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成杰)曾成杰案件始终…

大年腊月二十九的午后，湘中的阳光很好，照在资水上波光粼粼。

资水之滨的邵阳市北塔区和新邵县城交界处，有一座标志性建筑——按照五星级宾馆修建的邵阳华天大酒店。在千万家铺面临歇业的年关，这座宾馆却是异常热闹，出现一房难求的紧俏。原因乃是许多从远方回来过年的游子，带着城里的妻儿难以忍受农村旧居的卫生条件，纷纷在这里开房。每年清明节的情况也差不多。

我和几位从长沙、广州回来以及在故乡做着一官半职的同学，在一层的茶室里喝着茶，悠悠地谈着青涩往事以及坊间的种种传说。当话题触及到岁末多起利用互联网进行非法集资的案件。一位同学突然说了句：曾成杰都死去两年多了，这个华天酒店，当初是他的产业呀！

气氛一下子陡然起了变化，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另一位同学才说了句：是呀，当年他多么豪气，转眼间人死财散，这就是命呀！

华天大酒店，离曾成杰成长的杨世村落不过5公里左右，我甚至认为当年曾成杰在这条邵阳市至新邵县城的通衢大道建筑这样一个高标准的酒店，颇有衣锦荣归的意味。

曾成杰，这位少年贫贱的宝古佬，曾是这个小城一个传奇。他后来成为“湘西集资案”的首犯被判处死刑，尽管他有一个类似汉代缇萦那样的女儿，四处控诉陈情，希望能让父亲免于一死，但曾成杰终于没有浙江吴英那样的好命，最终被最高院核准死刑并迅速地执行。

在我的故乡，曾成杰曾经是后辈商人的人生目标，他的发家史也是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位1958年“大跃进”中出生的农家子弟，在三十多年前成立了自己的包工队。他沿袭了宝庆府前辈石匠出门讨生活的轨迹：西上湘西和云贵川。几经沉浮，他终于在与故乡隔一座雪峰山的湘西大地，建立起自己的商业王国，他的名字曾经在湘西十数县妇孺皆知，他也成为湘西乃至整个湖南大小官员的座上宾。

然而，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湘西集资案”终于使他人财两空。他在家门口建造的地标性酒店，也被处置卖给了华天集团。对于这位失败的传奇富商，乡人给予充分的同情甚至有些不平。有人叹息说：人拗不过命，有发财的命没有享福的运。更有人说：穷人的崽哪能发这么大的财？没有靠背山的人，赚再多的钱也不是自己的。

曾成杰的人生轨迹和发财路径及败亡之原因，将是研究我的故乡过去三十年社会转型历史一个典型的标本。

曾成杰的骨灰最后葬回了生他养他的故土，他的发家史宛如黄粱一梦。一个个故乡后辈青年，仍然接踵出乡，去追逐自己的发财梦、人生梦，在仕途、商途上拼搏。多年的艰辛，换来的是过年回家时乡亲们艳羡的目光。

邵阳华天大酒店的门口，牌照为“新A”“粤S”“黑A”三辆车并排

日将暮，我和几位同学喝完茶，走出酒店大堂 ，一眼瞥见大门前停车场的几辆外地牌照的车——这些车都是在外地谋生的人开回故乡过年的。其中一辆是广东东莞的牌照“粤S”——据我观察，回乡过年的外省区牌照，最多的是粤S，其次是粤B，这说明故乡的子弟在广东东莞、深圳两地打拼的人数是最多的。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已经有两代故乡青年在南粤那块热土上寻梦，他们流汗、流泪甚至流血，有些人沉沦了，有些人发财了。但多数人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勤劳改善生存状况，换取的是故乡一个个村落中耸立的楼房和过年和清明节时一辆辆回乡的汽车。

停车场里，属地离故乡最遥远的两辆汽车牌照，一辆是“黑A”，一辆是“新A”。哈尔滨到老家，车程有三千多公里，乌鲁木齐回到故乡，更是四千多公里的车程。从乌鲁木齐开车回乡过年，真正是“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要经过沙漠、戈壁，穿过狭长的河西走廊，然后过关中、中原、江汉平原，才能回到三湘大地。归乡路是如此的漫长，但一路雨雪风霜，挡不住回乡的滚滚车轮。

我以为在华天酒店前看见的那辆“新A”牌照的车，只能是我在故乡能看到的唯一一辆来自新疆的车。但是，我的估计错了。大年初三，长兄开车搭着我去三舅家拜年，三舅家在一个繁华的小镇上，我和长兄都在这个叫“新田铺”小镇上读完高中。

当年街道两旁的板壁、黑瓦客栈，早就被一栋栋高楼代替，街道显得很狭窄和拥挤。去往新化县城的省道从小镇穿过，于是，过年的几天，这个小镇堵车成为常态。那些空空荡荡的大都市的车多数已经出城下乡，分流到全国千万个这样的小镇上来了。“堵车中国”在过年的几天里，从城市切换到乡镇。

几百米的距离，车行了15分钟。鞭炮声、喇叭声不断，街上的人若无其事地在闲聊着。在我前面的蜗行的，是一辆“新A”路虎。我在想，这位在新疆发财的同乡，他的人生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大年初三，我念高中的小镇街道上，一辆从乌鲁木齐开回来的路虎在蜗行

一位还在老家工作的同学告诉我，本县户籍人口70多万，但平时常住人口也就40万左右。其中30余万——也是最有财富创造力的人群，常年在全国各地打拼，只有过年或清明，大部分人哗啦啦回乡了。故乡的一个个乡镇和村落，也只有这几天异常热闹，然后很快归于平静。

故乡所在的湘中地区十几个县，山多地少人口稠密，年轻人去外面谋前程是几百年的传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此地的民风，因此在外奋斗的人，易折在半途，也有不少幸运者成功了。一百五十多年前，故乡的青年跟着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出去打“长毛”，希望混个一官半职，至少积攒些财富起屋买田；110年前左右，故乡的青年则跟着黄兴、周叔川、谭人凤出去做“反清”的“革命生意”。

一个半世纪以来，故乡一代代青年外出，流了太多太多的血。只有三十多年来，故乡的青年不再出门做博取“血酬”的生意了，而是做办厂、经商的生意。不仅全国各地，乃至东南亚甚至非洲诸国，遍布湘中邵阳、娄底两市的生意人。东南亚小国老挝，就有十万湖南籍商人和务工者，其中大多数是邵阳市所属的邵东县人。

这些湘中各个县的商人，出去做生意，仍然保留着祖辈“湘军”强悍的气质。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平凡的世界》剧照

2016年2月14日（正月初七）于湖南新邵县

作者：十年砍柴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曾栖身于北京某上市公司、国家某部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