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风/文

如果你走在晚清上海的大街上,很可能遇上妙龄推销员,向你娇滴滴地兜售彩票,“先生买张发财票”“头彩尚在莫错过”。街上卖彩票的店铺那是鳞次栉比,打着“飞来福”“明日开彩”“快请发财”等招牌;打开名刊大报,上面《速来夺宝发财各彩俱全》的广告同样比比皆是。在这样的宣传攻势下,你肯定忍不住去买一张彩票,做个小小的发财梦。

那么,近代中国如此兴盛的彩票业,究竟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呢?

晚清彩票:买中头奖,名妓领回家

中国近代彩票是“华洋混血”,首先本土有“闺姓”和“白鸽票”,前者很具中国特色,猜的是科举上榜者的姓氏,有点像现在押注诺贝尔奖得主;后者是要在庄家给出的80个汉字中选若干个,玩法像是现在的数字型彩票。

其次,西班牙在菲律宾发行的“吕宋票”传入中国,每张6元,每期销售数千至数万张不等,购买者凭彩票上的编号兑奖,头等奖是现金6万元。吕宋票风行晚清三十余年,从沿海都市到内地乡间,人们趋之若鹜。

图:吕宋票

图:白鸽票

后来地方官府发现吕宋票的畅销,直接导致大量白银外流,于是下令禁止销售,使彩票行业一度出现较大市场空白;士绅们则逐渐了解到,菲律宾售卖吕宋票所得资金,是要用来做慈善的。

随机,上海1879年诞生了中国第一种近代彩票——“变资助赈彩票”。当时一家慈善机构为尽快将募捐到的衣服、书画等物品转化为善款,“仿泰西之法设立彩票”,发行2000张,每张1元,奖品是那些人们捐赠的物品。

面对中国日益扩大的彩票市场,中外资本纷纷进入,德商、英商等由上海工部局批准,发行彩票;地方督抚为筹集资金,偿付庚子赔款及办理铁路等新政,从张之洞在湖北发行“签捐票”开始,南洋筹捐彩票、福建全省彩票、川汉铁路彩票等官办彩票相继出现。

图:签捐票

晚清彩票种类繁多,有的公司破产后,就拿所剩资产充当奖品,通过彩票偿还债务。上海泰昌东、同泰丰两家钱庄倒闭时,发行彩票6万张,头奖是坐落在英租界内的辛家花园,占地23亩,“园内楼台亭阁二十余处,围墙走廊池沼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妓女彩票”,奖品是“名妓领回家”;要是妓女本人中奖,就相当于给自己赎了身。

清末十年间,全国彩票泛滥,不少人一夜暴富,如四川“以贫而得大彩,立刻成富翁者,无期不有”。购彩者最普遍的心理就是“以小博大”,希望不付出什么努力和成本,只花一点小钱,就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在发财梦的刺激下,江南“大街小巷,招牌林立者,售彩票之处也;儿童走卒,立谈偶语者,买彩票之事业”。当然,更多的人不是致富了,而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买彩票要是上了瘾,花光积蓄,以至家破人亡,都不少见。

其实中了奖,有可能也是悲剧收场。1904年,周恩来的父亲和舅舅凑钱买了一张彩票,中了1万元大奖。周恩来的父母拿着一半奖金,一边给亲友买礼物,一边纵情游乐,不仅很快把钱花光了,全家还要举债度日。周恩来后来回忆,

“得彩票,完全是昙花一现,我小时看到这状况就想,为什么前后有这么大的变化,所以我最反对彩票了。”

彩票的社会危害日益显现,加之官营彩票舞弊丛生,公平难以保证,屡屡有丑闻曝光,舆论多倾向于禁止彩票发行。最终在各省咨议局的推动下,地方政府相继放弃这一敛财手段。在灭亡前颁布的新刑法中,清政府明令禁绝彩票。

