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唯佳—童唯佳 夏荷…

2023-03-10 14:40 26次浏览 财经

一群锥子脸的中国女孩正在拯救这个沉闷的市场。

文:李天波

编辑:汪再兴

她们都长着一张标志性的锥子脸,容易让人分辨不清;她们讨厌模样难看的人,拒绝任何一点身体上的不完美,有时,她们还会利用技术抹掉一些难以察觉的瑕疵。

轻松秒杀范冰冰

11月17日,距离由中国最大电商平台之一淘宝自建的“双十一”购物节过去6天,那一天,马云的淘宝创下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交易额,中国人在这个平台上购买了1229.37亿元的各类商品。中国杭州一个5000平米的工作室内,工人们正在准备双十一服装的发货。49岁的女工习道芬拿起一件棒球夹克,平铺在白色的长条木板桌上,插口袋、打开暗扣、查看夹层、将袖子反面拉开、压平衣领、核对吊牌码数和洗涤说明,最后写上自己的工号——35。7道程序,两分钟,一天至少有400件衣服从她的手里经过。

双十一之后的一个星期,习道芬每天要工作13小时,遇到赶货还得再延长2小时。每检查完一批,她小心翼翼把衣服装进塑料袋再传递给下一组。质检、包装、粘贴快递单、运送,150名员工在这里相互协作完成一个完整的快递包裹。5辆长9.6米的白色快递车每天按点分批到达楼下,从这里运走3万件快递,第二天分拣发往全国各地。

这是一家隶属于淘宝女装店下的工作室。仅双十一当天,这家店成交了12万笔订单,销售额达2000万元。工作室里弥漫着一种由纸箱和衣服混杂而成的浑浊气味,一眼望过去,上千个蓝色的塑料箱一排排堆积并列,毛衣、大衣、T恤,各类衣服和箱子交叉安放,几个托货车穿插其中不停来回搬运。

穿过这条长度200米的货物区,就是这间工作室主人雪梨的办公室。她身穿浅灰色长毛衣,黑色小脚裤,白色家居鞋,淡淡的粉色腮红配着红色口红,显得很精神。她蜷坐在沙发上,像个准备听写的学生一样等待每一个问题,长长的睫毛跟随眼睛上下跳动,看起来像个洋娃娃。很难将眼前这个拘谨又小巧的女生,跟背后这个嘈杂的工作区联系起来,更难想象她是一家年销售额亿万级别公司的老板。

给本刊的拍摄历经3次,一千多张照片里,雪梨最终也没能找到让自己足够满意的那张。

今年24岁的雪梨,原名朱宸慧,在百度搜索里,有关她的信息有163000条,最多的标签是“网红”、“王思聪女友”以及“年收入过亿”,有媒体将她的吸金能力与中国一线明星范冰冰相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轻松秒杀范冰冰”。

在新浪微博上,她拥有109万粉丝,每次她一发布自己店铺的新款,就会收到两三千条的私信以及近万条评论。经常有品牌方找她在自己的微博上转发一条广告推广,提供的价格从1万元到10万元不等。

网友们在各大论坛上寻求她更多的信息,很多人在论坛里分析她名利双收的原因,天涯、知乎等平台上数百条以她为主题发起的帖子,一则名为《如何成为一个网红》的帖子受到10万人的关注,某八卦自媒体中一篇有关她收入的文章阅读量当天在朋友圈疯传,轻松破10万。

雪梨并不排斥网红这个身份标签,在她的理解里,网红是一批漂亮、有自己独有的个性、会拍照并有一定粉丝量的人。她把自己定位为甜美小女人型。

在她成名后,有很多女生向她咨询如何做一家网红店铺。她每次都劝别人,该读书的读书,该工作的工作。

“得靠运气。”雪梨说,漂亮、勤奋的人太多,但能走红且有变现能力的就那么几个,缺少任何一个因素都没法成功。4年前,在自己15平米的小宿舍里,在逛淘宝店的雪梨看着很多网店,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开一个,转身对舍友兼闺蜜钱昱帆说了这个想法。两人一拍即合,当晚在淘宝上传了身份证照片开了自己的店铺。

