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步兵封面番号

2023-03-26 04:37 18次浏览 财经

阎欣宁写于1992年的系列短篇小说《极限三题》,首先给人一个强烈的印象,就是部队指战员所面对的环境的严酷。三个连队按规定接受上级关于生命“耐力极限”的测验,就像其中的两个连长说的,这是一种“滴血掉肉的试验”,是“奔向死亡的游戏”,每人都必须跑到倒下为止。被测试者的“对手”就是自己身上的“那个叫耐力极限的家伙,还有那个轮放毒箭的太阳”。被晒爆的汽车轮胎在路面上跳动,“隔不多远就是一副担架”,等着把倒下去的人抬走。当代军事文学,写和平时期部队经受考验,从生命角度切入,把考验写得如此酷烈,可以说是仅见的。作者笔墨泼辣粗犷,构思平中见奇……讴歌人的尊严和革命集体的荣誉感,并不是文学的新主题。但是把人的尊严和集体的荣誉放在没有硝烟,没有意外事故或敌人破坏的和平状态下,写得如此惊心动魄,闪烁着崇高美,这应说是作者的新探索。

——蒋守谦《谛听“伟大心灵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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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限三题之极路

文│阎欣宁

起床号该响没响的时辰,魏树魁醒了觉,爬起来到屋外尿缸那儿倒净了尿壶,一出溜又躺下了。觉是甭再续了,把一个温乎乎的念头再焐足它吧。

今儿个还有什么可吃的呢?这个念头一出列,魏树魁觉得其他念头都可以靠边稍息了。半个来月前,魏树魁一觉醒来还都转着另一个念头:今儿个该吃些什么呢?由“该吃些什么”到“还有什么可吃的”,这半个来月过得可不消停。别人不累,魏树魁可累,全连在吃他这个连长,他这连长掉过头来又吃连队。先是栏里那三十来头猪,由大到小排定个宰杀序列;还有一口鱼塘,年交关时放的苗,草、鲢、鲫子都全,一入夏正放开身子骨疯长呢,一网打尽吧;菜地里的菜捡细嫩的先采。司务长账本上的家底子,“123”的数一个没变,后面带的那些“0”,可就像肥皂泡似的,一阵风卷去,连点声儿都不带留下的。

C团三连要拆建,此时不吃还等谁呀!团里不让他们吃,老想堵三连百多张嘴。无奈嘴如水,一旦成患便堵不住了。团里不让宰猪,登记好数目造册,说让党支部负责猪们的安全。圈里的大猪便一头头吃了腌萝卜干,硝酸什么玩意儿中毒,无药可解。魏树魁根本不照面,就有兵把指导员周平拖去验明猪正身,然后紧着放血开膛。周平气得哇哇叫,好像是他挨了刀,可就是挡不住猪呆子贪吃腌萝卜干。还有鱼塘不知被谁倒了“鱼藤精”下去,水面上漂起白花花的一层,网都省下了。

魏树魁不知道这事是哪个屌兵干的,他也不查,吃肉吃鱼的时候还悄悄把裤带松个扣。

三连吃了个天昏地暗。

当连长的终于到了得琢磨“还有什么可吃”的地步。

百多张嘴吃起了性子,收束不住。再说灶底见一天火,就不能让一个兵饿肚子。魏树魁再也躺不住了。

天亮得挺麻溜,出屋时还像个腌过劲的鸭蛋青,白里透灰,刚走到操场,天盖上已经像等油等久了的锅底,烧出了一种暗红色。早晨看霞,等水烧茶。魏树魁知道今儿个天又热得不轻。远远地传来二连跑操的吼声。三连的操场上冷冷清清,有几个不贪床板的兵在吊单杠。拆建的连队,总是先从早操和猪圈里的猪“拆”起。

魏树魁在炊事班搜地雷似的,终于又找到一小瓮黄豆。黄豆不定哪年忘下的,有点儿捂了,介于坏与没坏之间,他让伙房兵用热水泡了。黄豆泡上之后魏树魁可就琢磨开了,是磨豆腐吃呢,还是用黄豆直接烀猪蹄?新鲜豆腐鲜嫩爽口,可有的兵嫌太清淡;烀猪蹄油水大,显得挺富裕,可又有的兵说吃了胃疼,放屁硌蛋……到底咋吃好呢?魏树魁蹲在炊事班门口,连抽了两支烟,也没想出个四五六来,只好吩咐伙房兵说:“去请示一下指导员,这黄豆咋吃好。”

