住”为入驻的每家酒店都设立了一个以酒店名字命名的专属聊天室。

但在实际使用过程中，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发现，这些聊天室并不需要用户确认身份，即使不是该酒店的住客，甚至不在同一个城市，也可加入聊天。

11月3日上午，上海一家名为“梦想de房子”的酒店聊天室有159位用户加入其中。该聊天室里，绝大多数都保持着“沉默”，几个头像穿衣暴露的女性用户不定时发布着文字或图片。

“服务好，有需要的敲门儿”“需要服务的朋友可以相册扫码联系”“全国高端，欢迎预约，加VX”……这些女性用户发布的内容通常带有很强的暗示性，引导其他用户“敲门”。所谓“敲门”，是该应用程序中类似于“打招呼”的一种设定。“敲门”后，若对方有回应，即可进入私聊模式。

头像中穿着暴露的“赵倩”（网名）是聊天室中的活跃用户。她的注册信息显示，这是一个单身女孩，职业为模特，个人签名为“不约，但很诚信，诚信售视频、图片、小说、资源”，并附有微信号码。

另一个网名为“污妹子”的用户个人信息显示是某高校的大学生，头像使用的是鲜花图片，看起来十分“含蓄”。但是点开个人主页后，记者发现，该用户标签一栏备注着“图文语音”“成人游戏”“S级小说”“片儿网站”“有需要敲门”。

按照“赵倩”个人主页中的微信号，记者搜索添加了这个微信名为“a”的好友，其微信头像是一个仅穿内衣的年轻女性。“a”向记者提供了7种类型的“资源套餐”，包括“可分类选择黄片”的种子链接、小视频、在线观看网址等。每天，“a”的朋友圈都展示着当天的销售记录，以此证明自己是诚信经营。

目前，“趣住”App内的酒店搜索页面里，显示该应用已经覆盖了全国绝大多数城市，但只有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地的用户较为活跃。此外，“趣住”仅需手机号和验证码即可完成注册，对未成年人没有严格的准入门槛。

记者按照“趣住”中提供的上海“梦想de房子”酒店地址，通过高德地图对其进行定位，搜索结果显示该地址的店铺已经关闭。记者尝试拨打该酒店预订电话，提示号码错误。

此外，利用App Store的同类产品推荐，记者还下载了一个“成人之美-成人交友同城社区”App。根据App Store上的软件介绍，该App主打成人交友社区，包含情趣用品商城、两性姿势大全、精准匹配附近的人、两性情感经历分享等内容。

在“成人之美”的“女神专辑”栏目下，数十名年轻女性在出售写真，每套价格为7.5元，内含8张左右的“性感内衣照片”。其中，最热门的一套专辑浏览量超过了20万次。

尽管App曾多次提醒“严禁发送色情淫秽违法信息”，但在成功订阅后，记者还是收到了“女神”发来的赤裸下体的照片，并表示订阅全部专辑或赠送520“金币”的小礼物，还将得到更多“福利”。一名知情人士向记者透露， 这些地方说的“福利”是对淫秽色情图片、视频的代指。

直播间里的“福利”

11月1日，“趣住”中一名网名为“房客7842”的用户在群中发布了两张直播截图，图中穿着暴露的女主播正在表演，并问道： “有看的吗？”11月4日，网名为“房客7051”的用户，也在群中发布类似直播截图。

按照截图中的下载网址，记者下载了一款名为“棉花糖”的手机直播App。根据显示的开发者信息，该软件由苹果手机未信任企业级开发者开发，因此需要手动添加“信任”才能正常使用。11月1日至12日之间，该款App共更新过两次，并更名为“蜜糖”，下载网址和开发者名称都发生了变化。

“蜜糖”App的注册，不需要填写年龄或认证身份，仅需手机号码就可以完成，随后便能观看所有正在直播的内容。整个注册过程以及App内主页面，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都没发现任何关于禁止未成年人使用的警告。

“蜜糖”交易通过自定义的虚拟币“糖票”核算，最低一次性充值228张“糖票”，人民币售价29.99元。充值350张“糖票”，用户等级达到5级后，可以获得在直播间里与主播文字聊天的权限，也可选择充值每月38.88元的会员套餐与主播互动。

一名网名为“心雨”的“蜜糖”玩家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价值1315张“糖票”的“跑车”是这个直播App中最常见的礼物，也是加主播微信或者QQ私聊的起步价。拥有主播私人联系方式后，就可以获得更多“福利”：主播不仅会用录制好的暴露隐私部位的淫秽色情小视频作为“答谢”，而且还可以进行“一对一”视频，甚至提供线下服务。