当时,国内传统服装业发展滞缓,线下服装批发生意越来越难维系,以淘宝为代表的电子商务呈现喷发状态。

此后3年,随着网络红人在社交平台上不断增强的粉丝关注度,看重其变现能力的淘宝也开始扶持网红,并在2015年6月设立了红人馆。

根据淘宝之前的数据显示,淘宝平台已经有1000家网红店铺,2014年淘宝66大促活动中,淘宝销售额排名前十的女装店里,红人店铺占据7席,前十名的网红店铺年销售额均过亿。

“我觉得这行都疯了。”看中网红经济的王垒,去年年底开始做网红孵化器,专门为有粉丝影响力的网红做后端的店铺运营和推广。

曾有一次,公司想签一位网红界比较资深的女孩,他电话打过去,对方一开口就是一个亿,挂完电话,他思量半天,想不通网红为什么这么值钱,稍微有点名气的转个经纪公司都是千万起。

前段时间,一位非常大的传统服装品牌老总找王垒,让帮忙找一个网红,想把自己的衣服拆了标签以网红的品牌卖出去。对方告诉王垒,自己的品牌淘宝线上一年销售额才300万。再一对比现在网红店的销售额,王垒突然觉得释然了,“漂亮就是生产力。”

雪梨赶在了这样一个时代,她将此称之为“不可缺少的运气”。她家店铺“双十一”5年的销售额似乎可以说明这个趋势的发展速度,从2011年到2015年,大约依次是10万、100万、600万、1000万、2000万。

面对日臻繁荣的网红经济,年初,她和钱昱帆商议也开始做网红孵化器,现已签约了其他4家网红店铺,专门帮她们负责一切后端运营,再根据营业额分红。

钱昱帆拿出手机,打开淘宝店铺后台,数据显示,其中一家的月销售额已经到2000万,超过了雪梨自己店铺的销售额。雪梨跟这些网红建了一个微信群,取名汉堡包小组,寓意为大家要同心协助其中一家成为淘宝网红店铺里的第一,其他能成为第二最好,第三也可以,但绝不能都是第二,“夹板层最受气,上下都有人压着。”

双十一凌晨,雪梨和其他4个网红一起坐在办公室里,等待“公布考试成绩”。一个小时后,5家网红店总销售额达3000万,自己店铺近1000万,雪梨对自己店铺的销量并不满意,晚上回到家,拽着钱昱帆开了个总结会,从新品款式到竞争店铺,聊了近一个小时,她反思自家最大的问题是没能做出一款主推款,不然销量一定比现在好。

制造幻想

美丽世界如此美丽,它可能只有一个小小的缺憾,在那里,美丽的姑娘全都是被美丽的。

《博客天下》给雪梨的拍摄历经三次,第一次她状态不好中途放弃;第二次,她身边的工作人员都觉得可以了,她看来看去,对服装背景不满意。第三次换了影棚拍,拍了一下午,她看完,咬着嘴唇,一脸不高兴。“怎么看都感觉好丑。”雪梨嘟着嘴,周围的人从妆容到表情挨个夸了一遍,她才放松下来,自问自答式的说,应该可以交差了。

对照片保持绝对的控制权,她将此归因为这个行业,“明星除了脸,还有作品,我们是靠脸卖衣服的。”

对着镜子,她调侃自己脸太圆了,“淘宝上的每张照片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大家想呈现的都是完美的自己,照片好不好,决定你能不能卖得出衣服。”

为了拍出“完美的照片”,每次上新她和团队都要花10天时间拍照修图。公司内部有一个搭配本,记录拍摄中所有的注意事项,从服装搭配到场景布置,细致到一件毛衣在拍摄时手的姿势——不能搭在胸前,也不能交叉放在前面,因为那样会影响毛衣整体的观感。