“黄组”来到C团一传达任务,团长大吃一惊,说三连不是要拆建了吗?黄副师长淡淡一笑,说不是还没拆嘛!没拆就是个建制连,就算上了火车一道命令还可以再下来。团长面露难色,黄副师长便说:“路上我来不及下车,光在车上走马观花看了看,团里今年早稻不错,比A团、B团的好。”

稻子是稻子,人头是人头。团长这样想,却没敢多话,只是请求要提前些通知三连,否则人员都拢不齐。黄副师长和总参这参谋、那参谋简短商议了一下,觉得A团和B团都弄下来了,剩下C团一个要拆建的连队,谅必意思不大,便同意了,但要求只能“小范围打招呼”。

团长亲自去三连找“小范围”。

魏树魁和周平一听这码子事,立时变了脸。魏树魁那脸原是土褐色的,就显出种遭水浸泡后又晒过的纸那种色儿,说白说黄都凑合。周平文绉绉的一张小脸原先就白,白得拉掉电灯就能在上边放电影,这会儿倒显出乌青色了。

“这事儿……老周,你看……”魏树魁像咬了自己的舌头,把那张耷拉眉分外醒目的脸扭向周平。魏树魁长得锄把子高、菜坛子粗,三十刚过便没了腰,小肚子鼓得军装像扎不住口的编织袋。他那对俗称“八点二十”的耷拉眉使土褐色的脸看上去老像是在哭,即便他温柔地在聆听首长讲话或读老婆来信,脸上也是这副悲痛得还不知有没有明天的模样。这样,他就为自己的处境找到了一个最实惠的口实:他的倒霉纯粹是由于他长了对“倒眉”,如此,天命胜定人命,心理遂安。魏树魁就是这种倒霉蛋:哪怕被汽车撞了三个跟头,他相信其中有两个是无法躲避的,而另一个是由于自己眼神不好没小心着点儿。

周平原想戗他一句“你连长是军事干部”,一想魏树魁已公布了转业命令,再长的鞭子也抽不着他了。可这三连到底算谁的呢?三连拆建魏树魁转业,他调政治处帮助工作,没想到卸套之前还要打马狂奔上一程。

假如魏树魁尥了蹄子,自己带队跑一趟不难,周平盘算,可跑砸了怎么办?三连现在这副骨头架子,一个个兵只认得饭堂和厕所的门朝南朝北了,还能全副武装越野长跑?周平知道,自己没从三连这个秋千上跳下来之前尚存在危险,荡来荡去的,抓不稳就得摔个狠的,秋千停稳当了他才能体面地下来……

魏、周不和,在三连早已不是什么遮遮挡挡的羞丑了。两人闹下来,闹到连队拆建散伙,倒有些像踢腾光了家底子的败家子儿一样,有了悔意,却晚了时辰。连队嘛,跟个小参议院似的,但凡谁跟谁过不去,多无大怨。据说魏、周之争,在于魏树魁太不像个连长,而周平又过于像个连长了。

团长曾骂过魏树魁:“你这家伙,怎么就和周平尿不到一个壶里呢?”

魏树魁嘻嘻笑道:“尿不到一个壶里,把一个老二挪开就是了。”

连里的班、排长们大都往周平跟前靠,这让魏树魁挺伤心的。他这一类军事干部,没啥大文化,报纸能念顺溜;一篇发言稿写下来钢笔杆上咬得净是牙疤瘌,但总能念上五分钟;军事技术没得说,步兵几大件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平时谈吐粗俗却处处不无农民式的机智幽默;放荡不羁,任啥也不在乎,什么场合都应付自如;但有一条:一旦在气势上被别人压翻了,他又甘拜下风,无意苦争春。

一次在师里开训练会,魏树魁的好朋友、A团一连连长钟天对他说:“老魏,你那么让着你的指导员干啥?怕他?怎么老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魏树魁都觉出自己脸红了,扬了扬倒着长的眉,瞪眼说:“谁是猫?谁是老鼠?这个问题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不搞清楚,会出修正主义。”

钟天推心置腹道:“一个连里俩主官,最好是一狼一狗,这是最佳搭档;如果是两条狗也行,但多少差了一档;要命的是一猫一鼠。”

“有猫的地方一定有老鼠。”魏树魁说。

“不对吧?”钟天道,“你说反了,有老鼠的地方一定有猫。”

“有猫的地方一定有老鼠,”魏树魁以耷拉眉人特有的冥顽重复道,“要不然,猫还待在那里干什么?”

