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引发全球股市震荡。2020年3月9日至3月19日,短短10天内,美股经历4次熔断,不少投资者蒙受损失。证券交易员们通过买卖证券获得差价利润,他们迎着风险刀口舔血,也见证了股民的跌宕人生,有人因炒股身价千万,也有人因亏损登上天台。

一名戴着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一间又大又亮的办公室里,操控着一台六个屏幕的电脑,屏幕上都是看起来高深莫测的图表和符号。男子时而沉思,时而敲打键盘,手速如飞。他背后的落地窗还能看到远处的大海。

五年前,第一次在美剧中看到这副场景时,我以为这就是交易员的工作状态,沉着冷静、杀伐果断。当时的我为之神魂颠倒。

偶然看的这部美剧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本科学的机械,后来,我费尽心力考上了北京一所985院校的金融研究生,只有一个目的:成为一名高大上的股票交易员。

研一寒假,我终于在几百个求职门户中扒拉出来一条与交易员有关的招聘信息,那是个私募基金,他们对求职者的要求是“头脑冷静、专注,思维敏捷、行动果断,具有良好的自律能力和风控意识”。页面底端一行小字写着,对无交易经验者,公司提供系统培训。

我赶紧编写简历,又临时复习了几本股票交易工具书。我背了好几个网红经济学家的观点,还准备了宝洁八大问、万科十九问等经典面试题。

2018年1月份,我接到电话,对方问能不能接受视频面试。他们真是注重效率,这又加剧了我成为交易员的迫切心情。

视频上的秃头男问我对当前市场的看法,还问我有没有做过交易,最后他问我吃饭了没,我说吃了。他问,和谁?我说,自己。

后来听晓梅说,当天面试了七个人,只要了我。可当时的我有些心塞,面试官是个秃驴,还有点儿油腻,和美剧里的精英交易员一点儿不沾边。

秃头男介绍,交易员通过买卖证券获得价差利润,他们是一家私募基金公司,主要做股票、期货、债券交易,为高净值客户服务。公司在通州区的一个300平公寓里,和美剧哪哪都不一样,里面全都是邋里邋遢看起来营养不良的瘦鸡。电脑摆得七零八落,不过好在用的也是六个屏幕,上面闪着红绿的线,要不然我肯定会把这当成一黑网吧。不大的面积,挤了四五十个人,四台桌子兑到一起作为一个组,一个组四台主机,二十四个屏幕。

晓梅引着我往里走,走到临窗的那个组。面试时的秃头男向我点了下头,另一个黝黑的男人把头埋进屏幕里,好像近视了八百度。

秃头男是这次实习的带教人。另一个男人是王波。

晓梅打开了不下十五款软件,调节窗口大小,将其结结实实盖在六个屏幕上。她给我说,六个屏幕就这样用。秃头男通过微信给我发了一个股票账号,让我先登录上自己琢磨。我打开账号,一百万资金赫然在目,吓得我胆颤。

以后我就是你师父,秃头男说,带你做日内交易。

作者供图 | 刚入职时,使用自己的电脑工作

师父面试时,喜欢用吃饭那个问题考察对方有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在他看来,总和同学扎堆吃饭的人,就是从众,盲从是交易大忌。别管看多少书,拿什么学历,没经过系统化培训和实战,面对市场都是狗屎,师父这样说。

第一天我什么都没干,没人管我。师父噼里啪啦打电脑,连眼镜片的反光仿佛都是$、¥的符号。晓梅一会儿照照镜子,一会玩玩手机。王波偶尔大笑,偶尔捶胸,偶尔抽脸,就和柯洁下围棋一样。王波对自己的脸下得去手,很干脆的耳光。

我盯着账户里的一百万,幻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马上赚到一个小目标。不过还有点儿纳闷,什么是日内交易呢?中国股市不是今天买了至少隔一天才能卖吗?

“日内交易属于典型的超短线交易,今天买,今天就可以卖。比如中国联通这只股票,上午买了一万股,下午再卖出去的一万股不是上午买的那一万股,而是账户之前就存在的一万股,在规则内变相做今天买今天卖的操作”,这段话是在百度上搜的,我原原本本地背给了师父。

师父说我解释得挺拗口,像绕口令,不过总体没错,挺有悟性,日内交易就是搬砖,不用有压力。

师父让我买几只股票,随便哪几只,看着顺眼就行。他说先买70万的,留30万流动资金。我想,这群交易员看着屌丝,实际上财大气粗,刚来第二天,就让我随便买70万的。晓梅去厕所路过,看到我颤抖的手。她说,傻子,这里面是假钱,做模拟交易用的。

