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明鉴丨玉扇

盛夏时分，我去朋友家拜访。朋友兴之所至，为我绘一折扇，笑曰：画其实一般，扇比画好。

我端详折扇，扇骨光润细腻，如抚碧玉。我问朋友，这扇子上面也没雕刻纹饰，平淡如水，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朋友笑了：最难便是平淡如水。朋友又说，做扇的师傅我认得，就在隔壁县山里，你要是愿意，明天带你一起去喝茶。

第二天上午，我与朋友驱车入山，七拐八绕，入山愈深，山路两旁竹海愈密，偶有竹枝拂面，挡住盛夏暑气。在山脚一户院子前，朋友停下。院子里种一棵桂花，粗壮茂盛，盖过院墙。这就是汤师傅家。

汤师傅开院迎接，憨笑道：“我的扇子好用吗？”

“好用，这不是又有朋友来玩了。”朋友笑回。

入院，院里放着几根毛竹，汤师傅道，“这是去年砍的，做扇的主料，今年还没到时候。

“那到何时？”我问。

“再过两个月吧，霜降之后，那时竹子汁水少，做成扇子不易虫蛀。”

汤师傅提出带我们去山上相竹。汤师傅的扇子就地取材，就用他们村后山上的毛竹。

爬坡，泥路更崎岖，我们看脚下，汤师傅却盯着两边的毛竹道：“我从不用五年之内的毛竹，太嫩，做扇会变形，六七年的，紧实。”汤师傅看竹子就像相亲，见了一棵好竹，就像看到了意中人，停下来啧啧称叹。

中午时分，汤师傅媳妇电话来催，喊我们下山回小院用饭。我这才细看汤师傅家的院子，院中放置一口大锅。汤师傅说，深秋他砍竹下山，断料去节，入锅烧煮，捞出去皮，晾在院中。秋天太阳温润，晒后仍开裂的，则弃之不用。一百片竹片毛料，极品只六七片，其余只算大路货。毛料晒后，入库静养，七八年火气方能褪尽，才是制扇佳料。

数年养育，一朝出库。汤师傅取出刨子，静气凝神，一层推过一层，竹片应声落下，薄如蝉翼。一把折扇，十八片扇骨，两片相加不足一毫米。

折扇开合，聚合处在扇眼。洞眼打得不好，扇钉松动，扇子形散了，神也就散了。钻扇眼时，汤师傅屏住呼吸，用牛角钉穿在扇眼，用烫嘴烫牢，一瓣梅花纹成型，才松下气来。

世界喧嚣，匠心沉静。

我轻声询问：“你怎么会做上这一行的？”汤师傅又是憨笑：“竹子是山里的竹，竹器则是村上男人的看家手艺。”

汤师傅起身，指着刚坐的椅子道：“你看这张竹凳，锃亮吧，是我父亲做的，比我年纪还大。父亲会编竹器，我从小在旁边看，自然就会了。”

“后来，村子上来了一位苏州老板，看上村后的这片毛竹林。苏州人说，这竹子，适合做折扇。村上也乐意，竹编才卖几个钱，做扇子那是文玩，又上档次又能换钱。苏州老板出资办厂，还带来制扇技术人员，从开料、做扇骨、裱扇到画画，全套人马都来山村了。”汤师傅回忆道：“我进厂学做扇，正是十六岁。第一天，苏州来的师傅说，做扇子用的竹子，要一遍遍磨，磨到镜面一样光亮。”

十六岁正是好动的年纪，是满山打鸟、抓野兔才对。但汤师傅终究是被扇上的景致迷住了：“看到古人作画喜欢在折扇上，方寸之间，挥毫泼墨，别有天地。还有村上的戏台，台上的才子书生出场，手执一把折扇，跟自家用的蒲扇完全不同。”

整整四十年，汤师傅就像磨过的扇竹，浸润着光泽，透着静气。四十年间，市场转向，扇厂停办，同行转行，他带着扇子回到自家院子，自己继续做。

“何以坚持选择做扇？”我问。

“因为爱好，没有停止，无甚大话，本分而已。”汤师傅答。

汤师傅的媳妇嫁给他时，心想，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跟了做手艺的人不会太苦。可要日子不苦，需要双手付出。丈夫做扇骨，她做扇面，整天埋在纸堆里，一年到头不得闲。

他媳妇扇面也做得好，用上等宣纸，明矾和骨胶掺和，用排笔通刷，阴干，再刷，再阴干，三矾四套，光扇面也近二十道工序。朋友说，喜欢用他家做的熟宣扇面，水墨不渗。

书画圈的朋友常常爱去他家院子，在粗壮的桂花树下闲聊，摇扇。临别，汤师傅朝我轻轻招手：下个月桂花开了，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