第三次杂志拍摄结束后,雪梨要给双十二样衣先拍几张新品图。影棚内晃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场景,刚好有两只狗,雪梨跑过去跟它们合影。大狗完全不听话,看见摄像头就跑,雪梨一路追着狗,逮着一次狗就拍一张。此后,这位姑娘在拍片中遇到的坎坷有:狗把人挡住了、衣服看不清、表情不够好、光线太暗等等。最后主人、助理齐出动,拿着狗粮逗它们,雪梨蹲坐在中间,面对摄像头,露出招牌式甜美微笑,一张合影前后拍了40分钟。

“随意”,雪梨向我解释,她要拍出的感觉是当看到一张照片,觉得这就是你的生活,而不是摆拍出来的,要“特意营造出随意”。“你卖的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它要满足了女孩心中美美的幻想。”

她提到一条裙子的拍摄,当时选择去法国一家高档的咖啡厅,前面摆着很多精致的饼干,她端着一杯咖啡,假装在下午茶的感觉,咔咔咔拍完,手里攥几个饼干又赶往下一个场地。

“照片里很名媛,背后很狼狈,拿着包一路换一路拍。”需要吃意面的画面就去西餐厅,需要下午茶就去咖啡厅,需要外景就去旅游场所,需要超市就去超市,经常一顿饭不吃拍一天。最后在雪梨的淘宝店铺页面上,呈现出的是一个姑娘在美丽的法国享受小资生活的画面,“要美,就对了。”

“就是要包装成富人生活的样子。”在淘宝上,美丽的照片是第一消费力”

在淘宝上,美丽的照片是第一消费力。陈小颖就是一个例证,这位服装设计毕业的姑娘开启了淘宝卖家海外秀的热潮。刚开淘宝店的时候,陈小颖一直找不到方向,业绩平平,最惨淡的时候一个月成交不到30单。平日喜欢旅游,索性边玩边拍,法国、欧洲、泰国、澳大利亚,走哪拍哪,旅游跟服装结合拍摄的尝试迅速引来淘宝和买家的关注,本来即将倒闭的公司在去年双十一收获了50万订单,今年翻了6倍,订单的数字是300万。

陈小颖坚持去国外拍照,她相信好的照片背景能提升服装气质。Miou Li/图

此后,她把拍摄都放在了国外,埃菲尔铁塔、西班牙海景、葡萄牙爵老教堂,都是背景。爱好文艺的她将一些照片的拍摄跟电影结合,并配上诗句,比如北岛的诗句:那时候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就是要包装成富人生活的样子。”陈小颖的老公王凯解释,随着经济条件的提升,年轻一代对服装的诉求越来越多,除了价格和质量,她们更看重衣服背后承载的东西,比如,美好的生活。“这跟韩剧里的男人这么火一个道理,要满足女人所有期待。”

在网红店铺上新后,红人还要发几条买家秀——邀请漂亮女生拍新款图片并上传微博。在杭州,这些漂亮姑娘根据身价被分为三六九等,有10万以上数量真实粉丝称之为网红,有签约公司的称之为模特,没有签约公司的姑娘则是野模。拍一套衣服的买家秀,网红1万元起,模特价格区间1000—3000元,野模一次300元,明码标价。淘宝上,那些好看的买家秀大多出自野模。“消费者一看,普通买家姑娘也能穿得这么漂亮,会更有消费欲,是美丽价值的延伸。”王垒解释。

雪梨合伙人钱昱帆这样分析网红店的价值,过去,你买一件衣服就是一件衣服而已,但在网红店,这些网红也是你的搭配师,你可以跟着她穿搭,提高衣品,同时,网红都是靠自己挣钱,是自食其力的白富美,自然是很多年轻女孩奋斗的榜样。照片也必须传递这些信息,你不是拍一件衣服,而是拍穿着这件衣服应有的生活。“网红就是中国制造业的形象代言人,提升了本土品牌附加值。”

为了拍得美,雪梨每次上新拍摄前一周都要节食,90斤的体重让她很困扰,自称“网红界的小胖子”,按照网红标准,160的身高80斤才对,她带着失落的口吻说。采访当晚,她只喝了一瓶果蔬汁。对着镜子,她手搭在脸上,跟钱昱帆撒娇,“我脸怎么这么圆,好烦。”