我一键下去买了70万的中国联通。

公司里,师父做股票,王波做期货,晓梅什么都做。长线股票在埋伏阶段,每天放着不动,比较浪费,就会拿来做日内套利。日内交易的目标是覆盖公司日常运营的开销。

早晨八点半打卡,用半个小时总结昨天收盘至今的财经新闻,再开二十分钟晨会。为了训练我对市场的敏锐度,师父让我每天晨会上汇报十分钟。

那段时间,我对国际政治格局颇有研究,时刻关注国际经济、美元指数、外资流动以及国内货币和财政政策,我发现,甚至是天气的好坏也会影响投资者心理,从而作用股票市场。

我很少看到王波的脸,每天早上轮到我做汇报,分析天下大势时,都会看到他在屏幕后面的白眼。后面十分钟,师父会根据昨天的盘面和外围市场,总结一个当日交易的方法论,我依此操作手中股票。

师父问王波的看法,王波说,头头是道,屁用没有,干就完了。

我做了两个多月的模拟交易。做烂了、做赔了,我就跑去阳台上抽烟。

公司的阳台上总会有十几个人,或蹲着,或站着,或倚着,或靠着,手里都夹一根烟,面庞迷茫,眼睛空洞。这都是让股票市场操纵了情绪的人。王波经常蹲在那,低头抽烟,吸完后会把烟屁股在地上碾碎。晓梅总说,王波个人账户里至少有五百万,但蓬头垢面得怎么看都像个loser。

交易是王波生活的全部。他的交易风格如同常山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凌厉、激进。

年轻时,他在一家国企做到了中层,后来嫌工作耽搁炒股,辞职在家一心做股票。他老婆觉得他不务正业,烂泥扶不上墙,就和别的男人好了。他父母也不理解,在家说带刺的话中话,他听烦了,于是找了这家私募基金,一边自己做,一边帮公司做。

公司里的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账户。公司账户风控机制健全,赚不了快钱,就勉强做做,当成稳定收入。

每个人的手机上都安装了不同款即时消息推送软件,一旦国内外发生重大金融事件,叮叮叮的声音在办公室里此起彼伏。

一次,师父突然大喊,关注黄金。刚说完,黄金板块的龙头股票迅速上涨,其他黄金股票跟进,多支黄金股瞬间涨停。

收盘后,师父打开一只黄金股给我分析。黄金市场的突发消息是1点45分36秒发出的,而1点45分41秒这只股票就已飞涨。留给我的时间只有5秒,在这5秒内我需要判断这则消息的影响力,同时把代码直接敲过去,决定做多或做空。如果5秒之内还没进场,就不要逞强了,这块肉不是我的。

从那天起,我开始练习手速。晓梅给我发了一个软件包,跟着软件打数字。对交易员来说,一分钟正确打出300个才算合格。

晓梅准时四点半下班,她会去看电影或者蒸桑拿。晓梅中专毕业,毕业那年经济不好,工作岗位极少。她在洗脚店前台和交易员两者间选择了交易员。

如果我当天的模拟交易亏得太多,师父就会晚点走,一笔笔分析我亏损的原因,告诉我哪样能做哪样不能做。我会不停复盘师父说的每一句话,分析K线,板块轮动。我通常十一点才离开公司,我想用最快的速度多学点东西。

王波比我走得晚,也没见他吃过晚饭。

作者供图 | 跟着软件打数字,练习手速

4月,我的模拟交易开始盈利了。师父给了我一个200万市值的实盘账户,说让我做着玩玩,熟悉一下,后面还有。

模拟交易时,我一天能做五六十笔交易,平均五分钟一笔。最快的一笔交易,买完七秒后就卖了,那一笔涨了2%,我认为自己颇有交易天赋。

刚开始实盘那几天,我一笔交易都没做,整晚整晚失眠。那可是二百万,师父说做亏了算他的,那如果二百万全亏了也算他的吗?

有好几次,我判断好了,鼠标放在确定键上却不敢按。随后股价果真如我预期的那样走了,我又开始骂自己怂包。如果按了,这笔钱就赚了,第一步不就跨出去了吗?

