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岑)叶广芩真实身份

2023-02-09 03:57 43次浏览 财经

几个月前,叶广芩出版了小说集《去年天气旧亭台》,书名取自北宋词人晏殊的词章。全书用太阳宫、月亮门、鬼子坟、后罩楼、扶桑馆、树德桥、唱晚亭、黄金台、苦雨斋9座建筑,串联起9个故事,描写了北京百姓人家的日常生活,记录下北京的历史、风俗、人情。全书以第一人称童年视角倒叙追忆,如《城南旧事》般用一个小姑娘的眼睛,去看旧时北京种种。

新作出版之初,《环球人物》记者就约采叶广芩,但她已远赴日本。这次见到她,又是她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天。翌日,她就要飞去日本名古屋,然后再到陕西老县城村住一段时间。68岁的叶广芩穿着红色碎花的外套,这位传说中的“格格作家”更像一位慈眉善目、慢条斯理的北京大妈,说起话来不急不缓,眼角眉梢总带着笑意。

从颐和园到南营房

1948年,叶广芩出生于北京,祖姓叶赫那拉,先辈入宫的5位姑奶奶中就有慈禧太后,叶氏一门因此世代为官,俸禄丰厚。辛亥革命之后,满清王朝在内忧外患的危局之下风雨飘摇,叶氏家族昔日的繁盛显贵也逐渐失色。

叶广芩的父亲叶麟祥,早年毕业于京师高等工业学堂机械科,民国时在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讲授陶瓷美术。北平艺专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校长是徐悲鸿,著名画家齐白石、徐燕荪等都曾在此任教。

昔日的皇亲国戚,如今成为自谋生路的教书匠,但还是保留着八旗子弟醉心文艺的嗜好——吟诗作画,鉴藏古玩,雅好戏曲,还拉得一手好胡琴。每每在晚饭后,叶家老小各扮角色,笙笛锣镲一应俱全,一台“家戏”就此开场。

叶家子女众多,按照大排行一共14个,7男7女。叶广芩是女孩里的老六,用她自己的话形容,“属于‘垫窝’的那一类”,她上房下河,无“恶”不作,机灵鬼怪,在一众严谨刻板的哥哥姐姐们中间显得特别“各色”。

从小浸润在这样的家族环境中,传统文艺的影响深入骨髓。在她的小说中,京戏、评剧、大鼓词信手拈来,一场场“家戏”的熏陶可以说功不可没。“小时候不识字,也不理解意思,但能照着发音哼下来。当时唱谭富英的《捉放曹》,一遍一个调,哥哥们背后戏称我是‘痰派’;还把‘二八的小佳人儿’唱成‘小虾仁儿’,长大了才知道不对。”她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道。

有一段时间,叶广芩跟着在颐和园工作的三哥、三嫂,住在德和园大戏台东边的小院里。大戏台两侧的楹联由慈禧亲自撰写,成了叶广芩最初的“识字教材”,而父亲则是她的文学启蒙老师。“每次他来园子里,就给我讲故事,现在回想起来,《西游记》里的好多妖精都是他自己编的。他在颐和园里的玉澜堂住了一晚,回来就说那里鬼气森森,老太后、光绪帝、袁世凯和王国维聚在一堆聊天喝茶。”

除了父亲之外,三伯父叶麟趾也是她文学上的指路人。“小学时,老师要求写一篇记事作文,我就写‘我在胡同口捡了个孩子’,瞎编了一通让三伯父帮我改。老头儿是陶瓷研究大家,定窑窑址就是他发现的。这位‘大学问家’捋着胡子帮我改了,老师一看文通字顺,这篇瞎编的文章就成了范文。”叶广芩笑着说:“大概我从小就有编瞎话的才能,以后成了作家也顺理成章。”

叶广芩的父亲娶了三房太太。正室瓜儿佳氏出身八旗名门,二太太张氏来自桐城世家,精通考据之学,叶广芩的母亲是第三房太太。这位看着小人书和唱本,哼着“小老妈儿上房打扫尘土”之类街头小调的“南营房穷丫头”,带叶广芩见识了北京市民生活的另一面:“姥姥家住在南营房,就在朝阳门外东岳庙的琉璃牌坊附近,过去都是平房。那边还有一个游艺市场,说相声的、拉洋片的、唱评戏的、变戏法儿的,五花八门非常热闹。”父亲眼中五方杂处的“穷杂之地”,在她眼中却不啻为人间天堂。

