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与朱自清,一方面挺着这样的疑责,开设新文学研究课,担任新诗会导师,另一方面,两人也深受刺激,就像刘半农拼了命也要挣个博士学位一样,他俩不约而同地,向着被视为文学正宗嫡派的古代文学研究,勇猛精进。

孔夫子训诫后世的中国人说:“不友不如己者。”从逻辑上说,如果人人都听他的话,那大家都没有朋友——两个人,总会有贤愚高下之别,差一些的人固然愿意高攀,好一些的人又盯着更好的人,为何要折节下交呢?

关键在于如何理解“不如己”。才强者必傲,反过来,才弱者多逊,才强者以气魄胜,才弱者以气度胜。两种人交往,若趣味相近,遭遇相似,往往能够相得益彰。反倒是一山不容二虎,才强者之间疏离、反目者,在在皆是。

据说李白与王维同居长安多年,却从无交往的记载。反而是比李白小好些年纪的杜甫,上赶着去崇拜李白、思念李白,虽然常常被太白戏谑,两人总算维持着不错的交谊。

闻一多与朱自清,情形与此颇为相似。

闻朱订交,始于1932年9月。这年朱自清三十六岁,在清华大学任教已有七年,刚从欧洲游历归来,担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

朱自清

闻一多呢,三十五岁,归国七年,刚从青岛大学转来清华大学。朱自清住北院9号,闻一多住新南院72号。两家隔得不远,时相过从,交往日密。

比较闻、朱的经历,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年岁相仿,都曾在北京求学,都经历过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都曾是名重一时的新诗诗人;如今同在清华任教,朱自清开的课是“诗”、“歌谣”、“中国新文学研究”,闻一多开的课是“王维及其同派诗人”、“杜甫”、“先秦汉魏六朝诗”,选题也比较接近。两人之间,当然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从位势上说,朱自清是老教员,闻一多是新来者,朱自清是系主任,闻一多是系里教授;从性格上讲,朱谦重而闻热烈,朱自清自然会包容、提携闻一多,共同推动清华中文系的建设。

而且,他们俩还有着相似的处境。

用现在的眼光看来,两人都可算新文学的奠基者,可在当时,这可不是一个荣耀的衔头。闻一多在国外是学艺术的,归国后讲古代文学,难免会遭到一些“正统论者”的冷眼。

据说他讲《离骚》,一上课,必曼声长吟:“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可~~为~~名士……”这句话出自明人,不是闻一多的发明,但喜欢这句“豪语”,却可以看出闻一多的风格。讲至妙处,他经常“呵呵”大笑。

不料这竟成了他的罪名。1932年,青岛大学爆发学潮,学生们在黑板上写出了这样的打油诗:

“闻一多,闻一多,

你一个月挣四百多,

一堂课五十分钟,

禁得住你呵几呵?”

这分明是在嫌弃他的学问了,闻一多只得苦笑。

闻一多

回到母校清华任教,情形并没有变得更好。吴组缃回忆说:“清华同学与老师年龄相差不太多,有的已在刊物上发表过文章,因此认为自己不比老师差……同学们中间确实有人存有闻一多是新月派,教不了古代文学的想法。”——这与胡适初回国时的遭遇相仿,胡适之当年若不是得到傅斯年顾颉刚一帮学生的支持,在北京大学也险些立足不住哩。

连教授们也对闻一多大加怀疑。朱自清在1933年10月1日日记里记着“访黄先生,以校中情形告之。先生谓清华中文系空气太淡,颇怪闻一多”,黄先生就是黄节黄晦闻,算是古代文学大师级人马,他的质疑,非同小可。

然而一向谨慎节制的朱自清在这段记载后下了“甚奇”二字评语,隐隐传递着他的不满与不平。

朱自清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由俞平伯举荐入清华,七年来勤勤勉勉,接替杨振声担任了系主任。但这些年,对他在大学里开讲“新文学研究”的质疑声一直不曾停息——白话文不过是应时之作,怎能算得是学问?许多教师和学生的眼中,都浸着这样的疑问。

闻一多与朱自清,一方面挺着这样的疑责,开设新文学研究课,担任新诗会导师,另一方面,两人也深受刺激,就像刘半农拼了命也要挣个博士学位一样,他俩不约而同地,向着被视为文学正宗嫡派的古代文学研究,勇猛精进。

左一朱自清,左三

闻一多经常缺席教授会,基本不参加任何清华的活动,断朋绝友,皓首穷经,已经到了古人所谓“足不窥园”的地步。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西南联大时期,以致被半开玩笑地封为“何妨一下楼主人”。若许努力,终于赢得了一句评语:一多是“由学西洋文学而转入中国文学”的“唯一成功者”。这句来自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的话,被闻一多视为“一个大安慰”。

十余年时光中,闻一多偶尔能敞开心扉的朋友,大概只有大他一岁的朱自清。

朱自清同样在苦苦挣扎与奋斗着。但他不能像闻一多那样自闭,他是系主任,有许多事务需要商讨、处理。他的家累也比闻一多重,身子也比闻一多弱。他喜欢美食,喜欢打牌,于是有外面有饭局,有牌局,他也欣然而往,回来后却总在日记里自责,说自家“浪费光阴,太不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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