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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08 05:06 30次浏览 财经

摘自《你和那些好时光,总有一天会相遇》

太婆年轻时,他跳上了去台湾的那艘船,再也没有回来过。漫长的岁月里,他甚至没有寄过一封信。他断送了妻子一生的幸福,也断绝了我们希望有个台湾太公衣锦还乡的幻想。

1 喜丧

在我的印象里,清明是一个毫不感伤的节气,漫山遍野都是山花,坟地上的草长出来有两寸高了,让人很想躺上去打个滚,完了还可以有桐叶粑粑吃。两座低矮的坟里,睡着我的太婆和爷爷。从我懂事以来,他们就睡在这里,不知睡了多少年了。坟前有两块简陋的石碑,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

我的爷爷,在我爸爸还只有十六岁时就去世了,我没有见过他,我的太婆,我倒是见过的,她曾经是我们村最年长的老寿星,一直活到我六七岁才过世。妈妈往太婆的坟前放了一碟桐子叶粑粑,叹息着说:“你太婆是个苦命的人啊。”

我不太明白什么叫作苦命,就像我不太明白什么叫作“断魂”,比起太婆的命运来,我更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吃桐子叶粑粑。

2

在太婆还被叫作七嫂的时候,她的男人就被抓了壮丁。说抓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他主动顶替哥哥进了国民党部队。

我的太公年轻时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太公的父母很不喜欢这个儿子,替他娶的媳妇一进门,就赶紧张罗着分了家。小夫妻俩分得草屋两间外加破锅一个,两人在家徒四壁的草屋里抱头痛哭了一夜,年轻的太公发誓从此以后要勤快做人。第二天一起床,太婆在家照看孩子,让他去摘黄花,到了中午还没见他回来,找时发现又在村头看牌呢。夫妻俩从那以后就争吵不断。

就这样过了两年,内战越演越烈,国民党边撤退边到处抓壮丁,村子里一时人心惶惶,倒是太公一点儿都不怕,照样在村子里溜达。

太公家有好几个兄弟,其中有个排行第五的弟兄在田间锄草时,就被部队的人看中拉到镇上去了。同村的人前来通报时,太公的妈妈急得哭了,她最疼爱的就是这个五儿子,因为他最勤快。做妈妈的哭着跑到了村头,她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太公正在村头大树下和两个老人玩纸牌,她见了哭得更厉害了:“天老爷啊,要抓也抓这个去,怎么抓了我的五崽去啊!”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太公放下纸牌,说:“你舍不得五哥的话,我这就去镇上替他去当兵。”

年轻的太公转过身,晃着两条长腿往镇上走去。他妈妈在后面叫他:“七伢子,你也和你屋里人说一声再去啊。”太公回过头,说了句“不用了,她也不喜欢我”,就晃晃悠悠地走了。

等到太婆知道消息后追到镇上时,那支队伍已经出发了,听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直要到许久以后,大家才知道那个很远的地方叫作台湾。

3

太公走后,太婆一滴眼泪也没流,她那时候想的就是如何活下去,挣扎着活下去。

在村人复杂的目光中,太婆和以前一样忙进忙出,甚至更拼命了。临产前她还在地里摘棉花,察觉到肚子痛时已经来不及往家里赶,就在棉花地里生下了两个瘦巴巴的男婴。其中一个就是我爷爷。

没有男人依靠的日子,太婆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树,枝繁叶茂地生长着。大福和大贵顺顺利利地长大了,他们继承了父亲的高大和母亲的勤劳。太婆领着他们忙活了一年,终于住进了亲自砌的土砖房,两个儿子也相继娶上了老婆。

我奶奶进门那天,太婆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接受了儿媳妇的拜见。族里人提醒新媳妇还得拜下公公,没有照片的话对着堂屋中间拜拜都行,太婆一下子沉了脸,说:“你七爷爷还没死呢,等他回来再拜不迟。”

我没有见过我爷爷,更没有见过我大爷爷,他们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过世了,久到我还没有出世,久到我妈妈都还没有嫁过来。

我奶奶和太婆一样,守了一辈子的寡。

六一年的时候,我们村子里饿死了很多人。隔壁村的一个老头儿饿得受不了,就到我们这儿来向亲戚求助。他敲了很久的门,他姐姐一直没有开门,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他已经饿死在门前放杂物的小屋里。

