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姚汝能的《安禄山事迹》卷上记载了这么一件轶事:两个著名的混血儿之间的对话。

安禄山利用自己母亲是突厥人这一点和同僚突厥人哥舒翰套近乎:

(哥)舒翰母尉迟恭氏,于阗女也。……(安禄山)谓翰曰:“我父是胡,母是突厥女。尔父是突厥,母是胡,与公族类颇同,何得不相亲乎?”

(王者荣耀安禄山)

(安禄山,703年—757,本姓康,名轧荦山。其父可能是康姓胡人,母阿史德氏是个突厥族女巫)

哥舒翰的父亲哥舒道元是突厥突骑施部下哥舒部落的人,曾经担任唐朝安西都护府的副都护,驻守于阗,所以娶妻于阗王族尉迟氏,生下了混血儿哥舒翰;而安禄山的母亲是突厥阿史德氏,其父亲是康姓粟特人,安禄山也是混血儿(所谓营州杂胡)。

(唐诗“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说的就是哥舒翰)

安禄山这番话是用族群的亲近来和与他一起到长安朝见唐玄宗的哥舒翰套近乎,当时哥舒翰回答道:

古人云:野狐向窟嗥拜,以其不忘本也,敢不同心焉?

《新唐书·哥舒翰传》把这句话记载得更加明白一些:

(哥舒)翰曰:“谚语‘狐向窟嗥不祥’,以忘本也。兄既见爱,敢不尽心?

《古今俗语集成·第二卷·卷八七七》说:

翰引此语禄山,言已与禄山族类本同,不敢忘本也。

可见哥舒翰本是顺着安禄山意思的好意回答,可是安禄山却以为哥舒翰是在借“狐”讥笑自己是胡人,大怒之下对哥舒翰发飙:

突厥敢如此耶?

因为高力士(之前哥舒翰和安禄山关系不好,唐玄宗令高力士和解之)给哥舒翰使眼色,哥舒翰才没有和安禄山吵起来。

安禄山套近乎不成因为玻璃心和暴脾气差点和人打起来这事暂且按下不表,单说说他话里的意思。

(唐朝胡姬酒家卖葡萄酒)

在安禄山看来,胡和突厥虽然“族类颇同”,但是毕竟还是不同的,也就是说,于阗人和粟特人是胡,突厥人不是胡。

这里涉及到“胡”这个词汇的定义。

在战国秦汉,“胡”专指匈奴。

所谓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所谓“秦……筑长城以拒胡”,所谓“胡,天之骄子也”(匈奴单于致汉武帝信),都是特指匈奴。

自张骞“凿空”以后,“胡”逐渐由地域和方位来确定转变为以种族为标志,深目高鼻多胡须的白种人即是胡人。

汉文化中对胡人这个认识的改变是从汉朝后期开始的,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

“胡”已经从特指匈奴转变为泛指中亚、西亚等地的民族。

这也就是王静安先生(王国维)所说的“西域遂专胡号”“西域亦单呼为胡”。

但是在另一方面,这一时期,在体貌上与中原地区民族有明显区别的中国北部、西部民族和外来人种、民族,都能被称为胡。如五胡十六国时期的“五胡”匈奴、羯、氐、鲜卑、羌和乌桓、柔然、高车(敕勒)、突厥、粟特等民族。

然而到了隋唐时期,“胡”再次由泛指转向特指。

在唐代,“胡”专指粟特人。

粟特人,在中国史籍中又被称为昭武九姓、九姓胡、杂种胡、粟特胡等等,从人种上讲,他们是属于伊朗系统的中亚古族;从语言上讲,他们操印欧语系伊朗语族东伊朗语的一支,即粟特语(Sogdian),文字则使用阿拉美文的一种变体,现在被学术界通称为粟特文。

(敦煌壁画《观无量寿经》经变中的舞乐,充满粟特风情)

粟特人的本土位于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珊河流域,这也就是西方古典文献中提到的粟特地区(Sogdiana,音译为“索格底亚那”),大部在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还有部分在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粟特人长期受周边强大的外族势力控制,从未形成统一的国家,但是他们不但没有灭绝,反而增强了应变能力,不仅保存着自己的城邦国家、王统世系,还成为中古时代控制陆上丝绸之路的一个独具特色的商业民族。

(粟特地区Sogdiana“索格底亚那”卫星示意图)

粟特人有自己独特的民族个性和文明文化,东来的粟特人是大商人、是翻译、是武士,给唐朝的中原民族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唐人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与突厥人之间的不同,所以用“胡”作为他们的专门称呼。

(隋唐、突厥汗国和粟特地区)

在现存的唐史文献中,大凡提到北方(包括正北、东北、西北)的民族群体时候,都会指明其具体的名称,比如东西突厥、回鹘、薛延陀、吐谷浑、党项、契丹、吐蕃等等,如果说到胡,那就是指西域地区的粟特人——当然,有时也会扩展到波斯人等。

与“胡”这个字对应的梵语词汇是suli,而suli则来源于suyoik(粟特人)衍生出来的sulika这个词汇,在字义上单指粟特。

这也就是安禄山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深刻背景。

我们从语言的角度分析,或许会更加清楚一些。

(粟特文写本)

(于阗文写本)

20世纪初以来,敦煌和中亚一些地区出土的于阗语(Khotani)和粟特语(Sogdian)文献经过学者专家释读,这两种语言都属于印欧语系伊朗语族东伊朗语分支。

(印欧语系树状图)

(突厥语系分布图)

而突厥人7至10世纪使用的主要为突厥文所记载的语言是突厥语,突厥语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和印欧语系伊朗语族差异甚大,这或许可以成为不同族群之间分野的鲜明显著的标志。

“突厥”和“胡”这两个名词在概念上的清楚分别,代表着中华文明对异质文明的了解越发地多元而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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