百万粉丝,上亿的销售额,在网红圈,雪梨被称为大网红,意味着不必接任何小广告,也不必刻意维护粉丝。演员童唯佳去年刚开了自己的淘宝店,私下跟很多网红也有来往,她发现网红圈的竞争跟演艺圈一样残酷,几乎所有她认识的网红都整过容,有一个好朋友从头到脚整了一圈,脸上磨腮削骨,光消肿就花了三个月。有一次,童唯佳约她出来吃饭,朋友跟她说,下巴还没好,得养着,不小心会掉下来。

百炼成精

一天晚上,在自己的试衣间,雪梨穿着一件黑色的连体裙,在镜子前比划着,转了几圈转过头对设计师说,把裙子下面往上提一下,做出假两件的感觉会更好。她解释说,这样设计可以显得腿长,个不高的女孩穿着既显瘦又显身高。入行四年,雪梨越来越自信自己对市场的判断,她选出的爆款销量均在一万件以上。

她将市场敏感归因于自己的家庭。雪梨出生在温州一个富商家庭,父母从事服装批发和加工生意。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做过一款藏蓝色西装,领子下方绣了一朵牡丹花,当时市面上的西装基本都是纯色调,最多在扣子、面料上下点功夫,牡丹花的设计迅速夺占了市场。每天早晨,很多外地批发商都排在门口等着拿货,母亲从早到晚都在打包,工厂不停地赶制刺绣,甚至那款蓝色的面料也遭到了疯抢,第一批货就卖掉了4万件。

出身在这样的家庭,雪梨自小对衣服有偏执的追求,从头到脚都要穿得美美的才肯出门。不管在学校还是家庭,她是公认的小公主,大眼睛长睫毛,白白嫩嫩,行事乖巧。高中寄宿制,学校要求穿校服,她每次周末回家都要看一周的天气预报,根据气温准备好5天的内搭。钱昱帆记得,刚进大学的时候,大家都穿着T恤牛仔裤,雪梨穿着英伦的格子衬衫,配着一个黑色短裙,背一个巴掌大的黑色书包,抱着书去上课,“人家背包都是背书,她就是个装饰。”钱昱帆吐槽,哪怕每次去图书馆上半个小时的自习,雪梨也要挑一个小时的衣服。

“穿得美出门就觉得很自信,很开心。”大学没事的时候,雪梨经常混迹于各种外贸小服装店,搜罗那些市面上不常见却很有个性的衣服。多年对美的苛求也练就了她一双好衣品。她喜欢谈及一双粉色鞋带给自己的人生转折。四年前的春天,她出门逛街,看到一双粉色布面的平底鞋,样式简单,颜色干净,她当即给自己买了一双,随手拍了几张照片上传到自己的淘宝店铺,短短两天,这双鞋就被拍了1000多次。那是店铺的第一个爆款,雪梨和钱昱帆趴在桌子上写了三四天的订单。如果没有那个爆款,或许自己早放弃了,雪梨说,自己并不是很有耐心的那种人。

作为网红孵化器创始人,王垒几乎接触过所有这个圈子的漂亮姑娘,他总结这批人的第一特征是“有钱”,家境最普通的一个网红,父母年收入也有50万,中产,其他大多父母都是有所成就的生意人。

陈小颖高中就去了澳大利亚。父母从事服装生意,从小她就对穿着非常有兴趣。上小学的时候,她就有了很多款正版的芭比娃娃,一个均价五六百,她没事就捣鼓着给娃娃换个衣服,或者编个头发。到了高中,慢慢对衣服有了自己的坚持,CHANNEL、LV、GUCCI,她看重大牌精致的做工和设计,上大学的时候,一年在这些方面的消费在40万左右。

时髦的穿着加上年轻又漂亮的脸蛋,很快吸引了当地一些时装杂志的摄影师,成了他们常用的街拍模特。陈小颖也开始在博客上分享一些自己的穿衣心得,阅读量百万,后来转战微博,很快积累了30万的铁杆粉丝。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陈小颖依赖自己5年时尚博主的人气,开了自己的淘宝店。