我不知道太婆带着我大爷是怎么熬过来的。听妈妈说,她那时偶尔还是有机会去别人家做媒,如果第二天确定要去谁家说媒,头一天晚上开始她就什么都不吃,等到第二天中午才在说媒人的家里敞开肚皮吃一顿。我猜想在那个年头,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太婆一直是个眼泪只往心里流的人,可是那时估计是心里的苦水多得盛不下,只得往外面冒。妈妈说她总是背对着门切猪草,一边剁着猪草,一边拖长了声音喊:“我的命咋个这么苦哩!”切一阵,又喊一句:“我的命咋个这么苦哩!”

不管怎么样,太婆又一次熬过来了。瘦瘦的大爷也长大成人,还是那么瘦,太婆在风烛残年时,耗尽最后一口力气,为他娶了一个老婆。

4

我出生的时候,太婆已经很老很老了。身上的衣服很旧很旧,还打着补丁,可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在农村里,太婆算得上是个有洁癖的人。湖南冬天天气阴冷,可再冷她也坚持每天都要洗澡,隔天就要洗头,床上的被子枕套半个月浆洗一次,连垫在棉被下的稻草都要过一两个月就换。

由于年轻时做过太多重活,太婆的背弯得像一张弓。天气好的日子,她就佝偻着腰,抱着被子衣服出来洗,一轮又一轮,不知要跑多少轮。家里的年轻人看见了,挺不耐烦地说:“也太爱干净了一点儿。”

我一两岁时,太婆还是个干净体面的老人家,独自住一间小小的房子,自己烧饭自己吃。我记得她抱过我,有一次还把我架在她的脖子上,我老是不客气地撒了一泡尿在她头上。我去她的小房子里玩,她会在煮饭时倒一点米汤给我喝,偶尔还放点糖,很甜。有时她会在床底下的席子摸出一粒糖给我吃。小房子没有窗,只在本来应该开窗的地方抽掉了两块土砖,所以大白天走进去也是黑漆漆的。

一直到死,太婆都住在那间看不到阳光的小黑屋里。她撑了一辈子,可是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终于撑不下去,一步步走向崩溃。先是没有了劳动能力,有次做饭忘了熄火差点把房子烧了,从那以后就和后辈吃。对于丧失了劳动能力的老人,后辈们即使嘴里不说,心里也是有几分嫌弃的。

我们和奶奶在一起吃,妈妈有时给我炖个排骨什么的,会给太婆送一份。太婆吃了排骨后一定会想方设法送点东西给我妈妈,有时是一捆柴火,有时是新摘的茶叶。就算再年老体衰,她始终坚持做个体面的老人,不愿意给别人带去麻烦。

可是老天剥夺了她最后一丝尊严。

太婆变得越来越迷迷糊糊,吃饭时一个劲吃菜(她以前从不这样),上完厕所忘记穿裤子,就那么赤身裸体走了出来。她已经认不清人了,她常常叫我爸爸“大贵”,有时又叫他“七哥”。我知道大贵是我爷爷,可七哥是谁呢?生命中最后的一两个月,太婆卧病在床,大小便一度失禁。

那间曾经散发着米汤香味的小房子变得臭气熏天。一辈子干干净净的太婆就躺在一堆臭烘烘的被子里面。

我趁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去看过太婆,她躺在床上,脸上由于浮肿而微微发亮,她看见我,忽然叫出了我的小名:“呀,是毛宝啊!”在我们那儿,男孩小名都叫毛头,女孩小名都叫毛宝。

太婆在床上摸索了很久,想找一颗糖给我吃,但没有找到,她对着我抱歉地笑了。后来想起太婆来,她永远都是那个样子,躺在床上,脸上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抱歉的笑容。

从小黑屋回去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出麻疹出得特别厉害,全身都是红色的点点,连续几天高烧不断,村里人都说没见过出麻疹出成这个样子的,都是因为太婆命硬,克死了丈夫,克死了两个儿子,现在又来克重孙女了。