我还在犹豫时,王波突然站在了我身后,伸手搭在我的鼠标上。王波说,老子18岁做第一笔交易,你这都25了,怕个狗屎。我闭着眼睛按了下去,结果那笔交易亏了2千块。我吓得叫师父,告诉他都是因为王波。

师父皱着眉头看那笔交易,他问我的交易逻辑是什么。他听了,说没问题。只要逻辑正确,亏钱就不怪你。我想,交易真是个博大精深的工作啊,连亏钱都有道理。

王波说,有些盈利只是巧合,完全凭运气,逻辑是错的,即便赚钱了下次也不能这么做。他又趴在了我的身后,他身上有股酸味,像阴天晒不干的臭毛巾。

那段时间,王波做得好。他不怎么去阳台抽烟了,总站我身后,指点我的交易。听晓梅说,他赌对了一笔大的,资产有了质的飞跃,账户应该有千万级别了。

第一步迈出去后,接下的交易就没那么难了。我的交易时盈时亏,盈利的时候,师父会说,哎呦,不错喔。亏的时候,师父会说,没事儿,好好分析分析。

每天睡觉前,我都会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以免错过半夜出的金融新闻。有时半夜被消息吵醒,一则新闻我能分析上两个小时,然后起床上班。

有次凌晨1点多,我还没睡,手机推了个消息,说某公司董事幽会二奶被记者抓包。我顿时慌了,想起账户里有这个公司的股票。我抓起手机,找到师父的号,想了想却拨给了晓梅。

晓梅被吵醒了,她非常生气。她说,人家领导包二奶又不是你领导包二奶,你给我打什么电话,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明天把他妈的这水性杨花的股票全卖了,一个别留。

第二天晨会的时候,关于这只股票,师父只说了两个字,进场。别人恐惧我贪婪,只要标的公司基本盘稳固,像“二奶被抓包”这种黑天鹅事件带来的下跌就是绝佳抄底点位。我似乎又学到了什么。

我开始越做越顺手,有时能连续盈利好几天。师父说,赚的钱里会有我百分之十的提成。算了算,我以后上下班可以骑电车了。

7月,师父又给了我一个账户,他让我好好分析里面这只票,看看有没有什么端倪。他让我看大笔的历史成交数据,看盘中的大笔买单和卖单。

师父给我的这只票,分时图波动的像心电图,很有规律,明显是庄股。供求关系决定股票价格,买的人多了,价格上涨,卖的人多了,价格下跌。很多庄家,会虚假地挂出买盘,把价格托上去,也会一段时间大量地卖,把价格打下来。辗转腾挪,操纵股价,割散户韭菜。

这个庄家习惯不好,他每一笔交易后面都喜欢带个8或者9。他用一天的大涨收集了低价筹码,第二天低开砸盘,连续几天下跌后,又在底部低价买回。这两天开始把价格往上抬,形成追风盘,估计过几天会再砸下去。就这样不停地洗。

师父说,要想赢,必须贪婪,但不能比对手贪婪。

我跟着他的动作走,每一笔只有几十几百手,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个散户。这只股票他拉了三天,在第四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笔599手的卖盘,随后又是499的成交。

他行动了。

我迅速出手,一把卖出了前几天累积的所有股票,全都倒给了买盘挂单的他。股价迅速下跌,他来不及卖出,亏大了。买五上挂了一个数量是51374手的单,一秒就撤了。师父说他发现我了,那是在骂我煞笔去死。

那一笔我给公司赚了50万。那天,我觉得自己出师了。

胆量变大了,几十万资金也就点个鼠标的事儿。9月开始,我把实盘做得和模拟盘一样漫不经心。亏了钱也不在乎,那就是个数字,在资本市场上几十万就是沧海一粟。赚的那50万,本来能提成5万,但在我漫不经心的亏损中不剩多少钱了。

上淘宝买东西,3000块的耳机,我眼睛不眨就买了。第二个月提醒还款时,才知道自己用的是花呗额度。这样超支的情况越发频繁。有时候还不上花呗还会向师父借钱,师父说,借钱的习惯非常危险,特别是交易员。

后来,我开始要求自己注重每一笔交易。账面上是数字,取出来却是白花花的换取生活物资的钱。我一介学生,不能被账户里的数字搞得昏头,那是公司的钱,不是我的。

可是越过分在意,就越容易亏钱。我的盈亏情况很不稳定,按说工作半年多了,应该能稳定盈利才对。师父说我对市场完全敞开了人性,这种情况下,想赢很难。交易是反人性的,我必须先和人性作斗争。

那段时间,师父反复问我,你觉得自己适不适合交易这份工作?我答不上来。

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公司阳台是股市的晴雨表。行情好的时候大家都在屋里狂欢庆祝,行情不好,都出来了,大几十个人挤在小小的阳台,吞云吐雾,没有人说话。

王波拿烟往我嘴里塞,还打着火要给我点。那段时间我的肺很不舒服,经常咳嗽,责任一半在他。他说,亏了就得去阳台抽烟,烟能救命。

我告诉他,别说救命了,去了阳台我就想往下跳。他说你跳不了的,这多人能让你下去?想跳得去天台,王波指了指上面。

师父从来没在阳台上出现过,他不喝酒不抽烟,生活习惯完全不像交易员,又最像交易员。他沉着冷静,面目不露情绪,专业功底扎实,也经过大风大浪。他一直都这样,不急不躁地一点点积累财富。他是我们之中最成功的交易员。