两个步兵连长都笑了,笑的声音就不一样。

“黄组”此番C团之行,可不管你狼狗猫鼠,也不管你三连拆建不拆建:他们要的数据,完全取决于三连的骨质,而非皮毛。

无论魏树魁还是周平都懂得军令如山,站在那座山下,它倒不倒全是一码事。

“团长,连里穷得揭不开锅了,”魏树魁嬉皮笑脸的,“吃一肚子空心菜叶子,拉出的屎都没点黄色儿,团里是不是……”

“给你补。”团长无可奈何的腔调里甚至有点感动。

“那我代表全连谢团长啦!”魏树魁眉眼舒展,“要是让弟兄们扒军装前饿着肚子越野长跑,他们还不把锅给砸了……要砸也行,不过现在砸还早了点……”

“老周、老魏,咱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魏树魁注意到‘猫和老鼠’的姓氏顺序),你们可要给我组织好,不说为C团作最后一次贡献,就算帮我这团长一次忙吧!补助好说,跑完了一定给,给多少嘛,我得看三连和你二位的辛苦程度……”

三连开午饭时,庞杂的“黄组”已悉数赶到,只等撂下饭碗,便要开跑。

由于事先得到通知,人员被严格控制,这顿饭三连到的人格外齐。这个要拆建的连队果然和A团、B团的两支连队不同,着装不整,稀稀拉拉,竟有穿着背心和海绵拖鞋的。兵们扫射着“黄组”的目光就不规矩,交头接耳还有那种不加掩饰的不恭敬,弄得“黄组”的人挺恼火。一路上净是拜神的,怎么到这就遇着群拆庙的呢?不知三连原先就教养不够,还是松缰卸套了想要表示一下少有的放纵。黄副师长都不好意思,挺对不住似的,讷讷道:“兵嘛,就是兵……”总参来的这参谋、那参谋就一起点头,表示理解。要走的兵了,除了阎王老子掌他一本生死簿,户籍警还能办他一张户口外,任谁他们也不怕了。

等瞧到饭桌上的碗里,“黄组”成员彼此交换一下眼色,就都露出一副尴尬。监督该连以防止额外补充营养完全是多余的。

白米饭倒是鲜鲜亮亮,兵们狼吞虎咽,好像昨夜里刚从野菜充饥的长征路上走来。菜碗里就令人惨不忍睹了:那是一小碗炖得烂糊糊的黄豆,汤比豆儿多,浮着一些油星和浅棕色的酱油。这就是魏树魁早上的发现了,原先还考虑磨豆腐还是炖猪蹄,“黄组”的到来便失去了选择。

包括魏树魁和周平的碗里也只有黄豆,绝无半块猪蹄。拢共不过四只猪蹄,伙房兵嫌少又剁得过小,下了锅以后便找不着了。魏树魁生怕兵们再像往常那样在饭桌上敲盆击碗地骂将起来,灵机一动,命司务长亲自掌勺,差点儿把黄豆粒搅成一锅黄豆泥,才把那些袖珍型猪蹄块儿重新捞起来。司务长直向魏树魁拍胸脯,说他拿军籍担保,再没有一块漏网的猪蹄了。魏树魁笑说:“你那军籍还不和我的军籍一样,到了换季大杀价的时候了,还值几个钱?”