我烧得迷迷糊糊,听见妈妈急得大哭。

等到我病好的时候,世界上已经没有太婆了。

5

临死之前,奶奶和妈妈给她洗了一个澡,等洗完澡,盆子里的水都黑了。洗完澡后,太婆似乎清醒了一些,还问起了我的病。妈妈告诉她我全好了,她说那就放心了。奶奶和妈妈给她穿衣服,衣服还没穿完,太婆的身体已一点点变得僵硬。

据说太婆死前完全清醒了,还留了一句遗言才走。关于太婆死前最后一句话到底说了什么,奶奶和妈妈各有各的说法。

奶奶的版本是,太婆的最后一句话是“劳驾你们了啊”;妈妈则说,太婆最后是盯着门口,说“七哥来接我了”。

我总觉得奶奶的说法更靠谱一点儿,毕竟太婆是那样一个不愿意麻烦他人的老人,哪怕这个“他人”是她为之耗尽一生心力的家人。

6

太婆的丧事办得很隆重。

大家都说,太婆活了这么大岁数才去世,是喜丧啊,应该好好地办一下。家里杀了两头猪,买了一头牛,流水席吃了三天三夜,隔壁村的都闻讯过来吊唁了。姑姑们合伙叫了几套锣鼓,其中大姑单独出钱叫了一套。鞭炮放个不停,锣鼓敲个不断,大人们打纸牌的打纸牌,打扑克的打扑克,灵堂里笑语喧哗。太婆的黑白照片就挂在灵堂中央,还没有老年痴呆的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宽容地看着她的孝子贤孙们。

大爷、爸爸还有叔叔们站在灵堂门口,见有人来了就下跪迎接,来的人总是一把搀起他们说:“七太婆活了这么大岁数,别伤心了。”其实我看他们也没多伤心,哭灵时都是干号,眼睛都没红。

六岁的我和七岁的堂哥是年纪最小的孝子孝孙,我们也披着麻戴着孝,大人们忙得团团转,没空理我们。我们两个小人儿钻到了灵堂的桌子底下,拿着两片蚌壳,学着锣鼓队的人那样敲打,每敲打一次,就模仿着哭灵的人喊:“我的个太婆,你怎么死得这么早哇!”

村子里常常有丧事,我们听得多了,模仿得也惟妙惟肖,堂哥装作很伤心的样子喊:“我的太婆啊,你怎么抛下我走了哇?”

我跟着喊:“我的太婆啊,你没有享过一天福哇!”

堂哥喊:“太婆啊,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我也喊:“我的太婆啊,你走了谁给我糖吃啊!”

灵堂里的人哄然大笑。

我喊着喊着,想到太婆再也不会给我糖吃了,忽然有了一种由衷的悲伤,眼泪禁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7

太婆死了十几年之后,村子里回来了一些老人,我们叫他们“台湾佬”。他们都是当年被抓壮丁的人,少小离家老大回,村子里的人已换了一拨,等了他们一辈子的父母也已经不在。

听一个台湾佬说,当时去台湾时,船太挤,决定放一些壮丁回来。我的太公那时是有机会回来的,可是他拒绝了长官的好意,他说:“我不回去了,我姐姐(他妈妈)不喜欢我,七嫂(我太婆)也不喜欢我。”

他跳上了去台湾的那艘船,再也没有回来过。漫长的岁月里,他甚至没有寄过一封信。他断送了妻子一生的幸福,也断绝了我们希望有个台湾太公衣锦还乡的幻想。他口中不喜欢他的妻子一直守在他的家中,直到老死。她真的如他说的那么不喜欢他吗?

我怎么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学了一篇《宝岛台湾》的课文,太婆听我读了这篇文章,问我:“台湾远不远啊?”

“当然远啦,要坐船的吧。”

“台湾有什么好的啊?”

“老师说,台湾是宝岛呀,有阿里山呀。”

“还有呢?”

“还有日月潭啊。”

“还有呢?”

“没有了啦。”

8

太婆太婆,等我长大了带你去台湾好不好?

台湾有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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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慕容素衣本身是个一直在向自己提问的人,是一个一直被焦虑感追赶的人。她在豆瓣写文,只是为了把自己心里的疑惑用故事表达出来。这些故事,在微博和微信上被成千上万人转载。人们在这些故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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