民国彩票:政府主导,集资做好事

民国建立时,清末流行过的各种彩票,基本上都销声匿迹了。但是随着湖南大水等一系列灾害袭来,人们又想起高效的彩票筹款法,于是历史重演——湘赈慈善救济券、湖北军事善后有奖义券等彩票纷纷出现。主办者登报勉励购彩者,

“未中签者,其购券所费亦涓滴,及于灾黎,与乐捐助赈者无异,仁人君子热心救济、乐成善举者,必以先购为快也。”

意思就是说,买这个彩票即使没中奖,也是为灾区捐款,做了善事,钱没白花。

流风所及,民间彩票再度兴起。1924年,鲁迅因教育部拖欠工资,又要装修房子,四处找朋友借债。或许是为了改善经济状况,他也花11元买了一张“竞马彩票”,并寄给三弟周建人,可惜没能中奖。

黄侃的运气比鲁迅好,他先用《易经》占卜,然后去买彩票,竟然拿到头奖。他得意对人说:“今日所获,稽古之力也”,用这笔钱起了做新宅子。

图:航空公路建设奖券

国民政府1928年颁布刑法,规定未经政府许可发行彩票,要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及3000元以下罚金;1935年刑法修订,规定“办理有奖储蓄”也和私发彩票同罪。此后,市面上常见的只剩下“航空公路建设奖券”、“黄河水灾救济奖券”等几种彩票。

其中,航空公路建设奖券由国民政府发行于1933年,目的是为经济建设筹款。第一期每张售价10元,发行50万张,包括一等奖1名(50万元)和二等奖2名(10万元),中奖率10%,返奖率50%。老舍的小说《买彩票》描绘了当时的销售盛况,“我们那村里,抓会赌彩是自古有之。航空奖券,自然的,大受欢迎。”老舍还道出了购彩者兑奖时的心态,

“开奖了……房子铺子……随着汗全走了。等六彩七彩吧,头五奖没有,难道还不中个小六彩……六彩是五百,弄几块做件夏布大衫也不坏……”

航空公路建设奖券一直发行到1939年,共募集到航空公路建设资金6960万元,成为中国近代发行量最大的彩票。

黄河水灾救济奖券是另一种畅销彩票,由河北省政府主持,从1934年—1938年共发行34期,销售总额488万元,除去50%的返奖及10%的发行费,有约183万元充作救灾善款。彩票开奖时,会有十余位社会名流到场监督,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公平。

当代彩票:八十年代,迎来新契机

1949年后,彩票被视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残留,加之周恩来个人的厌恶,

“彩票太坏了,助长人的侥幸心理和不劳而获的思想,一提彩票我就烦,所以现在我把彩票废了,我要报复旧社会的彩票”。

这导致彩票在中国消失了数十年,几乎被人们遗忘。

直至上世纪80年代,救助残疾人、孤儿、孤寡老人的各项福利设施严重不足,时任民政部部长的崔乃夫才在听取一位华侨的意见后,认为利用彩票筹资,不失为一个好办法。1986年12月,国务院同意发行福利彩票,但也指出,

“必须看到,有奖募捐活动有其消极的一面,即容易助长人们的投机心理,因此要从严控制,只限社会福利”。

随后中央书记处、中央政治局也表示同意。崔乃夫主持的“中国社会福利有奖募捐委员会”1987年成立,财政部仅仅借给他们550万元作为启动资金,还要求三年内必须全部还清。

1987年7月27日是中国彩票史上极为的重要一天,“中国社会福利有奖募捐券首发式”在石家庄举行。为表示支持中央政策,副市长、“中募委”的领导和河北省民政厅厅长等按序买走了前几张,省委书记邢崇智、省长也分别让秘书为他们代购了100张。

图:改革开放后第一代彩票

即使有领导带头,“募捐券”最初的销售情况依旧惨淡,不得不采用摊派的形式,甚至直接从企业职工的工资中扣除1元,然后发给一张募捐券。

当时“鸭子5毛4分钱一斤,猪肉6毛8分钱一斤,大米1毛6分钱一斤”,1元能买很多东西。宋传忠回忆,“很多同事都骂人了,有人当场就撕了。”这样,第一期“募捐券”才销售完毕。