为鼓励用户充值消费，“蜜糖”每日会发布消费榜单，但不会显示具体消费金额，仅能看到排名的差距。根据11月11日的消费榜单，第二名距离第一名的消费额相差2.71万张“糖票”，约合人民币2710元。

一名“蜜糖”主播向记者透露，通常每天开播不到半个小时，她的直播间就能聚集超过1万名观众。在最近3天内她收到“糖票”近10万张，而开播几个月来，她已经累积获得超过150万张“糖票”，约合人民币15万元。尽管如此，这名主播在聊天过程中还是向记者抱怨自己从来没有得过日榜第一名，请求帮忙刷礼物冲榜。

“还差多少票？”记者问。“差不多两万票，冲到榜一，平台会给我几千元的奖励。”主播回答。

在“蜜糖”充值界面里有3条支付宝充值通道，如遇充值失败时可以切换通道。点击充值后，直接跳转至支付宝“确认付款”的界面。订单信息显示为“糖票”，付款方式可以选择银行卡、余额宝或“花呗”。

调查期间，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曾尝试使用“花呗”为“蜜糖”账号充值。根据支付宝账单，“蜜糖”收款方为一个名为“阙春梅”的商家店铺，消费类别为服饰美容。账户的名称与App名称和开发者名称不一致。

“一般来说，主播会在不同的平台进行同步直播。”按照“心雨”提供的线索，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还下载了另外一款名为“尤果”的直播App。实际使用中发现，尽管开发商不同，但“尤果”的直播内容和“蜜糖”高度相似，甚至连“UI”界面设计都大同小异。只是这一次，记者充值的钱通过支付宝被转到了另一个名为“李杰”的账户。

如何筑起“防火墙”

App Store作为苹果手机应用的官方下载渠道，早在2013年就对应用推荐进行年龄分级。在iOS 8以上的操作系统中，“家人共享”功能的引入也有助于在家庭中管理iOS设备，家长可以批准孩子的应用下载请求，用自己的App Store账户购买。

在下载“趣住”和“成人之美”两款App的时候，记者留意到App Store对两款应用的年龄分级均为“17+”，并提示该App包含“偶尔/轻微的成人/性暗示题材，频繁/强烈的色情内容或裸露”。但面对打着擦边球在正规平台上线的互联网产品，以及伺机而动的“色流”引导，仅仅是“17+”的下载门槛，能否真的筑起未成年人远离淫秽色情信息的防火墙？

苹果公司官方发布的《App Store审核指南》明确指出，“过于色情的内容 （韦氏词典对“色情”一词的定义是：对性器官或性活动的露骨描述或展示，目的在于刺激性快感，而非带来美学价值或触发情感）”不适合出现在App中。

事实上，一旦软件下载成功，随后的注册使用过程就变得“零门槛”。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在实际使用过程中发现，上述提到的几款涉黄App，均只用手机号码以及一条验证码就可以完成注册。“趣住”中并不需要身份确认就可以加入任何一个聊天室，这意味着，一个晚上任何一个用户可以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的酒店里来回串场。

根据工业和信息化部2016年12月颁布的《移动智能终端应用软件预置和分发管理暂行规定》，互联网信息服务提供者不得提供或传播含有散布淫秽、色情、赌博、暴力、凶杀、恐怖或者教唆犯罪的内容的移动智能终端应用软件，并明确了应用发布服务提供商对其发布的软件负有管理职责。

广东环球经纬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郝志国律师指出，尽管我国到目前为止尚未实施影视作品、游戏作品或者其他App的分级管理，但如果App中含有淫秽内容，哪怕仅针对成年人受众，也是违法行为。App Store作为一个应用商店有责任对应用软件提供者进行登记、审核、监测，以及在出现违规软件时及时下架或删除。

App软件数量巨大且更新迅速的特点，对市场监管提出了较高的技术要求和能力要求。在实践中，工信部门以及各软件市场服务提供商已经在通过敏感内容监控等技术手段对涉黄内容进行屏蔽和删除，但这是一个长期的较量。

郝志国建议，对App软件的提供商设置准入门槛、纳入征信管理、进行服务评级等方式，控制非法软件进入市场，增加违法内容发布的难度；及早进行分级管理，区别受众人群，对于不适宜未成年人的App，强制下载时进行身份验证，利用实名下载、人脸识别等方式进行限制。为防止未成年人使用家长账号进行付费或其他支付行为，对付费软件下载、直播打赏甚至短视频发布等，可以实施实名验证和人脸识别的双控制。

截至记者发稿，“趣住”“成人之美”两款App在App Store上仍可下载，并可以正常使用；“蜜糖”取代“棉花糖”，“尤果”更新升级为“新尤果”，改头换面后，仍然进行淫秽色情直播。

（原题为《记者调查涉黄直播平台 “蜜糖”的“引流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