在叶广芩看来,母亲虽是个“没有文化的老大妈”,却带给她另一番性情和见识:“母亲嫁进大宅门,自己也慢慢被‘掰’成了知识分子的太太。虽然在大家庭里处处受到歧视,但她教给我很多老百姓为人处世的道理——谦恭,内敛,善解人意。”

一面是大家族的规矩严整、方正典雅,一面是小门户的柴米油盐、平易随和。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在叶广芩的童年生活里,却是无缝无隙,浑然如一。

“胡同给予我文字中的爱和敬意”

“文革”期间,叶家在京畿之地的祖坟被夷为平地,祖先骨殖荡然无存;叶家子孙被揪斗、关牛棚、进学习班,四处流散,境遇坎坷。

1968 年,辞别病榻上双目失明、身患绝症的母亲,叶广芩远赴陕西插队,因念诗被同学告发为“现行反革命”,贬到农场,在荒凉的黄河滩上养猪、种地,兼任卫生员。谈及这段岁月,叶广芩以“想不起来了”轻轻带过,相比于倾诉凄风苦雨、血泪飘零,她更感念自己“遇到了不少好人”。

养猪之暇,叶广芩开始悄悄地自学日语。四哥叶喆民曾留学日本,此时被下放到湖北咸宁放鸭子,他每周都会寄来讲义,从日语假名讲到他所喜爱的书法,延及各种艺术见地。叶广芩则窝在猪圈里背书,不久她就能熟练地用日语背诵“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她又找机会到西安的外文书店买了全套日文的《汉方研究》杂志,翻译上面有关中医理论的科普文章。后来,叶广芩小说中有关辨证施治与人情药理的知识,正来源于这一时期“猪圈里的体悟”。正如她说,“捡来的知识也是知识,时光不会虚度”。

1974 年,叶广芩从华阴农场调回西安,此后相继做过护士与记者,也曾旅居日本,在这期间开始尝试不同类型的文学创作,却从未涉足家族往事与北京记忆。

1995 年,在陈忠实、贾平凹的推荐提携下,叶广芩调入西安市文联,成为专职作家。“干干净净、冷冷清清的文联,没有电话,也没有采访任务,可以静下心来思考历史与现实,家族生活、个人体验以及老北京的文化习俗,不由自主就进入了笔端。”此后,叶广芩陆续推出了一系列家族怀旧小说,并于1999年将这些系列中篇集结为长篇小说《采桑子》。内蕴深厚的雅文化趣味,别出心裁的叙事手法,以及浓郁的北京地域情调,引发了人们有关“京味儿”小说的再度热议。

《采桑子》中,叶广芩将记忆深处的家族往事衍化为金家14个子女的故事,每一篇文章的篇名均采自纳兰性德的词章《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每一篇都联系着金家一位后人的传奇故事,每个人身上都联系着特定的文化技艺和修养——古玩鉴赏、书法国画、吹箫唱戏、风水堪舆、古建技艺、酿酒修道等等,每个人都无法逃脱被时代巨流裹挟的命运。《采桑子》写于世纪末,彼时的北京正进入城市建设的热潮,被高楼大厦、玻璃幕墙的写字楼、现代化住宅小区、地铁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分割为全新的城市空间。曾经作为北京文化象征的大宅门、四合院、大杂院纷纷消亡,而这些建筑空间中承载的文化记忆,也变得无所依附。在这样的时空流转中,《采桑子》不仅是关于皇城、关于满清最后一代贵族的书写,也是关于老北京的一阕挽歌。

“京味生活”远不是叶广芩书写的全部,19 岁离开北京,插队、结婚、生子、工作已有40 余年,叶广芩在黄土地上的年月已远远超过在故乡北京的时日。这位“长安客”会说一口地道的陕西话,也曾穿着旗袍,吃着烤白薯,坐着一块钱的三轮车在周至县城满城转。也正因为这样丰富的阅历,她的笔下并非只有深宅大院的浅吟低唱,而是字里行间慢慢溢出秦岭深山的草木青气,她写下了《山鬼木客》《黑鱼千岁》《熊猫碎祸》《猴子村长》等山林故事;同时她的性情中也浸染了三秦大地的热烈豪爽,作品中还有《青木川》这样以响马豪强为主角的传奇小说。

但是北京仍是她无法释怀的所在。在《去年天气旧亭台》的后记中,叶广芩写道:“走南闯北,我不能忘记我的胡同,不能忘记胡同给予我文字中的爱和敬意,尊严和高尚,从胡同我看到了这座城市内里的厚重和达观。”

如今的叶广芩,父母早已病故,西颂年胡同的叶家老宅也不复存在,兄弟们只剩下当年的“鸭倌”老四还健在,头脑已不大清楚。“家?哪儿还有家呢?”