8月开奖,一等奖2000元的获得者中,有一个是河北医学院的临时工温国斌,他当时为没钱结婚发愁,正好拿这奖金办了一场大型婚礼。当这样一些例子广为流传后,募捐券的销售额稳步提升,1987年不过1740万元,1988年即达到3.76亿元。

在人们了解,并接受募捐券后,终于在1995年更名为“中国福利彩票”,名实归一。

全国统一的体育彩票至1994年才产生,比福利彩票要晚,但是此前有过地方性实验,如1984年的“福建体育中心建设纪念彩票”、1985年广东为举办第六届全运会在省内发行的运动会奖券等。按照设计,体彩所得盈利,将用于补助中国体育设施建设等。

在刚刚过去的2017年,中国福利彩票和中国体育彩票销售额双双突破2000亿大关,前者2169.77亿元,后者2096.92亿元。由此,百年前的彩票热再度出现,只是没有了当年数百种彩票各出奇招的盛况,有的只是福彩和体彩的有序分工。

参考文献:

闵杰《论清末彩票》、刘力《晚清彩票述论》、朱浒《晚清义赈与中国近代彩票的起源》、冯百鸣《民国黄河水灾救济奖券述论》《民国时期的航空公路建设奖券》、陈瑞丽《民国时期公益彩票探析》、多吉才让《福利彩票》、中国福利彩票发行管理中心编《中国福利彩票20周年回忆文集》等

原刊于公众号“大唐雷音寺”,署名杨津涛

附录1:

老舍《买彩票》

在我们那村里,抓会赌彩是自古有之。航空奖券,自然的,大受欢迎。头彩五十万,听听!二姐发起集股合作,首先拿出大洋二角。我自己先算了一卦,上吉,于是拿了四角。和二姐算计了 好大半天,原来还短着九元四才够买一张的。我和她夯头去宣传,五十万,五十万,五十个人分,每人还落一万,二角钱弄一万!举村若狂,连狗都听熟了“五十万”,凡是说“五十万”的,哪怕是 生人,也立刻摇尾而不上前一口把腿咬住了。闹了整一个星期,十元算是凑齐;我是最大的股员。三姥姥才拿了五分,和四姨五姨共同凑了一股;她们还立了一本账簿。

上哪里去买呢!还得算卦。二姐不信任我的诸葛金钱课,花了五大枚请王瞎子占了个马前神课……利东北。城里有四家代售处;利成记在城之东北;决议,到利成记去买。可是,利成是四家买卖中最小的一号,只卖卷烟煤油,万一把十元拐去,或是卖假券呢!又送了王瞎子五大枚,重新另占。西北也行,他说;不但是行,他细掐过手指,还比东北好呢!西北是恒样记,大买卖,二姐 出阁时的缎子红被还是那儿买的呢。

谁去买?又是个问题。按说我是头号股员,我应当跑一趟。可是我是属牛的,今年是鸡年,总得找属鸡的,还得是男性,女性丧气。只有李家小三是鸡年生的,平日那些属鸡的好像都变了, 找不着一个。小三自己去太不放心啊,于是决定另派二员金命的男人妥为保护。挑了吉日,三位进城买票。

票买来了,谁拿着呢?我们村里的合作事业有个特点,谁也不信任谁。经过三天三夜的讨论,还是交给了三姥姥。年高虽不见得必有德,可是到底手脚不利落,不至私自逃跑。

直到开彩那天,大家谁也没睡好觉。以我自己说,得了头彩——还能不是我们得吗?!——就分两万,这两万怎么花?买处小房,好,房的地点,样式,怎么布置,想了半夜。不,不买房子,还是作买卖好,于是铺子的地点、形式、种类,怎么赚钱,赚了钱以后怎样发展,又是半夜。天上的星星,河边的水泡,都看着像洋钱。清晨的鸟鸣,夜半的虫声,都说着“五十万”。偶尔睡着,手按在胸上,梦见一堆现洋压在身上;连气也出不得!特意买了一副骨牌,为是随时打卦。打了坏卦,不算,另打;于是打的都是好卦,财是发准了。