捞走了猪蹄,还是“猪蹄炖黄豆”,或者“黄豆炖猪蹄”,不管怎么叫,反正汤汤水水里,谁也捞不走“猪蹄”那俩字儿。

猪蹄盛了一大瓷碗,魏树魁嫌白不呲咧的难看,让伙房兵搁糖和酱油重新回锅红烧了一遍,还放足了茴香、大料,又喷了料酒,这碗猪蹄就很有些成色了。魏树魁让人置张空桌子,摆在“经济民主栏”那块黑板之下,然后在兵们步入饭堂之前,将那碗热气腾腾、香味袅袅的红烧猪蹄摆放在空桌上。

走进来的“黄组”成员和三连的兵都看到了那碗漂亮的猪蹄,都闻到了其香无比的香味。于是全连大锅里捞出来的那点精粹就蒙上了一层宗教的色彩,宛若祭桌上的供品。

魏树魁告诉“黄组”,连中午这顿饭的大米,都是向二连借的。他没有一丝笑模样,极其认真地朝兵们大喊:“大家要吃饱吃好啊!”

“黄组”听到这戏谑般的话直想笑,看到那么严肃的魏树魁又想哭。

魏、周感到意外的是,兵们明明知道饭后要进行酷暑下的越野长跑,这半碗黄豆汤抵得上几公里?但他们毫无怨言怒色,大都平静地、几乎是舔干净最后一滴汤汁,然后默默起身离去。魏树魁猜想是那碗特别的红烧猪蹄在起作用了,那是一纸催人警醒的宣言,是官兵同甘共苦的誓词,有盐同咸,无盐同淡,腌萝卜干杀倒大猪时他碗里照样连点肉末末都没有,这样的连长即便不是一尊金刚也是个净心的真佛了。周平则想到三连尽管是个要拆建的熊连队,但主要是个别干部熊,兵还是好兵,顾大体、识大局,每逢遇到艰难困苦的时候便默默地忍受并承担重负。这就是平时政治工作深入细致的结果,指导员当到这份儿上,虽死犹生,虽败犹荣。

这顿饭吃的——三连仿佛在超度一个冥冥之中的连魂。

午间的太阳一点成色不减,仍然是毒得能淌出汁水。黄副师长站在太阳地里,想体验一下滋味,实话说,很久一段日子他极少在酷暑中捂着大军装暴晒太阳了。他像被滚烫的开水兜头浇了一身,赶忙咻咻地喘着气躲开了。他娘的温区!黄副师长骂了一句才舒坦些。

除了管服装的助理员,本师官兵很少有谁想到“温区”这个甜腻腻的字眼。

三连集合在树荫底下,正要开始过磅秤,魏树魁忽然吆喝道:“去,有尿的快去倒净,咱不要水分,要的是净重。有尿不撒,待会儿太阳一烤,尿碱了憋在棍里,当心家伙疼!”

兵们呼呼啦啦离开队列去茅房。

“黄组”恼怒地瞪着魏树魁,嫌他节外生枝,胡乱号令,把秩序搞乱了。

魏树魁的手枪早就擦净上油交给文书了,又重新和望远镜、防毒面具一起领回来,披挂上身。全副武装的魏树魁,忽然就有了一种当了六年连长从不曾有过的体验:一个步兵连长,嘿,他娘的,还行呀!不谦虚点说就是伟大了!如果再有一坛黄豆摆在魏树魁面前,他会在一秒钟内拍板儿,哪怕一百个周平反对他也不在乎。魏树魁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能站在披甲执坚的步兵连面前挥手瞪眼喊点什么,往后将不再有这样的魏树魁了。他明白为了明天少一分追悔,今天就应该添增一分勇气!

周平站在太阳底下,被它的毒汁一浸,像饮了鸩酒一般昏昏欲倒。他看到魏树魁那熟悉的耷拉眉几乎快扯平了,似乎正进入了一种罕见的亢奋状态,这愈发加剧了周平的病态。这么热的天,连狗都躲在屋檐下不敢出来,跑死人怎么办?人一中暑抢救晚了蹬蹬腿就完!“黄组”连棺材钱都不会出的,魏树魁也拍拍屁股走人,他周平呢?挂笔账带到政治处去帮助工作?随便哪天翻出这笔账都是个晚期癌症,足以致命。

周平现在知道团长为什么要先来关照一下了。当时周平想得太简单,应允得也干脆,此时此地,他才真正知道“温区”盛夏午间太阳的厉害了!坐在沙发上谈论马拉松和马拉松运动员跑到四十公里处想念沙发完全是两码事。

“小魏,小周,抓紧点!早些开始,下午我们还要赶回师部。”黄副师长不耐烦了。

“跑什么样算什么样吧。”