“就是一批被奢侈品包裹起来的女人。”童唯佳拿起自拍机,边拍边跟我解释网红的特质。她跟很多网红私下都有交往,发现这个圈子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消费观,基本都是一线品牌的追随者。她自认也是购物狂,一年在服装层面的消费100万元左右。“你消费得起这些,才能紧追着潮流,选出更符合市场的款式。”

童唯佳把这个过程比作升级打怪,长得美是第一步,有好的审美能提升进入这个圈子的机会,而一旦进入这个圈子,就得依靠自己的美丽去创造市场价值,不然很快会被淘汰。“网红是能不断依靠美去升值的人。”

打工女孩

曾有几个漂亮的年轻女孩来过女工丁秀萍所在的工厂,她们都化了妆,红红的嘴唇,踩在木地板上的高跟鞋蹬出很响亮的声音。有时候她们拿着一堆衣服,在厂区后面找几个人修补一下一些残次品,有时候只是跟着厂长走一圈。

36岁的丁秀萍始终相信,只要自己认真对待一针一线,坚持做好每一件衣服,她的事业就不会停止。

有人说她们是做淘宝的,自己开店卖衣服,很能挣钱。每次,丁秀萍都会瞄几眼那些漂亮姑娘,旁边流水线上的年轻女工们叽叽喳喳讨论时,丁秀萍总会带着长辈的语气跟她们念叨,人生下来就不一样,要做好眼前的,学会知足。

她今年36岁了,10年前来到这个城市,开始做服装,针织、梭织、打样,已经完整掌握了做一套服装的全流程。见面当天,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服,白色休闲鞋,扎着一个马尾辫。她是这个车间的一个小组长,管理其它6个女工,协调她们每天完成指定的工作量,少的时候300件,多他时候500件。

1000平方米的厂房,走进去一股淡淡的塑料味,厂区中间因为下雨房顶漏水,淋湿的地板处散发着一股阴霉味。电子缝纫机叮叮叮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厂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丁秀萍正坐在其中一个工位上,给一件浅蓝色碎花衬衣锁边——切掉布料那些穗头。锁一件衣服2分钟,3毛钱。一天工作10个小时,刚好可以完成300件,90元,加上1700元的底薪,每个月她差不多可以拿到4500元左右。

她很满意自己的工作,安稳也不太操心。刚做工作的时候,她经常好奇自己做的衣服去了哪里,有时候几个月就做一个款,三四十万的订单,也从没在外面见人穿过。她跑去问主管,到底自己做的衣服卖哪里去了,主管笑她心大,跟她说,这些衣服出厂卖给不同的商家,国内外都有,贴着不同的标签,根本找不到。

聊天的时候,有工人把烫好的几十件碎花衬衣搭在货架上,往外运送,货架滑轮跐着木地板,咯吱咯吱,发出很有节奏感的声音。“你看我们做的衬衣好不好?”丁秀萍指着货架问,以前每次看着衣服被运出去,她都追问这些衣服是去哪,都是谁穿?听到最多的答案是不知道。在服装厂,忌问服装的去处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老板们担心自己的客源被下属泄露给其他工厂,很少会告诉员工订单的去向。

她做过的衣服数以万计,却从没见过最后为它们买单的女人,只知道过去订单是国内外的大服装批发商,现在多了淘宝店主。这个厂区的旁边,很多三层的小楼都租给了淘宝卖家。偶尔,丁秀萍在厂区也会看到那些姑娘,每次都是踩着高跟鞋匆匆忙忙地进出,“一看就是能做老板的样子。”

那些漂亮姑娘们可得努力把衣服卖出去,那样女工们就一直有衣服做”

去年,丁秀萍买了一台组装电脑,偶尔也会上网逛逛淘宝,她知道那些漂亮的姑娘们穿什么都能卖得很好。前段时间,她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中国纺织服装生产企业倒闭潮》,厂里都在传服装业要倒闭了,指不定要关门。朋友劝她,不然开个网店,做得好一年能赚个百万,她跟人笑,我要有那个脑子还在这干吗。她跟朋友念叨,那些漂亮姑娘们可得努力把衣服卖出去,那样杭州的小工厂都可以有单做,她们就可以一直做衣服,安安稳稳。