晨会指点江山时,师父看我说话越来越飘,决定让我暂停一段时间交易,再练练基本功。我开始画每日大盘走势图,从2010年画起。下班后,晓梅有时会陪我打数字。她说你别嫌枯燥,你把它当成打地鼠的游戏就行了。

王波也说我这样不行,人太浮,他说交易不是这样做的。交易不是这样做的这句话,王波也说给了自己。

12月初,王波亏了一笔大的,千万资产亏去了一半。剩下的五百万对于平常人来说也是天文数字了,可他不满足,急切得想重回资产巅峰。他把每一笔交易都当成翻身稻草,每一笔交易都是全部身家,起初赚了几笔,资产再次接近了千万,可他不知足,千万资产all in,还加了杠杆。

一会天堂,一会地狱。他亏得一分没剩,欠了五百万的债。

做错了就要认怂,这是王波说过的话,但是他没有认怂,他是个彻底失败的交易员。

那段时间王波经常接到催债的电话,打电话的有他的姐姐、前妻的堂哥,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朋友。王波向师父借一千万,他说一把赚回来就可以全还清了。

师父没借,师父说如果王波是借五百万直接还债,他会借,但王波想的是借钱翻身,他只会输的更惨。

王波一根接一根得抽烟。没几天,他就像老了十几岁,脸上沟壑纵横,头发也干燥发黄,像一只苍老的死鸡。

个人的跌宕于集体无碍,交易时公司还是闹哄哄的,叮叮叮的声音不绝于耳。阳台上还是那么固定十几二十个人,大家不怎么谈心,交谈也只是分析市场环境。

在股票市场上,王波这种情况太常见了。他还算好的。

师父告诉我,2015年那场惨烈的熊市,A股死伤无数。我回去查新闻,那一年5月,有个山东东营20岁女孩,挪用公款炒股,赔光后,还背了一身债,喝农药自杀。5月中旬,辽宁一名教师跳楼,遗书说,因炒股巨赔只能一死。6月中旬,深圳一家科学技术开发公司的女职员炒股亏损,从23层跳楼死亡。

我发现大部分炒股自杀的人,都喜欢从楼顶一跃而下。他们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我有时候也是,亏个几万块钱,也会想着要不跳下去算了。

我才明白,像我和王波这样的人,都不适合做交易。

晓梅依旧四点半下班,师父按部就班地培训我,干着为公司输送人才的活儿。我把头埋进六个屏幕里,画大盘走势图,我已经画到2015年的牛市顶点了,接下来的市场是无数投资人的梦魇。我不想再画下去了。

作者供图 | 自己画的每日大盘走势图

12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和师父约在小区的八角亭见面,那是我第一次见师父抽烟。

师父说王波是个失败的交易员,他完全没有按照交易规则办事,他活该。他这种孤注一掷的方式,除非百分之百胜率,否则输一次,就再没翻身的可能。输一次就是全部身家,本金没了,怎么在资本市场留下来?交易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北京的夜空没有星星。我给师父递了支烟,给他点着,然后转身上了楼。

那一年,因为过于投入工作,连学校导师开会都没怎么去过。导师每次都在会议桌上批我,还给我发过一回微信。我在系里出了名,期末考试挂了好几科,导师说我绝对毕不了业。

我离开得很突然,辞职报告都没写,回到学校后,手机就换了卡,微信也没再登,愧疚于师父的领路之恩,不愿看到师父的询问,更不想解释原因。奋斗了那么久,才获得的交易员工作,就让我轻易放弃了。或许在师父眼里我就和王波一样,都是交易上的loser。不过这个世上又有谁没做过loser呢。

过了几个月,我插上旧卡,登录微信,手机没有师父的未接来电,也没有微信弹窗。我松了一口气。

研三开学,我在路上碰到了晓梅,她一身旗袍打扮,花枝招展。她说她离职蛮久了,现在在一家公司做前台,她说不是洗脚房喔,是个礼仪学校。她还说王波不做交易员了,钱师父帮忙还了一部分,还欠了挺多。她问我去干嘛,我说秋招,找工作。

这个秋招,竞争激烈,我最后拿了一家房地产企业的offer。在面试时,我像在晨会上分析股市大局一样侃侃而谈,唾沫横飞。领导说我很有演讲家的气质,他说在地产行业干就得有这样胸有成竹滔滔不绝的气势。

我彻底离开了交易行业,我庆幸自己及时离开,也不后悔曾经来过。

*文中人名为化名

– END –

撰文 | 赵益振

编辑 | 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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