“就是就是,好歹跑一趟就完了。”

“我们多预备了几辆车,担架和医务人员也够……”

“黄组”的人七嘴八舌哄劝道。他们的神情和腔调不外乎说,没人介意三连跑得好坏,因为三连已入另册,这个步兵连的番号将从各种实力图表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劳各位大驾跑一遭不过是履行一个必须的仪式,这仪式又非三连不可。一支部队伤亡惨重、元气大伤地攻下一座城池,而新衣新帽、新枪新炮地参加入城式的却是另一支部队。弹雨和鲜花不尽相同,仅此而已。

“黄组”的态度激怒了一部分兵,他们不知不觉凑近了魏树魁。八班长悄悄告诉魏树魁,指导员已经暗中布置下去了,让体弱耐力差的兵不要死撑活顶,感到不行的就躺下去……他说不少兵都憋着一口气,尽管三连是后进连队要散伙了,但兵们不愿意这样“跑散”,这是肩枪荷炮的士兵的羞辱。作为士兵来说,战死沙场和殒命炕头是有区别的……

“连长,今天你就领着兄弟们死一回吧!”

八班长蓦然号叫一声,在场的人为之一振。

魏树魁心中的底火被撞击点燃了!他双眼潮湿,慢慢地放出一道晶莹的亮光,那亮光虽无光彩,但亮得令人动心动情。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先死一回给人看看,才能激励士兵们同心赴死!

魏树魁发一声喊,他的步兵连重新列队。

“大家中午吃饱了吗?”魏树魁双眉倒拧,渐渐有了几分威严。

“饱了!”三连的吼叫声像个刚组建的步兵连了。

“饱个屁!那小半碗黄豆汤跑不上一公里,放几个水屁就没影了!我魏树魁对不起大家,死刑犯上路还要管顿囫囵饭呢。就那么碗猪蹄,谁也没吃到……”

魏树魁叹口气,毫不理会“黄组”不满的目光,继续说:“大晌午头上,拉咱三连出来跑个什么劲儿呢?换句话说咱跑的什么内容呢?师出有名,我给大家说道说道。上级首长们要看看建制步兵连在夏季高温中,按照规定的单兵负荷,越野长跑的能力和忍耐力……”

“魏树魁!”黄副师长在旁一声断喝。

魏树魁置若罔闻。

“说白了吧,这是一场滴血掉肉的试验,看你每个单兵顶着太阳能跑出多远、跑上多长时间,才累趴下、晒蔫巴了。一个个兵加在一起再摆上个连长、指导员,就是一支连队!上级要看的不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哪个兵熊,半路上趴蛋,要看的是咱整个三连熊不熊,连长、指导员熊不熊……”

“魏树魁,你给我住口!立即带领连队起跑……不然我处分你!”

黄副师长双目挟烟喷火,连鼻子都气黑了,他哆哆嗦嗦指向魏树魁的指头,宛若颤抖的枪口。“黄组”怒目而向,大概谁也没料到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步兵连长,会在起跑前先发横炮。

魏树魁中了邪似的,他反正豁出去了,这辈子再难有振臂高呼的机会了。人要发坏或要当英雄,都得有点胆量。

“我这个连长当得他妈窝囊,牛角猪尾巴,前头硬,后面软,中间儿啥也不是,生生把一个连队在我手里踢蹬掉了。拆建拆建,拆了不建,猴年马月还会再有三连?是块冰化了还得剩下一摊水,是摊水没了还得留个湿印呢,你们说,咱三连能连个响屁的动静都没有,就这么散掉?”