开奖了。报上登出前五彩,没有我们背熟了的那一号。房子铺子……随着汗全走了。等六彩七彩吧,头五奖没有,难道还不中个小六彩?又算了一卦,上吉;六彩是五百,弄几块做件夏布大衫也不坏。于是一边等着六彩七彩的揭露,一边重读前五彩的号数,替得奖的人们想着怎么花用 的方法,未免有些羡妒,所以想着想着便想到得奖人的乐极生悲,也许被钱烧死;自已没得也好;自然自己得奖也不见得就烧死。无论怎说,心中有点发堵。

六彩七彩也登出来了,还是没咱们的事,这才想起对尾子,连尾子都和我们开玩笑,我们的是个“三”,大奖的偏偏是个“二”。没办法!

二姐和我是发起人呀!三姥姥向我们俩要索她的五分。没法不赔她。赔了她,别人的二角也无意虚掷。二姐这两天生病,她就是有这个本事,心里一想就会生病。剩下我自己打发大家的二角。 打发完了,二姐的病也好了,我呢,昨天夜里睡得很清甜。

载1933年9月1日《论语》第24期

附录2:

周恩来有关彩票的回忆

小时候在家里,有两件事我最看不惯,一是破落下来还要装门面;一是搞彩票,彩票太坏了.助长人的侥幸心理和不劳而获的思想,一提彩票我就烦,所以现在我把彩票废了,我要报复旧丰十会的彩票。

我父亲和十八舅舅合起来买了一张彩票,头彩是一万元,彩票摆在我母亲手里,号码被一个亲戚知道了,开彩号码登出后,他知道父亲他们得了头彩,想骗过去,对我父亲说他要帮助查号,要把彩票拿过去。我母亲精明,不肯给那个亲戚,怕他给调了包,一定要自己对,一对,正得头彩!真是高兴得头都昏了,首先想到玩,要大讲排场。彩票在武汉,要坐船去兑,一路上到处玩。我母亲就要给这个送东西,给那个送礼物,又要买皮衣,又要买留声机,她是从小看惯了讲排场,爱面子的.这五千块钱,光是玩,送东西就不在一半以下。债主们听说,又都来讨债,亲友们纷纷来祝贺,住下来要吃要喝.还要拿,母亲压力沉重,想躲一躲,决定暂时搬到她的娘家淮阴。只有父亲、母亲、我们兄弟三人和十一婶我们六人搬去了。是住在外祖母家(我刚出生时外祖父就去世了),但人家人多,我们刚发了财,长住人家也不好,就搬到西头的陈家花园住了一年多,这所房子有14间屋子。但父亲做事一个月只有16元,钱很快就花完了,别人给他介绍到湖北做事,家里就借钱过日子。

母亲又劳累,又愁闷.得了肺结核,半年就死了,父亲都没来得及见上她一面。她死后,十一婶对我说: ’我也活不长了。’不久也死了。这一年内死了两个母亲,给我打击太大,印象深刻,当时我只有9岁,母亲死时,棺材是借钱买的,是楠木的,已经很好了,但外祖母还一定要搞什么七层漆,五层麻,逼得我9岁就要拼命想办法去借钱。后来十一婶死时,人家问我怎么办,因是我的过继母亲外祖母当然不会要求什么,由我做主,我只说买了棺材运回淮安与父亲(注:指十一叔)合埋。

得彩票,完全是昙花一现,我小时看到这状况就想.为什么前后有这么大的变化,所以我最反对彩票了。

摘自《周恩来与故乡淮安史料研究》,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