她很少买衣服,尤其是做了这行以后,她对衣服唯一的要求是简单耐磨,尤其是袖口,她不喜欢戴套袖,常年跟着缝纫机来回蹭,袖口特别容易磨坏,质量足够好的才能穿两三年。10年下来,丁秀萍从没给自己买过一件自己做的衣服,厂区基本不做内销,只有一次,有一批睡衣内售,150元一套,她给妹妹买了一套。

她住在厂区安排的宿舍楼里,单人一间,15平,带卫生间。老公也可以住进来,两人免去了一个人的租房费,这是她作为组长的福利,也是她一直留在这个厂区的原因。房间很久没有翻修了,墙面剥落得厉害,有些刚裂出一条缝的墙皮上粘了胶带纸,黑色的线头耷拉在房顶。

墙边上挂着一个是卡车的后视镜,A4纸大小。那是她的梳妆镜,她很少用。她从不化妆,唯一一次还是在12年前,结婚当天。她从村里到镇上的理发馆,花了两小时盘头发化妆,大红色的口红,配着绣着凤凰的红色棉袄。绕着几十桌酒席,老公带着她一一敬酒,时不时有人夸新娘子真美,老公傻笑,她跟在后面,脸越来越红。那也是她少有的被人夸赞美丽的时刻。

“现在穿得美,人都笑话。”丁秀萍指着厂区其他女工强调,这里要穿能干活的衣服,穿高跟鞋没法踩缝纫机。雷蕊就坐在丁秀萍的后面一排,她去年刚到这个厂区,今年18岁,穿着一个黑色小短裙,黑色靴子,头发随意扎在后面,有点油的刘海贴在还长青春痘的前额上。

刚来打工的时候,她特别爱臭美,每天出门都要打点BB霜,捣鼓穿点好看的裙子。没事就看看那些搭配漂亮的女孩图片,回头分享给同事,“好像现在都很长时间没看了吧。”雷蕊想了想说,包括她在内的年轻人刚进厂的时候还会关注穿着,但现在她和那些年长的女工一样,宁愿多睡五分钟,也懒得梳妆打扮。她慢慢发现,在工厂,技术好的人才是大家的榜样和权威。现在,没事的时候,她和同伴更喜欢谈及如何快速缝制一个衣领。

每周厂区休息一天,丁秀萍、雷蕊都喜欢去附近一个商场逛逛,那是一个集合超市、影院和卖场的购物中心。丁秀萍常去超市逛逛,买点菜,顺带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衣服,只要满足200以内、质量好两个条件,她都会买一两件回来,给自己或者家里人。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200元是一个消费的标准线,她尽可能攒下每一分钱给孩子。大女儿今年读三年级,期末考试考了第三名,丁秀萍很开心,想着给她买点什么奖励。“绝不能让她(我女儿)再走我这条路呢,太辛苦了。”丁秀萍说,她想让女儿以后当个老师或者医生,有份稳定的工作。

在她的陈述中,服装女工是一份一旦进入就很难有改变的工作,第一天和第10年,除了做一件衣服的速度加快了,几乎没什么其他变化,很少有人能转行或者做得更好,曾经也有一些女工嚷嚷回家了要自己做个小工厂,后来也都没了下文。大多数女工,都在十五六岁入行,做到40岁左右回到家乡,这是服装厂的普遍现状。

关悦三年前刚来到杭州,跟丁秀萍一样,在服装行业已经打拼了9年,几乎整个冬天她都在为一款大衣缝制扣子。那是一款羊毛呢料子的大衣,面料柔软,有黑、褐两个色系。厂里传言这件衣服在外卖800多元,关悦跑去问大组长,能不能自己买一件,组长说面料是根据订单做的,看最后有剩余就给她和女工留几件。结果到了11月初,大衣一件也没剩。

关悦有些失落,姐妹们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衣服,却连买的资格都没有。她跟同组的女工抱怨,这份工作到底有什么盼头。旁边的同事调侃她,“没有我们,贵妇人哪有好衣服穿,给男人看的胸罩还是我们这些人做的。”