“不能!”三连的吼声已经很像一支战功卓著的英雄步兵连了。

“一根屌毛管三个鬼,我这连长当的,不就百来号人嘛……”魏树魁动了真情,泪珠子终于“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他急忙横起胳膊用袖子抹去。

“……过去的事不说了,就说今天这场跑。A团和B团的连队都跑过了,跑多久多远才趴下的?不知道。我打听过,可团长也不知道;一个连要倒下多少才算连队累趴了?也不知道,人家不告诉咱。大家伙明白,这是一场不比赛的比赛!咱三连别说为C团作脸了,就为咱自己争一回面子!军人!男子汉!老爷们儿家!百多斤沉!……躺哪儿算哪儿吧!我在头里领跑,指导员在后头压阵。大家记住:这是咱三连作为建制步兵连的最后一跑了。我魏树魁求求各位弟兄:实在顶不住了,要倒之前从左腿算起,再往前百八十步、五六十步,哪怕三五步也好,再求求各位弟兄,倒的时候朝前扑,朝前倒……”

“魏树魁!”黄副师长枪口般的手指差点抖上魏树魁的鼻子,“我代表师党委宣布:给予你行政警告处分!同时决定暂时撤销你连长的职务,具体处理意见随后再由党委决定。现在,指导员带队,马上起跑!”

所有的目光,鞭子一样督打在周平身上。

周平被魏树魁弄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死面团子魏树魁一旦加进了酵母,竟能蓬蓬勃勃地发作起来。他豁出这么一家伙,图个什么呢?畅畅快快地出口气?板板正正地做一回真正的连长?不管怎么说,魏树魁痛快了这一次!他一痛快,三连的兵也都跟着痛快,精神上的松绑解脱,委实是很痛快的。尽管为了这痛快会付出痛苦的代价,值了!痛快和痛苦本来就是对孪生兄弟。人要熊包了,你都识不出这还是个人来;人要发狠了,你也看不出这还是个人!魏树魁的疯狂让周平自惭形秽。魏树魁走了,他留在部队,只要一想起这个夏天,足够他脸红好几个季节。

听到黄副师长厉声命令,周平不敢怠慢,疾步跑到队列前,取代了魏树魁的位置,快速下达命令。魏树魁没作任何表示,但仍站在队列前头。这样,魏、周像出早操或集会一样,并列在连队之首。

三连像条绿色箭矢,射向了太阳。

周平连头都不扭一下,边跑边面无表情地说:“老魏,一人不上路啊。”

魏树魁咧嘴傻笑,接口道:“二人不看井。”

热,真热!那轮大火球膨胀得仿佛在天上快要悬挂不住了。它真要坠落下来万事万物倒要简单多了,它偏偏不。它就要忽远忽近地冷落你,烤灼你,然后还得让你世世代代赞美它,这就是太阳的风骚。

人们浑身湿漉漉的,宛如扑腾在巨大的蒸笼里,想挣扎着跑出去,但这种挣扎又加剧了永远滞留在蒸笼中的可能性。开始难受起来的时候,人尚清醒,虚脱呀、中暑什么的一团团阴影还不时掠过脑海。到了后来,脑海中任何念头都不复存在,意识的天空中只飘浮过一片片金黄色的云朵。那云朵中藏匿的是福是祸难以预测,每一个看到那片片云朵的士兵也不再感兴趣,能看到就说明你还活着,还活着就得继续奔跑,奔跑……此时赖以支撑的,除了信念之外,就是这炫目的金黄色了。

哦,金黄色的云朵,生命的光环!

路两旁隔段距离就画着一个明显的路标,那是一个箭镞似的白色箭头,冷冷地提醒着半清醒状态下的三连由此向前。还站了不少佩戴袖标的士兵,看上去眼熟,熟了几回才恍然悟出都是本团特务连的。这是因为B团二连跑错路的缘故,“黄组”才为三连特设了警戒哨。隔不多远,就是一副空担架,一个卫生员,这气氛就挺瘆人的。这种瘆人的气氛要么摧垮一连人的锐勇,要么激励起一连人的自尊。“黄组”忽略了,恰恰是他们自己,设置了一个富有极其强烈的“人的因素”的环境……

魏树魁起跑不久,偶一回头,猛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他的士兵们不仅队形紧凑密集,连着装都齐刷刷的。他愣怔怔地放慢脚步,最后竟完全停在路边,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掠过,士兵们至多敞开了风纪扣,连第一颗大扣子都锁闭得规规矩矩;帽子没有前仰后合的,更没有帽檐朝后的;连袖子和裤腿都没人卷起来。过去三连跑五公里整个就是幅溃兵图,裤腿挽到大腿根说是减少摩擦阻力,扣子少扣俩说是喘气匀称,帽檐朝后倒扣说是不兜风……最要命的是步枪手和冲锋枪手们,跑五公里一律喜欢倒着扛枪,用手满把攥了枪口和准星部位,把枪托扔到后脑勺去。魏树魁禁过几次,禁而不止。士兵们说这样扛着舒服,甚至递过枪来让连长比较着试试看。魏树魁根本不用试,他扛过两年步枪,背过四年冲锋枪,服足了双份的兵役期!那时候他们白天行军还算规矩,夜幕一降临便纷纷掉过枪去,倒抓枪口,尽管黎明宿营时枪口一片红锈,但正如今天的兵们说的那样:舒服。