文章的极致在于平淡

老县城村,名古屋,北京,是叶广芩如今辗转往来的三个地方。

老县城村,位于秦岭腹地,城外是清代的围墙,山路盘迂,野兽出没;城内只有9户人家,至今还保持着过去乡村的面貌,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网络,与外边的联系全靠“捎话”。2000年,叶广芩到陕西周至县挂职,把老县城村作为自己的生活基地。在她的呼吁下,老县城村被列为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近年还办起了农家乐。乡亲们将村里的大队部让给她住,叶广芩就和村里的五保户老宋成了邻居。“老宋一个人养了6头牛,每天早晨一开门,秦川牛的大脑袋就进了屋,找你要米汤喝;牛走了,鸡又过来了,弄得院子里满是鸡屎,老宋一会儿就送来6个鸡蛋,算是给我的补偿。”叶广芩十分享受这种朴实轻松的乡居生活,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混迹于瓜棚豆架之下,扯些个没有咸淡的事情”。

名古屋,日本第三大城市,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叶广芩的家人都在日本,对她,这是一个写作的环境,她的很多作品都完成于名古屋。从淳朴的中国农村到繁华的国外城市,这种冲击使她渐渐领悟到,“名古屋和老县城村在地球上是同等重要的美好,老县城村的清泉汇入汉江、长江,最终流向东海、日本海。繁华也罢,清冷也罢,都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种状态。”

而祖辈居住的北京,如今更像是一个中转站,一个随时准备离去的暂居地,一个客居他乡者永远的怀乡之地。

在网上,叶广芩有一个粉丝群,名字叫“豆汁记”。“豆汁记”的群友以年轻人为主,其中不乏博士、硕士,有动植物学家,也有工人和家庭妇女,网名也各有特色:窝头、馒头、丸子、焦圈、南瓜、豆花……这群网友都有共同的爱好,一是喜爱美食,立志吃遍北京;二是喜欢曲艺,无论是京剧、昆曲还是秦腔,随便拉出一个都能唱两句;三是爱好读书,提到叶广芩的作品,他们顺口就来,熟悉程度比作者更甚,还常常提出修改意见,争论作品中涉及的清史问题。

谈起“豆汁记”的网友,叶广芩如数家珍。《去年天气旧亭台》中将“建筑物”作为叙述主体,最初也是他们的构想。在叶广芩看来,“豆汁的样子很不起眼,但五味杂陈,回味悠长,一语很难道清它的味道。这就像文化,不是简单的吃喝玩乐,也不是单纯的褒贬臧否,而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豆汁记》是叶广芩的一篇中篇小说,也是京剧传统剧目。京剧《豆汁记》中一句“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唱出了乞丐女金玉奴的气骨。叶广芩小说中,厨娘莫姜的一句“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不好,良弓必有不巧”,也传递了一种不改其性,不变其情,以平静之心对待万物的文化精神。

近年来,叶广芩书写的焦点一直就在平民世界的芸芸众生身上。市场、戏园子等充满市民气息的生活场景,补花、锔碗、炸开花豆等传统技艺,种种婚丧礼仪与民间风俗,豆汁儿、麻豆腐、花生仁儿等不登大雅之堂的粗食,前朝的宫女太监,优哉游哉的北京大爷,刚里带柔的胡同老姑娘……如此种种,共同营造了一个早已远去、但仍留有余韵的文化氛围,其中有老一辈人的礼数规矩和文化修养,也有他们的达观、底蕴、大气与幽默。这其中叠印着叶广芩的文化乡愁,也寄寓着她对人情冷暖和文化败落的感叹。

“曾国藩曾经说过一句话,文章的极致在于平淡。真正老到的文章看起来很平淡,但里面风云变幻、波澜壮阔。好文章看起来平淡,但是深沉。做人和作文是一样的,人生的平淡、文章的平淡,那才是将人做到了极致,将文做到了极致。”记者面前的叶广芩,神色悠然地讲起为文为人之道。恍惚间仿佛时空流转,一出几十年前的北京往事正跃然眼前。

作者:《环球人物》记者许晓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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