众人哄笑。关悦想起2007年在广州,年底工厂大会,她作为劳动模范上台演讲,主题是《奋斗的青春最美丽》,对着台下上千人,她拿着手里的稿子讲了自己一年的进步,最后根据主持人的提议,站在台上高喊了一句“2008年我们一起奋斗,青春无悔”,台下掌声雷鸣。

当时关悦17岁,看着台下给自己鼓掌的姐姐们,她满心欢喜,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工作,可以做一辈子。她兢兢业业,从不缺勤,上厕所都是跑步,很快被厂区提成了小组长。“9年了,努力和不努力的差距最后就是1000块钱。”现在她是管理着30人的小组长,底薪比别人高了1000元。

采访快结束的时候,关悦说,小时候她很喜欢金龟子,一直想当主持人,结果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她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她相信人各有命。“奋斗的青春最美丽。”关悦重复了一遍,说当时觉得这个主题真好,现在才发现“像我们这样的人可能没有青春,也不美丽,也没怎么奋斗”。她慢慢意识到,拼命在流水线上做的重复劳动并不等同于“人生奋斗”。

在服装工厂密集和繁重的劳动里,女工们疏于谈及美丽,大多数的她们日复一日,一针一线做着不同款的衣服。

“美丽没有什么用。”聊天的时候,丁秀萍的一位同事这样向我强调。她拿出手机,画面上是一个戴着帽子的女孩,浓眉大眼,有点张柏芝的神韵,大家都夸赞女孩漂亮。她说,那是她的女儿,今年刚刚20岁,初中就辍学了。

前段时间,女儿去厦门人才市场找工作,很多公司人事都夸她长得漂亮,给她一份简历填写表。女孩发现,上面一些问答,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填,最后全都落选了。女儿向母亲抱怨,早知道这样,当年一定考个大学上。“有知识漂亮才有用,不然谁愿意跟着没知识的人转。”

关悦是唯一一个不同意这个观点的女工。在广州刚入行的时候,同组有个姐姐长得很漂亮,虽然不化妆,但每天穿着得体,很快成了流水线的大组长,三个月后直接成了厂长助理,去了办公室。厂区风言风语,有人说,她做了厂长的情人,也有人说,她是经理的情人。再后来见她的时候,是在厂区大会上,画着淡淡的妆,穿着米黄色毛衣,灰色裙子,高跟靴,关悦远远看了几眼,女工堆里都在骂她。离开那家厂的时候,那个姐姐成了老板明媒正娶的老婆,厂区对她的恶评越来越多,也包括关悦。

长得漂亮才能被老板看上,但长得漂亮本身有什么错”

长得漂亮才能被老板看上,但长得漂亮本身有什么错,回想起来,关悦觉得自己当初不该跟风骂她。“这张脸是父母给的,天生就不一样。”关悦指着自己的脸调侃,“我这样的包子脸连找对象都难。”她25岁了,这个年纪的女工大多已经成家立业,很多早已为人母。关悦的父母也曾托人相亲,但都以失败告终,对方从未说过原因,但关悦把这些都归结为自己120斤的体重和重下巴凸显的脸。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一事无成,从15岁到24岁,整整9年,除去给家里的8万块钱,她好像什么也没留下。双十一的前几天,在网红们拼命上传图片、做推广的时候,关悦在淘宝上搜寻自己做的那款大衣,她输入黑色、大衣、长款,上万条宝贝推荐,她一页一页翻,好多看起来都像是自己做的那款,不同的模特穿着它,摆出不一样的造型,标价从200元到999元不等,类似宝贝推荐点进去更多,找寻了两三天,她也不确定哪些才是自己厂做的,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同款大衣的销量都在200件以上,“有人爱穿就好。”关悦说。在这个实体经济不那么景气的寒冬,关悦们和她们的工厂很可能因为这些素不相识的美丽姑娘得到了一次溺水重生的机会。

(裘雪琼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章首发于《博客天下》2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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