现在,魏树魁看到他的连队不仅着装整齐,步枪手们还一律托枪在肩。魏树魁知道这样托枪是很累的,右手心要抠住托底板,手腕要勾仄用力压下去,这完全是队列操典上的姿势。没有人强求他们在最后的越野跑中这样做,他魏树魁即便想提点什么要求也无济于事了,黄副师长的口头命令,已经剥夺了他的权力,他不过是作为三连实力中的一员参加这场试验。他不再是菩萨,甚至不是向菩萨进香的善男信女,他是小鬼们夹棍吆打的审判对象。

魏树魁相信士兵们的收束与迸发,完全是为了他们自己。他还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他们心目中自己仍然是步兵第三连的连长。看来全连的士兵都决心跟着他魏树魁去死一回了!

泪眼迷蒙的魏树魁拔腿向前追去,他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黄组”成员分乘小车,一段段超越过奔跑的三连,停下来观看。C团这支步兵连的越野已经失去了试验的资格,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了。他们跑得疾缓远近,躺倒下去的多寡快慢,都无所谓了,这是一场失败的试验。三连出发后,他们甚至通知撤去磅秤,有人倒下的话直接抢救就行。

起初,“黄组”的人漫不经心地看着那支傻乎乎的步兵连和那个傻乎乎的连长,看他们在醇烈的阳光下一步步跑进了醉醺醺的酡然之境。天气的确太热了,每一道阳光折射下来的钢针都直刺肌肤。他们甚至期望早点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冒死疯跑,晚饭前还要赶回师部,小招待所为“黄组”使命的结束置办了好几桌,桌上肯定有冰凉舒胃的啤酒……渐渐地,他们就被这支普通的步兵连的气势震撼住了!绝处逢生,抱定必死的信念而求活,难道这像是一支即将解体的连队吗?

他们不得不重新打量跑在前面的那个连长魏树魁了。

三连奔跑的路线也是绕着团部驻地形成的一个闭合式圆环,路是圆的,便无极无端,永无尽头。三连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不知道还要跑多少圈。“黄组”早已下了吉普车,分站在几个主要路口。C团各连队午休的士兵们也爬了起来,夹满道路两旁,和“黄组”一道怀着十二分的钦佩,看着那支踉跄欲倒、疲惫已极的弱旅,跟在魏树魁的后面,一圈又一圈地、艰辛备至地跑出了他们自己的目的和意义……

短篇小说《极限三题》,作者阎欣宁,《小说月报》1992年第5期选载,收入《梦回吹角连营——小说月报军旅小说·九十年代卷》

一个没有哲学巨子的民族,是个精神瘫痪的民族;同样,一个没有伟大英雄的民族,也只是患有“软骨症”的毫无出息的生物之群。“小说月报军旅小说”丛书告诉我们,军旅小说家们饱吮着自己的心血,在作品中留下的军人的风骨和血肉,展现出了一个民族的精神坐标。

“小说月报军旅小说”丛书中的作品,都是从《小说月报》中选出的,经历过读者和时间的拣选,我也大都拜读过。这些优中选优的作品的结集出版,显示出选家严谨的识力和作风。开卷摩挲,令我枨触无端。直如旧梦套着新梦,新梦连着旧梦,欲说还休,欲休还说。这套丛书是对三十余年来军旅小说的蹑迹追踪,是对新时期以来军事文学的高度浓缩,是对军旅文化的“切片”的高倍“透视”,也是对老、中、青军旅小说家的一次盛大的检阅。

——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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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艳梅 灵异叙事与历史复现(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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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现在时:蒋韵

《小说月报》2017年第8期,2017年8月1日出刊,总第452期

小说月报2018年征订启动,微店独享优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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